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再度环顾客厅。床垫之间有个大烟灰缸。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因此脱去鞋子,趁下次钟声响起时悄悄越过客厅,拿起烟灰缸,静静站立不动。老鼠距离他一米半,依然没察觉到他的存在。他在心里计算时间。钟声响起,他向前一跃,伸长手臂。老鼠反应太慢,没能躲过从天上罩下的陶瓷烟灰缸。哈利听见它发出吱吱叫声,在里头前后冲撞。他推着烟灰缸越过地板来到窗边,拿起那里的一摞杂志压在烟灰缸上,然后开始搜寻。
他找遍屋内的抽屉和柜子,但一丝线索也没发现。
他拿起地上的碎呢地毯,拉出一缕纤维,在一端绑个绳圈,然后移开杂志,稍微抬起烟灰缸,把手伸进去,准备好迎接之后发生的事。就在他感觉到老鼠的牙齿咬入他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虎口位置时,他翻开烟灰缸,用另一只手抓住老鼠,再沾起它身上的白色粉末。老鼠吱吱叫个不停。他用舌头舔了舔粉末,尝起来有苦味和熟透的木瓜味。是小提琴。这附近有藏毒处。
哈利把绳圈套进老鼠尾巴,牢牢绑在根部,再把它放回地上。老鼠冲了出去,绳线也从哈利手中飞出。它要回家。
哈利跟着老鼠进入厨房,老鼠冲进油腻腻的炉台后方。他抬起笨重的老式炉台,让重量落在后方的两个轮子上,往前一拉,露出墙边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绳线跑进洞里,露出尾端,不再移动。
哈利把刚才被咬的那只手伸进洞里,摸索墙内的结构,感觉左右两侧都有隔热棉材,又摸了摸洞的上方,但什么也没摸到。里头的隔热材料已被挖空。哈利把绳线末端绑在炉台脚上,去浴室拆下镜子。镜子上沾有唾液和痰液。他对准水槽边缘,砸破镜子,挑了一块合适的大碎片,然后走进卧室,拿起墙边的台灯,回到厨房,把镜子破片放入洞内,再把台灯插头插进炉台旁边的插座,朝镜子破片照去,对着墙壁找到正确角度。他要找的东西映入眼帘。
藏毒处。
那是个布包,挂在距离地面半米的钩子上。
他必须把手伸进洞内又屈起手臂,才能够到布包,但洞口太小,不可能办到。哈利努力思索,藏毒的主人要用什么工具才够得到布包?他搜查过屋里所有的抽屉和柜子,这时他在脑海中回想自己看过的东西。
铁丝。
他回到客厅。他和贝雅特第一次来这套公寓时,就看见客厅床垫下突出一根弯成九十度角的铁丝,唯有那根硬铁丝的主人知道它有什么功用。哈利把铁丝插进洞里,利用弯折的末端勾下布包。
布包很重,和他预料的一样重,必须硬拉才能拉出洞口。
布包挂得很高,老鼠够不到,但还是在底端咬出一个小洞。哈利摇摇布包,几许粉末掉了出来,这就是老鼠身上沾有白粉的原因。他打开布包,拿出三小包小提琴,每包容量可能是零点二五克。布包里没有全套吸毒器具,只有一根汤匙,匙柄是弯的,还有一支用过的针筒,一根橡胶管,以及别的什么东西。
那玩意放在布包底部。
哈利用抹布拿起来,以免留下指纹。
那是什么毋庸置疑,因为它的外形厚实怪异,几乎称得上滑稽,犹如喷火战机乐队的同名专辑封面图案。那是一把敖德萨手枪。哈利闻了闻枪身。子弹击发之后,手枪若未及时清理上油,火药味会在上头残留好几个月。这把枪不久之前才击发过。他查看弹匣,里头有十八发子弹,少了两发。他心下再无怀疑。
这就是凶枪。
哈利走进主街的玩具店。距离航班起飞还有十二小时。
店里有两种指纹工具可供选择,哈利选了比较贵的那种,里头有放大镜、led灯、软刷子、三色指纹粉、采集指纹的胶带,以及一本簿子,用来收集家人的指纹。
“买给我儿子的。”结账时哈利说。
女店员露出职业笑容。
哈利步行返回黑斯默街,立刻开始工作,用小得不像话的led灯寻找指纹,拿起一个迷你小罐洒出指纹粉。软刷也很小,哈利觉得自己活像是《格列佛游记》里的巨人。
枪柄上有几枚指纹。
针筒活塞的侧边有一枚清楚的指纹,可能是大拇指的,上头还有许多黑点,虽然什么都有可能,但哈利猜测那应该是残留的火药。他把所有指纹都采集到胶带上,开始比对。显然握过手枪的人也拿过针筒。哈利查看床垫附近的墙壁和地板,找到很多指纹,但都跟手枪上的不符。
他打开帆布行李箱和内侧置物袋,拿出里面的东西放在餐桌上,打开led灯。
他看了看表。还有十一小时。时间还多着呢。
下午两点,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走进施罗德酒馆,看起来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哈利坐在窗边角落他习惯坐的那个位子上。
汉斯坐了下来。
“好喝吗?”他问道,朝哈利面前那壶咖啡点了点头。
哈利摇了摇头。
“谢谢你来。”
“不用,星期六不用上班,又没什么事好做。怎么了?”
