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保低头瞥了眼钞票,又抬头看看哈利,伸手去拿塑料瓶装的金宾威士忌,目光并未离开。
哈利看到酒瓶只是半满,叹了口气。他把酒瓶放进外套口袋,环目四顾,思索着要找一句令人难忘的临别之语,却找不到,于是点点头,转身离去。
哈利在王子街和卓宁根街的转角停下脚步。他先打给查号台,再打开酒瓶。波本威士忌的气味让他胃打结,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在缺乏麻醉的状态下去做他必须做的事。他最后一次沾酒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说不定这次会比较好。他把酒瓶对准嘴巴,仰头举瓶。为期三年的戒酒生涯在此画下句号。酒精犹如汽油弹般击中他的身体系统。这次并没有比较好,反而比以往都来得糟。
他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撑在墙上,避免呕吐物溅到裤子或鞋子上。
他听见背后人行道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嘿,先生,我美吗?”
“美。”哈利赶在呕吐物溢满喉咙前说出这个字。黄色喷泉挟带着强大力道击中人行道,形成惊人的溅射半径。他听见高跟鞋的声响渐去渐远。他用手背擦了擦嘴,仰头再试一次。威士忌混着胆汁一起灌入食道,接着又涌了出来。
到了第三次,酒液终于留在胃里,至少暂时停留了下来。
第四次终于正中红心。
第五次宛如上天堂。
哈利拦了一辆出租车,给了司机地址。
楚斯·班森快步穿过阴郁黑夜,越过公寓前方的停车场。停车场被那些舒适美满的家庭里放出的灯光照亮。这些住家里头的人可能正端出零食、咖啡,甚至啤酒,打开电视。新闻已经播完了,更有趣的节目正要上演。楚斯打电话去警署请病假,同事也没问他生什么病,只问他是不是要请整整三天病假,因为三天以内的病假不用医师诊断证明。楚斯回答说妈的他怎么知道自己刚好会生病三天?这真是个懒惰的国家,还有虚伪的政客宣称人民如果有能力的话真的都想工作。挪威人投票给国家社会党是因为他们主张缩短工时就是伸张人权。谁不会投票给主张三天病假不用医师诊断证明的政党,让你有权利坐在家里打手枪或跑去滑雪,又或消除宿醉?国家社会党当然知道这等同于政策买票,但仍把它包装得合情合理,说什么“信任大多数民众”,宣称人民有装病的权利是一种社会改革。挪威进步党更令人火大,直接用减税来买票,连包装都免了。
他坐了一整天思考这些事,同时准备枪支,装填子弹,仔细检查。他注视着上锁的门,透过马克林步枪的瞄准镜,细看每一辆进入停车场的车。这把马克林步枪是大型狙击步枪,是多年前一起案件中歹徒使用的枪,负责没收这把枪的警官可能还以为它仍存放在警署里。楚斯知道自己迟早都得出去采买食物,他一直等到夜幕低垂,街上没什么人了才出门。时间将近十一点,力蜜超市快打烊了。他带着斯泰尔手枪,悄悄溜出家门,慢跑前往超市。他沿着超市走道行走,一只眼看着食物,另一只眼留意顾客。他买了一星期分量的峡湾牌炸丸子,这种即食食品以透明小袋装盛切片马铃薯、炸丸子、奶油青豆和肉汁,只要整袋丢进滚水里加热几分钟,再剪开袋子把里头的东西挤到盘子上,就可以端上桌了。如果你闭上眼睛,会觉得尝起来跟真正的食物没什么两样。
楚斯回到公寓大门前,把钥匙插进门锁,这时他听见背后的黑暗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猛然转身,手伸进外套握住手枪枪柄,映入眼帘的竟是薇迪丝·a.的惊恐面容。
“我……我是不是吓到你了?”薇迪丝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楚斯冷冷地说,走进公寓,没替薇迪丝扶门,但他听见她在门关上前把丰腴的身躯挤了进来。
他按下电梯按钮。吓到?妈的他当然被吓到了。眼看西伯利亚的哥萨克人就要来追杀他了,他怎么可能不被吓到?
