安东有点恼怒,正想说经验的累积可以促进独立思考,话还没到嘴边,就注意到走廊深处似乎有动静,仿佛有个白色人影朝这里飘来。他听见西莉亚站起身。人影逐渐清晰,原来是个丰腴的金发护士,身穿宽松的医院制服。安东知道这名护士今晚值夜班,明晚休假。
“晚安。”护士说,露出顽皮的微笑,手拿两支针筒,走到病房门前,伸手握住门把。
“等一下,”西莉亚说,上前一步,“我得看一下你的证件,还有,你有今天的密语吗?”
护士对安东露出惊讶表情。
“除非我同事可以为你担保。”西莉亚说。
安东点了点头:“进去吧,莫娜。”
护士把门打开,安东看着她走进门内。病房里黑魆魆的,安东依稀看见床边摆着仪器,被子底下有脚趾突出。这位患者很高,院方不得不调来一张加长型病床。房门关上。
“做得好。”安东说,对西莉亚笑了笑,同时察觉到她不喜欢这种态度,也察觉她认为他是大男子主义者,把年轻女同事视为低等之人。可是老天爷,她不过是个实习生,受训期间应该跟资深警察学习才对。安东身体微晃,不确定该如何处理眼前这种情况。西莉亚先开口说话。
“我刚刚说过,规定我都读过了。你的家人应该在等你回家吧?”
安东把咖啡杯凑到嘴边。她对他的婚姻状况有什么了解?难道她在暗示他跟莫娜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难道她知道他曾多次在莫娜下班后载她回家,而且还有进一步发展?
“你的包上有泰迪熊贴纸。”西莉亚微微一笑。
安东喝了一大口咖啡,清了清喉咙:“我没什么事,今天又是你第一天值班,也许你应该利用这个机会提出疑问,你知道,不是每件事规定上都有写。”他变换站姿,希望她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啰,”西莉亚说,语气中带着二十五岁以下才有的狂妄自信,“里面那个病人是谁?”
“我不知道。规定里面有写说他的身份不能透露,必须保持匿名。”
“可是你知道内情。”
“是吗?”
“莫娜。你一定跟她聊过,才会用名字叫她。她跟你说了什么?”
安东打量西莉亚。她颇有姿色,这点可以肯定,但她不亲切,也不妩媚,对他来说身材有点太瘦。她头发凌乱,上唇仿佛被太紧的肌腱拉住,露出不整齐的门牙,但仍青春无敌。他敢打赌,她黑色制服底下的肉体肯定紧实匀称。如果他把知道的事告诉她,会不会是因为他下意识做了计算,希望顺从的态度可以让自己跟她上床的概率提高万分之一?或者是因为像西莉亚这样的女子五年内就能当上警监或警探?她们会成为他的上司,而他仍会是基层警察,位于晋升阶梯的最底层,只因德拉门命案永远会像一堵墙般挡在他前方,是个难以抹灭的污点。
“谋杀未遂案,”安东说,“大量失血,送进医院的时候几乎没有脉搏,始终处于昏迷状态。”
“为什么要派人看守?”
安东耸了耸肩:“他撑过来的话可能成为证人。”
“他知道什么?”
“跟毒品有关的事,层级很高,他如果醒来,提供的线索也许可以把奥斯陆的海洛因大毒枭绳之以法,我们也可以知道当初是谁想置他于死地。”
“所以长官认为凶手可能回来把他了结?”
“对。对方如果发现他还活着,又得知他在这里,的确可能回来再度下手,这就是我们得在这里看守的原因。”
西莉亚点了点头:“他撑得过来吗?”
安东摇了摇头:“院方认为他们可以帮他维持几个月的生命,可是他脱离昏迷的概率很低。反正呢……”安东又变换站姿,她追根究底的目光令他觉得不自在,“在他醒来以前我们都得守在这里。”
安东跟西莉亚道别,心情沮丧,从接待区步下楼梯,走进秋日夜晚,坐上他停在停车场的车子,这才发现手机在响。
是勤务中心打来的。
“马里达伦谷发生命案,”值班人员说,“我知道你刚下班,可是他们需要人手搜查犯罪现场,你又已经穿上制服……”
“要多久?”