“欧雷克可以回家了。”
律师的脸亮了起来:“这表示……?”
“那些可能伤害欧雷克的人都已经走了。”
“走了?”
“对。他在很远的地方吗?”
“没有,距离市区二十分钟车程,在尼德塔街。你说他们走了是什么意思?”
哈利端起咖啡杯:“你确定你想知道吗,汉斯?”
汉斯看着哈利:“这表示你侦破这件案子了吗?”
哈利没有回答。
汉斯倾身向前:“你知道是谁杀了古斯托对不对?”
“嗯。”
“怎么知道的?”
“我做了些指纹比对。”
“那是谁……”
“这不重要。我今天离开,所以我想跟欧雷克道别。”
汉斯微微一笑。那是个痛苦的微笑,但仍算是个微笑:“你是说在你跟萝凯离开之前?”
哈利转动咖啡杯:“她跟你说了?”
“我们一起吃过午餐,我答应照顾欧雷克几天。我猜你会从香港派人来接他。不过我是不是误会了,我以为你已经在曼谷了。”
“我有事耽搁了。有件事我想问你……”
“她还说了别的事,她说你跟她求婚。”
“哦?”
“当然是用你的方式求婚。”
“这个嘛……”
“她还说她想过了。”
哈利扬起一只手,表示不想再听下去。
“结果是‘不好’,哈利。”
哈利呼出一口气:“很好。”
“所以她说她不是‘想’的,而是‘感觉’的。”
“汉斯……”
“结果答案是‘好’,哈利。”
“听我说,汉斯……”
“你听见了吗?她想嫁给你,哈利,你这个幸运的大浑蛋。”汉斯脸上放出喜悦般的光彩,但哈利知道那其实是绝望的光芒,“她说她想跟你长相厮守。”他的喉结上下跳动,声音在假音和嘶哑声之间交替,“她说她跟你在一起,一定少不了会有糟糕透顶、简直是灾难的时候,会有马马虎虎、还过得去的时候,还会有棒得不得了的时候。”
哈利知道汉斯一字不漏地转述萝凯的话,也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因为她说的字字句句都烙印在他心里。
“你有多爱她?”哈利问道。
“我……”
“你爱她爱到愿意在她的下半辈子照顾她和欧雷克吗?”
“什么?”
“回答我。”
“当然愿意,可是……”
“发誓。”
“哈利。”
“我要你发誓。”
“我……我发誓。可是这又不能改变什么。”
哈利露出苦笑:“你说得对,什么都没改变,什么都不能改变,永远都不会改变。妈的,河水总是会顺着相同的路线走。”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会懂的,”哈利说,“她也会懂的。”
“可是……可是你们彼此相爱啊。她说得很明白,你是她一生的挚爱,哈利。”
“她也是我一生的挚爱,过去是,未来也都会是。”
汉斯看着哈利,脸上夹杂着困惑和类似同情的表情:“就算这样,你还是不要她?”
“这个世界上我最想要的就是她,可是我不确定我还能在这里待多久,如果我离开的话,你要记得你发过的誓。”
汉斯哼了一声:“你会不会说得太夸张了一点,哈利?我都不知道她要不要我呢。”
“那就想办法让她要你,”颈部的剧痛让哈利有点呼吸困难,“你可以保证你会做到这点吗?”
汉斯点了点头:“我会尽力一试。”
哈利迟疑片刻,伸出了手。
两人握手。
“你是好人,汉斯,我把你储存为h,”哈利拿起手机,“你取代了哈福森。”
“谁?”
“只是个以前的同事,我很想再见他一面。我得走了。”
“你现在要去干吗?”
“去见杀害古斯托的凶手。”
哈利站了起来,转身朝柜台旁的莉塔比了个致意的手势,莉塔也挥了挥手。
哈利走出酒馆,迈开大步从马路上的车辆之间穿过,他眼睛后方仿佛发生爆炸,喉咙感觉像要撕裂开来;走到多弗列街时,胆汁开始上涌。他在宁静街道的墙边弯下腰,呕出先前莉塔端上的培根、蛋和咖啡,再直起身子,朝黑斯默街走去。
反正呢,最后要做出这个决定很简单。
我坐在肮脏的床垫上,拨打电话,感觉我那颗惊慌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既希望他会接起电话,又希望他不会。
我正要挂断时,他接了起来。养兄的声音冷漠而又清楚地传来。
“我是斯泰因。”
有时我觉得他取这个名字真是再适合不过,挪威文的斯泰因(stein)就是“岩石”的意思,岩石具有难以穿透的表面和坚硬的内部,缺乏感情、冷酷沉重。但即使是岩石也有弱点,只要朝弱点猛力一击,就能让它迸裂开来。
我清了清喉咙:“我是古斯托,我知道伊莲娜在哪里。”
我听见轻轻的呼吸声。斯泰因总是轻声呼吸。
他可以连续奔跑好几个小时,几乎不需要氧气,也不需要奔跑的理由。
“她在哪里?”