薇迪丝·a.跟在他后头,气喘吁吁。她跟其他女人一样过胖。倒也不是说他会拒绝她,只是为什么大家都不干脆直接一点?挪威女人都吃得那么胖,不仅饱受一大堆与肥胖相关的疾病的折磨,还直接退出繁衍下一代的竞赛,导致挪威人口下滑。因为老实说,没有男人会愿意跟那么多肥肉搏斗,当然啦,除了他们自己的以外。
电梯来了,他们走了进去,缆绳发出痛苦尖鸣。
他读过一些文章,说当男人增加相同体重时,不会像女人那样明显。男人的臀部不会变得那么大,体形也只会显得较为壮硕。男人增重十公斤后会比之前稍微好看些,在女人身上则会出现颤巍巍的一圈圈肥肉,让他想踹她们一脚,看看他的脚是不是会陷在肥肉堆里。大家都知道肥胖已成为新形态的癌症,但女人只是抱怨瘦身所带来的歇斯底里,并替“真实的”女性身体鼓掌叫好,仿佛不运动和大吃大喝才是某种合乎常理的行为准则,还大肆宣传什么要对你自己的身体好一点的理念。就算成千上万人死于心脏病,也好过一人死于饮食失调症。如今甚至连玛蒂娜也成了这种人。虽然他知道玛蒂娜怀孕了,但她向这些肥女人看齐始终令他耿耿于怀。
“你看起来很冷的样子。”薇迪丝·a.露出微笑。
楚斯不知道那个a.是什么姓氏的首字母,只知道她的门铃名牌上写着“薇迪丝·a.”。他想使出右勾拳,重重打她一拳,或是干她,或两者兼施。妈的,她肥嘟嘟的脸颊有如仓鼠,一点都不用担心指节会痛。
楚斯知道自己为何这么火大,全是因为那部手机的缘故。
后来挪威电信终于帮警方追踪了哈利的手机,发现手机位于市区,就在奥斯陆中央车站附近。那可能是奥斯陆最繁忙拥挤的地方,日夜人潮众多。十几名警察在人潮中搜寻哈利,连续找了好几个小时,却一无所获。最后有个菜鸟警察提出一个老方法,那就是让全员手表对时,分散在这个地区,其中一人每隔十五分钟就打一次哈利的手机,如果有人听见手机铃声响起,或是看见有人拿出手机,就直接扑上去。手机一定就在附近。这个方法立刻被采纳,不一会儿工夫就找到了手机。在一个毒虫的口袋里发现的,那人坐在铁路广场的台阶上打瞌睡,说手机是有个家伙在灯塔餐厅“送”给他的。
电梯停住。“晚安。”楚斯咕哝说,走出电梯。
他听见门在背后关上,电梯再度开始移动。
接下来是炸丸子配dvd的时间。第一部片是《速度与激情》,烂片一部,但里头有一两幕还不错。第二部片是《变形金刚》,可以欣赏梅根·福克斯,同时打个又长又爽的手枪。
他听见薇迪丝的呼吸声传来。没想到她跟着他走出了电梯,真是个浪女,今晚他有炮可打了。他嘴角微扬,一转过头,头就顶到一样东西。那东西坚硬冰冷。楚斯瞪大眼睛。那是一根枪管。
“谢啦,”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很想进去坐坐。”
楚斯坐在扶手椅上,看着他那把手枪的枪口。
他找到他了,反之亦然。
“我们不能再这样见面了。”哈利说,他把烟叼在嘴角,这样烟才不会熏到眼睛。
楚斯没有接话。
“你知道为什么我比较想用你的枪吗?”哈利说,拍了拍放在大腿上的猎枪。
楚斯只是双唇闭紧。
“因为我希望在你体内发现的子弹会追踪到你自己的手枪。”
楚斯耸了耸肩。
哈利倾身向前。楚斯闻到酒气。妈的,这家伙喝醉了。他听说过这家伙清醒时的能耐,但现在他却喝醉了。
“你是烧毁者,楚斯·班森,证据就在这里。”
哈利从皮夹里拿出一张证件,这皮夹是跟手枪一起从楚斯身上搜出来的:“托马斯·路德?去加勒穆恩机场收取毒品包裹的不就是这个人吗?”
“你想怎样?”楚斯说,闭上眼睛,靠上椅背。炸丸子和dvd。
“我想知道你、迪拜、伊莎贝尔·斯科延和米凯·贝尔曼之间的关联。”
扶手椅上的楚斯心头一惊。米凯?妈的,米凯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还有伊莎贝尔·斯科延?她不是政治人物吗?
“我不知道……”
他看见哈利扣动扳机。
“小心点,霍勒!那把枪的扳机很敏感,它……”
击锤又升高了点。
“等一下!等一下!天哪!”楚斯的舌头在口腔里打转,寻找润滑的唾液,“我不知道贝尔曼或斯科延的事,可是迪拜……”
“迪拜怎样?”
“我可以跟你说关于他……”
“你可以跟我说什么?”
楚斯深深吸了口气,屏住气息,又伴随着呻吟声呼了出来:“关于他的一切。”
39
三只眼睛冷冷地瞪着楚斯,其中两只是带有酒意的浅蓝色眼珠,第三只是黑洞洞的圆眼珠,也就是他那把斯泰尔手枪的枪口。握着手枪的男子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是躺在扶手椅上,修长的双腿张开在地毯上。男子用嘶哑嗓音说:“那就告诉我吧,班森,告诉我迪拜的事。”
楚斯咳了两声,妈的,喉咙怎么这么干。
“有天晚上有人来按我家门铃,我接起对讲机,有个声音说要跟我谈谈。起初我不想让他进来,可是他提到一个名字……呃……”
楚斯用拇指和中指捏着下巴。
哈利静静等待。
“有件很遗憾的事我以为没人知道。”
“什么事?”
