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把手机塞进口袋。柜台前无人排队。他打开护照。工作人员检查护照和登机牌,看了看哈利。
“我脸上的疤痕比照片还新。”哈利说。
工作人员仔细看了看他。“去拍张新的照片吧,尼伯克。”他说,交还护照和登机牌,朝哈利后面的人招了招手,表示轮到他了。
哈利自由了,得救了,全新的生活就在眼前。
登机门前还有五个最后赶上的旅客正在排队。
哈利看了看手上的登机牌。这是商务舱的登机牌。他从未搭过经济舱以外的舱位,就算替赫尔曼工作期间也没搭过。斯蒂格的事业很成功。迪拜的事业很成功:曾经很成功,现在依然很成功。现在,就在今天晚上,就在这一刻,购毒者依然站在街头,脸面颤抖,表情饥渴,苦苦等候身穿阿森纳队球衣的家伙说:“来吧。”
队伍剩下两人。
布林登路七十四号。
我跟你一起走。哈利闭上眼睛,再度听见萝凯的声音。接着这句话又响了起来:你是警察吗?难道你变成了机器人?变成了蚁冢的奴隶?变成了别人想法的奴隶?
他是这样吗?
轮到他了。柜台前的女工作人员扬起双眉。
不是,他不是奴隶。
他递出登机牌。
他往前走,沿着栈桥往机舱前进。透过玻璃窗,他看见准备降落的航班的灯光,那班飞机将飞越托德·舒茨的家。
布林登路七十四号。
古斯托的指甲底下有米凯·贝尔曼的血迹。
妈的,可恶!
哈利登上飞机,找到座位,瘫坐在真皮座椅上。天哪,这椅子真柔软。他按下按钮,椅背开始往后倒,一直倒一直倒,直到他整个人躺平为止。他再度闭上眼睛,试着睡觉。睡觉。睡到有一天醒来他已然改头换面,身在另一个国度。他找寻她的声音,出现的却是另一个说瑞典语的声音:
我戴假神父领圈,你戴假警徽。你有多相信你个人想传播的福音?
米凯的血迹:“……在东福尔郡,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一切都对上了。
哈利感觉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臂,便睁开眼睛。
一名颧骨高耸的泰航女空服员面带微笑俯身看着他。
“先生抱歉,请您竖直椅背,我们就要起飞了。”
竖直椅背。
哈利吸了口气,拿出手机,看着最后一通来电。
“先生,请您关上手……”
哈利扬起一只手挡住女空服员的话,按下拨号键。
“我们不是永远不再联络了吗?”托西森接起电话说。
“东福尔郡的哪里?”
“什么?”
“我是说贝尔曼,古斯托遇害的时候他在东福尔郡的哪里?”
“吕格市,就在莫斯市隔壁。”
哈利收起手机,站了起来。
“先生,系上安全带的信号……”
“抱歉,”哈利说,“我搭错班机了。”
“您没搭错,我们清点过人数了……”
哈利大踏步沿着走道往前走,耳中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先生,我们已经关闭……”
“那就把它打开。”
乘务长也走了过来:“先生,依照规定机舱门不能再打开……”
“我的药吃完了,”哈利说,往外衣口袋里摸索,掏出贴有捷赐瑞标签的空药瓶,推到乘务长面前,“我就是尼伯克,看见了吗?你希望当飞机飞到……比如说阿富汗上空的时候,有乘客心脏病发吗?”
晚上十一点多,奔向奥斯陆的机场快线上只有零星几位乘客。挂在车厢上方的屏幕正在播放新闻,哈利心不在焉地看着。他原本有个计划,一个展开新生活的计划,如今他只好在二十分钟内再想出一个新计划。这简直是太疯狂了,他原本应该在飞往曼谷的航班上才对。这正是重点所在:他原本应该在飞往曼谷的航班上。他就是欠缺这种能力,可以称之为缺陷、故障、畸形足,因为他就是没办法置之不理,没办法让自己放下和退场。他可以喝醉,但却一直保持清醒。他可以飞去香港,却又跑了回来。他是个有严重缺陷的人,这点毋庸置疑。玛蒂娜给他的止痛药效力已慢慢退去,他必须再吃药才行,脖子的疼痛令他晕眩。
他看着今日头条的当季数据和赛事比分,突然想到:会不会他现在就是在做这件事,退出场外、临阵退缩?