“这就是重点,”我说,“我知道她在哪里,可是你要付出代价才能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
那感觉就像一波热浪,不对,是冷飕飕的寒风。我感觉到他的恨意袭来,听见他吞了口口水。
“你要多……”
“五千。”
“好。”
“我是说一万。”
“你刚刚说五千。”
操。
“可是事情很紧急。”我说,即使我知道他已经站了起来。
“好,你在哪里?”
“黑斯默街九十二号,大门门锁坏了,我在三楼。”
“我马上过去,你哪里都别去。”
哪里都别去?我从客厅烟灰缸里拿起几个烟屁股,走进厨房,在午后震耳欲聋的寂静中点燃。可恶,这里热死了。有东西发出窸窣声响,我循声看去。又是那只老鼠,它正沿着墙边奔跑。
它是从炉台后面跑出来的。它在那里有个藏身处。
我抽了第二根烟屁股。
这时我心念一动,跳了起来。
炉台重得要命,但我发现它的后侧有两个轮子。
那老鼠洞比一般老鼠洞要大得多。
欧雷克啊欧雷克,你虽然聪明,但这把戏当初可是我教你的。
我蹲下身去,操作铁丝时就已经嗨了起来,手指剧烈颤抖,我恨不得把它们全都咬下来。我感觉到它,却又错过。那一定是小提琴,一定是!
我终于勾到了它,觉得沉甸甸的。我把它拉出来,原来是个又大又重的布包。我打开布包。中奖了!
布包里有一根橡胶管、一支汤匙、一支针筒,还有三个透明的小密封袋,袋里的白粉夹杂褐色颗粒。我的心欢声歌唱。我跟我唯一信赖的朋友和情人重逢了。
我把两个小密封袋放进口袋,打开第三个。只要省着点用,这些小提琴够用一个礼拜。现在我只要先注射小提琴,然后在斯泰因或其他人抵达之前开溜就行了。我在汤匙上倒了些白粉,点亮打火机。通常我会再加几滴柠檬汁,就是市面上卖的那种瓶装柠檬汁,它可以防止白粉结块,让针筒把白粉全都吸进去。但我手边没有柠檬汁,也没有耐性。眼前只有一件事最重要:把这玩意打进血管。
我把橡胶管绑在手臂上端,用牙齿咬住管子末端把它拉紧,找到一条蓝色大静脉,用针筒瞄准这个大目标,稳住手指。我在发抖,剧烈发抖。
针尖没刺中静脉。
一次、两次。吸气。别多想,别太急,别慌张。
针尖摇晃不定,我朝蓝色大虫戳下去。
又没刺中。
我奋力对抗绝望,心想是不是要先吸一点,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我要的是激昂,是整管小提琴进入血管所带来的强烈快感,是它直接进入脑部所产生的高潮和自由坠落!
燠热和阳光令我目眩。我移动到客厅,在墙边的阴影里坐下。妈的,这下连静脉都看不到了!慢慢来。我等待瞳孔扩张。幸好我的前臂白得跟电影屏幕一样,静脉看起来有如格陵兰地图上的河川。
就是现在。
又没中。
我再也受不了了,觉得眼泪就要夺眶而出。这时鞋子踩上地板的咯吱声响传来。
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手臂上,完全没听见他走进来。
我抬头望去,泪眼盈眶,眼前影像都是扭曲的,活像是他妈的游乐园里的哈哈镜。
“嗨,小偷。”
已经好久没听见有人这样叫我了。
我眨了眨眼,泪水散去,眼前出现熟悉的人影。是的,现在我看清楚了,连手枪都看得很清楚。原来那把枪不是被恰巧闯入的窃贼偷走的。
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突然我变得异常冷静。
我再度低头朝静脉看去。
“别这样做。”那声音说。
我看见我的手稳得跟扒窃之手一样。机会来了。
“我会开枪哦。”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你如果开枪,就永远都找不到伊莲娜。”
“古斯托!”
“我只是做我必须做的事,”我说,刺了下去,正中静脉,抬起拇指准备按下活塞,“你也可以做你必须做的事。”
教堂钟声再度响起。
哈利坐在墙边的阴影中。外头街灯的亮光落在床垫上。他看了看表。九点。飞往曼谷的航班三小时后起飞。脖子的疼痛突然加重,烫得有如即将消失在云朵背后的阳光。不久之后阳光就会消逝,不久之后他就不会再觉得痛。哈利知道事情会如何结束。那天当他重新踏上奥斯陆的土地,这个结局就已无可避免。就好像他知道人类需要秩序与依附,于是会操控自己的头脑去看出特定的逻辑,因为“世上的一切不过是一团冰冷的混乱,其实毫无意义”的这种想法,远比最为惨烈但却可以理解的灾难还令人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