“以前有个被拘留者需要一点教训,我以为没人知道是我……教训他的。”
“造成伤害了吗?”
“他父母本来想提出起诉,但那小子没办法在队伍里把我指认出来,一定是因为我伤到了他的视神经。这是不是叫因祸得福?”楚斯发出紧张的呼噜笑声,又赶紧闭嘴,“找上门来的男人知道这件事,他说我有保持低调的天分,还说愿意付很高的价码来聘用我这种人才。他说的是挪威语,只是有点口音,不过听起来还挺正派的,所以我就让他进来了。”
“你见过迪拜本人?”
“见过。他一个人来,是个老头,穿着优雅的老式西装,还有背心、帽子和手套。他说明他想派给我的工作,提出愿意支付的金额。他行事非常谨慎,说以后我们不会再碰面、不会用手机联络、不会有电子邮件往来,这样就不会被追踪。我觉得这样还蛮好的。”
“那要怎么安排工作?”
“任务会写在墓碑上,他跟我说墓碑的位置。”
“在哪里?”
“旧城区墓园,我也是在那里收钱。”
“告诉我关于迪拜的事,他是谁?”
楚斯看着远方,心中计算着得失与后果。
“你在犹豫什么,班森?你不是说你会说出关于他的一切?”
“你知道我跟你说这些是冒了多大的……”
“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迪拜的两个手下想请你吃子弹。就算我没用这把枪指着你,你也已经失宠了,班森。说出来,他是谁?”
哈利的双眼直视着他。楚斯心想,那双眼睛像是把我看透了。这时手枪击锤又动了动,他心中的计算顿时变得简单了许多。
“好好好,”楚斯说,举起双手,“迪拜不是他的本名,他们都叫他迪拜是因为他手下药头穿的球衣都在给一家飞往阿拉伯国家的航空公司打广告。”
“给你十秒钟说些我还没自己想出来的事。”
“等一下等一下,我就要说了!他本名叫鲁道夫·阿萨耶夫,他是俄罗斯人,父母是持不同政见的高级知识分子,也是政治难民,至少他在法庭上是这样说的。他在很多国家住过,会说大概七种语言。他在七十年代来到挪威,称得上是哈希什的走私先锋。他行事非常低调,却在八十年代被手下出卖,当时贩毒和走私毒品的刑罚跟叛国罪一样重,所以他吃了很久的牢饭。出狱后他搬到瑞典,改卖海洛因。”
“卖海洛因的刑期跟卖哈希什一样,利润却高很多。”
“没错。他在哥德堡建立了贩毒网,可是在一个卧底警察遭到杀害以后,他不得不隐匿身份,大概两年前回到奥斯陆。”
“这些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不是,这些是我自己查出来的。”
“真的?怎么查?我以为这家伙是幽灵,没人知道他的事。”
楚斯低头看看双手,又抬头看看哈利,脸上几乎透出微笑,因为这件事一直让他心痒难耐,很想跟别人炫耀说他如何用计骗过迪拜,却苦无对象可说。他舔了舔嘴唇:“那天他就坐在你坐的那张椅子上,双手放在扶手上。”
“然后呢?”
“他的衬衫袖子后缩,手套和外套袖口之间露出一道空隙,那里的肌肤有一些白色疤痕。你知道的,就是那种除去刺青后留下的疤痕。我一看到他手腕上的疤痕,就想到……”
“监狱。他戴手套是为了不留下指纹,不让你有机会拿去比对数据库。”
楚斯点了点头,不得不佩服哈利领悟力强,脑筋又动得很快。
“没错。我同意他开出的条件以后,他看起来放松了一点。交易谈成后,我跟他握手,他取下一边的手套。后来我在我的手背上采集到一个还算清晰的指纹,在计算机上找到符合的数据。”
“鲁道夫·阿萨耶夫,也就是迪拜,他怎么能隐藏身份这么久?”
楚斯耸了耸肩:“这种事我们在欧克林见得多了。这个大人物跟其他被逮到的毒枭有所不同,那就是他的组织很小,他跟外界的往来很少,亲信也很少。那些自以为有壮盛军团层层保护才算安全的毒枭总会被抓获,因为总会有手下不忠,总会有人想要篡位,或为了换取减刑而把首领供出来。”
“你只见过他一次,就在这里?”
“还有一次,那次是在灯塔餐厅,我想那个人应该是他。他在门口一看见我就转身离开。”
“所以传言是真的啰,他就像幽灵一样在城里飘来飘去。”
“谁知道呢。”
“你去灯塔餐厅干吗?”
“我?”
“警方又不能去那里执行任务。”
“我认识一个在那里工作的女生。”
“嗯,玛蒂娜?”
“你认识她?”
“你是不是坐在餐厅里看她?”
楚斯觉得血气冲脑:“我……”
“放轻松,班森,你刚才排除了自己的嫌疑。”
“什……什么?”
“你就是那个缠扰者,玛蒂娜以为你是卧底警察。古斯托遇害的时候你就在灯塔餐厅对不对?”
“缠扰者?”
“别多想,快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