不对,这次不同。他把机票改到了明天晚上,打算跟萝凯搭同一班飞机,甚至还支付了升等差额,把萝凯的舱位换到了商务舱。他心想到底要不要把他现在做的事告诉萝凯,但他知道她会怎么想,她一定会认为他依然故我,他还是受到心中那股疯狂力量的驱使,一点都没变,永远是这样。但是当他们并肩坐在商务舱里,飞机的加速度让他们的身体抵住椅背,让他们感觉上升,感觉身体变轻,感觉无可阻挡时,她会知道他们终于把过去抛在脑后,抛在机尾,他们的新旅程已经展开。
哈利下了机场快线,穿过天桥来到奥斯陆歌剧院,踏上意大利大理石地面,朝正门走去。他看见落地玻璃窗内的华丽大厅里,许多打扮得优雅体面的人站在红绒索内交谈,服务生奉上点心和饮料。
正门口站着一名男子,身穿西装,戴着耳机,双手交握在裤裆前方,仿佛守门员正在防御任意球。男子肩膀宽阔,但不壮硕,一双受过训练的眼睛早已注意到哈利,这时正在打量哈利周围是否有什么必须留意的事物。男子显然是挪威安全局的,这也表示有警察署长或政府高官莅临现场。哈利朝男子走去时,对方上前两步。
“抱歉,这是私人宴会……”男子开口说,一看见哈利出示的证件便住了口。
“我不是来找你们长官的,老兄,”哈利说,“我只是来办公事,找一个人谈谈。”
男子点了点头,朝西装翻领上的麦克风说了几句话,让哈利通过。
歌剧院大厅是个偌大的圆顶空间,哈利虽然在国外生活了好几年,但仍认得出现场许多面孔,包括装模作样的媒体人、电视名嘴、体坛和政坛明星,以及掌控文化产业的幕后黑手。伊莎贝尔·斯科延说过她一穿高跟鞋就很难找到够高的男伴,哈利发现的确如此。她在众宾客间鹤立鸡群,一眼就能被看见。
哈利跨过红绒索,穿过人群,口中不断赔礼,周围宾客手中的酒杯溅出白酒。
伊莎贝尔正在跟一个矮她半个头的男子说话,但哈利一看她逢迎色笑的神情,就知道男子的权势和地位都比她高。距离剩下三米,这时一名男子挡在哈利面前。
“我是刚才跟你同事说过话的警官,”哈利说,“我要跟她讲几句话。”
“请便。”安保人员说。哈利似乎在他口气中听见弦外之音。
哈利迈出最后几步。
“嗨,伊莎贝尔,”他说,看见她面露惊讶,“我没打断你的……政治生涯吧?”
“霍勒警监。”伊莎贝尔说,尖起嗓子笑了几声,仿佛哈利说了个只有自己人才听得懂的笑话。
伊莎贝尔身旁的男子立刻伸出手来,并多此一举地报上姓名。男子在市府高层摸爬滚打多年,可能早已学会必须给一般民众留下好印象,将来选举才能有正面回报,“你喜欢这出戏吗,警监?”
“有的地方喜欢,有的地方不喜欢。”哈利说,“戏演完了,我很高兴。我本来要回家,可是突然想到有几个地方我没搞清楚。”
“什么地方?”
“这个嘛,唐璜是小偷也是风流浪子,自然应该在最后一幕受到惩罚。我想我知道最后拖他下地狱的石像是谁,但我不明白的是,到底是谁告诉石像说可以在那个地方找到他?不知道这个问题……”哈利一转头,“伊莎贝尔你可以回答我吗?”
伊莎贝尔的笑容僵在脸上:“阴谋论总是很有意思,我也很想听,可是改天好不好?我正在跟……”
“我想跟她说几句话,”哈利说,看着男子,“您准许的话。”
哈利看见伊莎贝尔想提出异议,但男子很快就说:“当然可以。”然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转身面对一对急欲找人聊天的老夫妇。
哈利挽着伊莎贝尔的手臂,带她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你臭死了。”哈利双手按着她的肩膀靠在男厕门口旁的墙壁上时,伊莎贝尔啧了一声。
“我的西装在垃圾堆里打滚过好几次,”哈利说,看见他们吸引了周围许多人的目光,“听着,我们可以采取文明的方式,也可以来硬的。你跟米凯·贝尔曼是怎么合作的?”
“去死啦,霍勒。”
哈利踢开洗手间的门,把她拖进去。
一名站在洗手台前、身穿晚礼服的男子吓了一跳,朝他们望来。哈利把伊莎贝尔摔在隔间门上,用前臂抵住她的喉咙。
“古斯托遇害的时候,贝尔曼就在你家,”哈利喘着气说,“古斯托的指甲底下有贝尔曼的血迹,迪拜的烧毁者是贝尔曼的亲信兼好友。你不从实招来,我就打电话给我在《晚邮报》的联络人,让这件事登上明天的报纸,然后我会把手上的线索全都摊在检察官的桌子上。好了,你说不说?”
“不好意思,”晚礼服男子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说,“请问你们需要帮忙吗?”
“妈的快滚!”
男子似乎震惊不已,可能不是因为听见这句话,而是因为这是伊莎贝尔说的。他拖着脚步离开洗手间。
“那天我们在打炮。”伊莎贝尔说,因为喉头被扼住而声音扭曲。
哈利放开她,从呼气闻出她喝了香槟。
“你跟贝尔曼在打炮?”