“最多三小时就会让你离开。”
安东十分诧异。由于严格的规定加上预算限制,警方现在都尽量避免让人员加班,就算为了方便调度也不能破例,因此他直觉认为这起命案一定有特殊之处,只希望被害人不是小孩。
“好。”安东说。
“我会把坐标传给你。”现在警方有了新配备,那就是卫星导航仪,内部存有详细的奥斯陆各区地图和信号发报器,可让勤务中心追踪位置。值班人员一定是根据位置信息与他联络的,因为他离命案现场最近。
“好,”安东说,“三小时。”
三小时后劳拉应该已经上床睡觉了,但她习惯知道他会几点下班回家,于是他发短信给她,然后挂挡,朝马里达湖前进。
安东根本不用看卫星导航。伍立弗斯特路口停着四辆警车,再往前还拉起橘白相间的封锁线,说明这里就是命案现场。
他从置物箱里拿出手电筒,朝封锁线外的警察走去。树林里除了有闪光,还有刑事鉴识小组的探照灯灯光,这些亮光总让他联想到拍片现场。这些大阵仗其实一点也不愚蠢。现在鉴识人员不只拍照片,还拍摄高画质录像,除了拍摄被害人,也拍摄犯罪现场,以便日后重复观看,停格放大,查看先前以为无关案情的线索细节。
“发生了什么事?”安东问一名警察,那警察双臂交抱,在封锁线旁簌簌发抖。
“命案。”警察话声沉重,眼眶泛红,脸色异常苍白。
“我听说了。这里谁负责指挥?”
“鉴识中心的隆恩。”
安东听见树林里传来嗡嗡话声,显然鉴识中心来了很多人。“克里波和犯罪特警队还没派人来吗?”
“等一下有更多同人会来,尸体才刚发现不久。你是来接替我的吗?”
有更多同人会来。尽管如此,勤务中心却还是把他调来加班。安东仔细打量那名警察,只见他身穿厚外套,身体却抖得越来越厉害,天气应该没那么冷才对。
“你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
警察点点头,默然不语,低头用力跺了跺脚。
安东心想,妈的这小子还太嫩。他吞了口口水。
“安东,是值班人员派你来的吗?”
安东抬头望去,只见两人穿过灌木丛走来,但他没听见他们发出声音。他见过鉴识人员像笨拙的舞者般扭曲身体,在犯罪现场以这种姿态走路,小心翼翼踏出脚步,仿佛是在月球上漫步的航天员。让他联想到航天员的也许是他们身上的白色连身工作服。
“对,我是来接班的。”安东对女子说。他认得这女子,警界里应该没有人不认得她,她就是鉴识中心主任贝雅特·隆恩,有“女雨人”的称号,因为她拥有超强的脸孔辨识能力,经常在指认银行抢劫犯或模糊破碎的监控摄像时派上用场。据说只要是前科犯,就算经过仔细伪装,她也还是认得出来,而且她那头金发底下的小巧脑袋储存了数千张大头照。看来这起命案一定很特殊,否则不会三更半夜惊动上级长官亲自出马。
贝雅特身形娇小,面色苍白近乎透明,但她身旁的男同事却满脸通红。他面有雀斑,脸颊上留着两片红色络腮胡,双眼略为突出,仿佛脑压过高,让他呈现出瞠目而视的表情。不过他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是当他除下白色兜帽时露出的一顶雷鬼帽,颜色是由绿、黄、黑组成的牙买加配色。
贝雅特拍了拍那名颤抖警察的肩膀:“你先回去吧,西蒙。建议你喝点烈酒再上床睡觉,不过别跟人说是我叫你这样做的。”
西蒙点了点头,三秒钟后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现场状况是不是很可怕?”安东问道。
“你没带咖啡来?”雷鬼帽男子问,打开一个保温瓶。安东一听男子的口音就知道他来自外地,不是奥斯陆人。一如大多数出身东部地区的挪威人,安东对方言既没概念也没兴趣。
“没有。”安东说。
“来犯罪现场最好自己带咖啡,”雷鬼帽男子说,“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会待多久。”
“别这样,毕尔,他也调查过命案,”贝雅特说,“是德拉门命案对不对?”
“对。”安东说,摇晃脚跟。其实应该说他“以前”负责调查命案。他没想到贝雅特竟然会记得他。他吸了口气:“是谁发现尸体的?”
“就是他。”贝雅特说,朝西蒙驾驶的那辆警车点了点头。引擎声响起。
“我的意思是谁报案的?”
“死者的老婆,因为死者外出骑自行车却迟迟没回家,”雷鬼帽男子说,“他出去了一小时,他老婆担心他心脏病发。他用了卫星导航,里面有发报器,所以一下子就找到人了。”
安东缓缓点头,想象这副情景:一男一女两名警员按下门铃,看着死者的妻子,咳了一声,神情肃穆。这表情是为了告诉这位未亡人,他们带来的是难以开口的坏消息。未亡人露出抗拒的表情,一点也不想听,但内在的情绪却如溃堤般爆发出来。
安东的脑海中浮现出妻子劳拉的容颜。
一辆救护车驶来,没开警笛,也没闪蓝色警示灯。
安东心里逐渐明白过来:警方对失踪报案快速响应,立刻追踪卫星导航仪的信号,派出大批警力并要求人员加班,还有一位警员浑身发抖无法自抑只好先行回家。
“死者是警察对不对?”他低声说。
“我猜这里的气温应该比市区低个一度半。”贝雅特说,拨打手机里的某个号码。
“我同意,”雷鬼帽男子说,把保温瓶盖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咖啡,“皮肤还没变色,所以大概介于八点到十点之间?”