“我知道他结婚了,所以我们只是纯打炮而已。”她说,揉了揉脖子,“可是古斯托突然跑来,还把贝尔曼抓伤,最后被他丢了出去。你想跟记者说的话就尽管去啊。你一定从没干过有夫之妇吧?不过你可以想想这条新闻会对贝尔曼的老婆跟小孩造成什么影响。”
“你跟贝尔曼是怎么认识的?你的意思是说你跟贝尔曼和古斯托的三角关系只是纯属巧合?”
“你以为位高权重的人都是怎么认识的,哈利?看看四周,看看来参加这场宴会的都是些什么人。每个人都知道贝尔曼即将成为奥斯陆的新任警察署长。”
“而你将在市议会占有一席之地?”
“我们是在一场活动上认识的,是首映式还是私人艺廊开幕式我已经不记得了。事情就是这样,你可以打电话去问米凯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可是不要今晚打,他正在享受天伦之乐。那只是……呃,事情就是这样。”
事情就是这样。哈利瞪着伊莎贝尔。
“那楚斯·班森呢?”
“谁?”
“他是他们的烧毁者对不对?是谁派他去莱昂旅馆解决我的?是不是你?还是迪拜?”
“天哪!你到底在说什么?”
哈利看得出她确实不知道楚斯·班森是谁。
伊莎贝尔开始哈哈大笑:“哈利,别这么气馁嘛。”
他原本应该坐在飞往曼谷的航班上,飞向崭新的人生。
他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哈利。”
哈利转回去。伊莎贝尔倚在隔间门上,高高撩起裙子,露出丝袜顶端和吊袜带,一绺金发垂落在她眉毛旁边。
“既然现在厕所没人……”
哈利和她四目相交,只见她眼神迷蒙,不是因为酒精,也不是因为欲望,而是出于别的原因。难道她在哭?强悍、孤独、自我鄙视的伊莎贝尔竟然在哭?然后呢?她也是个痛苦的人,不惜破坏别人的人生来主张她认为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被爱。
哈利推门而出后,厕所门继续来回摆动,胶条摩擦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越发热烈的最后一轮掌声。
哈利沿着廊桥走回奥斯陆中央车站,走下通往布拉达广场的台阶。广场另一头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里头的结账队伍总是很长,但他知道开架式止痛药的效力不足以舒缓他的剧痛。他继续往前走,经过海洛因公园。天空下起了雨,闪烁的街灯照亮王子街上湿漉漉的电车铁轨。他边走边思索。斯蒂格在奥普索乡的那把霰弹枪较易取得,霰弹枪也可以给他较多的回旋余地。如果要去三〇一号房的衣柜后方拿那把猎枪,就得悄悄溜进莱昂旅馆,但他不确定猎枪是否已被他们发现。最后他决定去拿猎枪。
莱昂旅馆后方栅门的门锁被砸烂了,看样子是最近才遭到破坏的。哈利猜想那天晚上那两名西装男子就是如此潜入的。
哈利通过栅门。旅馆后门的门锁同样也坏了。
他爬上曲折狭窄的消防梯。旅馆三楼走廊空无一人。哈利敲了敲三一〇号房的门,想问卡托有没有警察或别人来过,但无人响应。他把耳朵贴在门上。里头一片寂静。
三〇一号房的房门根本没人修理,所以不需要用到钥匙,伸手一推门就开了。被他拆去门槛的地方露出光秃秃的水泥地,血迹渗入地面。
窗户也没修理。
哈利没开灯,直接入内,在衣柜后方摸索,确认猎枪没被拿走。床边桌抽屉里放在《圣经》旁的一盒子弹也没人动过。哈利发现警察根本没来过。看来旅馆的房客和邻居都认为不过是开了几枪罢了,又没死人,没必要跟执法人员扯上关系。他打开衣柜,看见他的衣服和行李箱都还在里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哈利看见对面房间的女子。
她坐在镜前,背对着他,正在梳头,穿着一件老气又怪异的洋装。洋装不旧,只是样式老旧,像是另一个时代的服装。不知为何,哈利透过破了的窗户朝她高喊一声。女子没有反应。
哈利回到一楼,知道自己无法再撑下去。他的脖子滚烫滚烫的,像是着了火,毛孔不断沁出汗珠。他满身大汗,感觉第一阵冷战来袭。
那家酒吧换了音乐,敞开的大门流泻出范·莫里森的《让我迷醉》(anditstonedme)。
这音乐具有舒缓疼痛的作用。
哈利走上马路,突然听见一阵尖锐急切的鸣笛声,霎时间,一堵蓝白色的墙壁填满他的视线。他在马路中央直挺挺地站立了四秒钟。电车通过,开着大门的酒吧再度回到视线中。
酒保从报纸上一抬眼就看见了哈利,不禁吓了一跳。
“金宾。”哈利说。
酒保动也不动,眼睛眨了两下,报纸跌落地上。
哈利从皮夹里拿出欧元,放在吧台上:“给我一整瓶。”
酒保的下巴掉了下来,在“eat”刺青的t字母上方形成一圈双下巴。
“快点,”哈利说,“我拿了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