“死者是警察,”安东又说了一次,“这就是为什么会派这么多人来这里对不对?”
“卡翠娜?”贝雅特打通电话,“你能不能帮我查个资料?桑德拉·特韦滕命案,对。”
“该死!”雷鬼帽男子高声说,“我叫他们等尸袋来了再移动的。”
安东转过头去,只见两名男子抬着一副担架,费力地穿过树林。白布底下露出一双自行车鞋。
“西蒙认识死者,”安东说,“所以才抖成那样对不对?”
“西蒙说他们在厄肯区一起工作过,那时文内斯拉还没调去克里波。”雷鬼帽男子说。
“找到日期了吗?”贝雅特对手机说。
一声大叫传来。
“搞什么?”雷鬼帽男子说。
安东转过头去,只见一名抬担架的警员在小径旁的水沟里滑倒,手电筒的光束扫过担架、扫过滑落的白布,也扫过……那是什么?安东凝目望去。那是头部吗?躺在担架上的确实是一具尸体,但那真的是头部吗?安东在犯下那个“重大过失”之前,曾在犯罪特警队任职多年,也看过不少尸体,却从未看过这种状态的尸体。那个沙漏状的物体令他联想到周日家里的早餐,联想到劳拉煮的半熟白煮蛋,上面依然挂着几片蛋壳,从破掉的蛋里流出的蛋黄已干,沾在半软的蛋白上。那真的是……一颗头吗?
救护车的后车灯消失在夜色中,安东呆呆望着黑夜,不断眨眼。他突然发现这一切仿佛是回放。他见过类似的情景:身穿白衣的人员、保温瓶、白布底下露出的双脚。这些就跟刚才他在国立医院看见的情景相仿,仿佛那是预兆一般。还有那颗头……
“谢啦,卡翠娜。”贝雅特说。
“你在问什么?”雷鬼帽男子问。
“我跟埃伦在这里工作过。”贝雅特说。
“这里?”雷鬼帽男子问道。
“就在这里。当时埃伦负责调查一起命案,那应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死者名叫桑德拉·特韦滕,遭人强暴杀害。她年纪很小,还只是个孩子。”
安东吞了口口水。孩子。回放。
“我记得那件案子,”雷鬼帽男子说,“命运真是捉弄人,让你死在自己调查过的命案现场。你想想看,桑德拉命案不也是发生在秋天吗?”
贝雅特缓缓点头。
安东眨眼,不停眨眼。他曾经见过那样子的尸体。
“该死!”雷鬼帽男子低低咒骂一声,“你该不是那个意思吧?”
贝雅特拿过他手中的咖啡,啜饮一口,再放回他手上,点了点头。
“靠。”雷鬼帽男子低声说。
3
“似曾相识。”史戴·奥纳说,望着史布伐街的雪堆。这是个十二月的早晨,天色灰暗,显然今天的白昼不会很长。他回过头来,目光越过桌面,看着坐在对面椅子上的男子。“‘似曾相识’是指我们出现一种‘这个场景我见过’的感觉。我们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最后这句“我们”指的是所有心理学家,而不只是心理咨询师。
“有些心理学家认为当人疲惫的时候,传送到脑部的信息会出现延迟,因此当这些信息浮现时,其实已在潜意识里存在了一段时间,因此我们会有一种曾经见过的感觉。似曾相识通常出现在一周工作快结束时,这正是人们比较疲倦的时候,也正是研究工作的着力点:周五是似曾相识的日子。”
奥纳也许想露出微笑,但笑容并不是一种专业能力,无法治愈患者,因此他想露出微笑只是因为这个房间需要一点笑容。
“我说的不是这种似曾相识。”患者说。这位患者算是奥纳的客户,也是顾客。再过大概二十分钟,他就会去柜台缴纳咨询费,这笔钱将会用来支付这家诊所的开支。这里共有五位心理咨询师执业。诊所所在的四层楼建筑平凡无奇、样式老派,坐落在史布伐街,这条街穿过奥斯陆东区颇为高级的地段。奥纳朝男子背后墙上的时钟偷偷瞄了一眼。还剩下十八分钟。
“那比较像是我一直做的一场梦。”
“像是一场梦?”奥纳的目光扫过他放在办公桌抽屉里一份打开的报纸,报纸放在这里患者看不到。近年来心理咨询师时兴坐在患者对面的椅子上,因此当这张大桌搬进诊疗室时,奥纳的同事都咧嘴而笑,并拿当代治疗理论来问他,心理咨询师和患者之间的障碍物不是越少越好吗?奥纳立刻回答说:“对患者来说可能很好。”
“就是我梦到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