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点了点头。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个冷战。他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说谎的?是不是当小妹问他妈妈在天堂能不能看见他们的时候?难道他那么小就学会了说谎?因此现在才能毫不费力地对自己说谎,假装不知道欧雷克做了些什么事?欧雷克丧失纯真的那一刻,不是当他学会说谎,不是当他学会注射海洛因,也不是当他偷取母亲珠宝盒的时候,而是当他学会如何以零风险的有效方式贩卖毒品的时候,进而导致吸毒者身体崩坏,把吸毒者送进又湿又冷的毒瘾地狱。就算他在古斯托命案中是清白的,他依然有罪。他用飞机把吸毒者送进地狱,送到迪拜。
欢迎搭乘阿联酋航空。
迪拜是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城市。
但那里没有阿拉伯人,只有身穿阿森纳队球衣、贩卖小提琴的药头。这些药头收到球衣、接受教导,学习如何以正确方式贩毒,也就是一人管钱、一人管毒。一件显眼又普通的球衣就足以显示他们卖哪种货、属于哪个组织。他们所属的组织不是那种因为贪婪、愚蠢、懒散、有勇无谋而昙花一现的贩毒组织,而是那种不冒任何非必要风险、幕后首脑隐身不出、垄断毒虫新欢的神秘组织。欧雷克曾经是他们的一分子。哈利对足球虽然不熟,但很确定范佩西和法布雷加斯这两位足球明星都替阿森纳队效力。他也百分之百确定热刺队球迷绝对不会拥有阿森纳的球衣,除非有特殊原因。这些都是哈利从欧雷克身上知道的。
欧雷克之所以对他和警方三缄其口,是因为他替某人或某个神秘组织工作,而且这个人或这个组织让每个人都噤若寒蝉。这就是哈利必须着手调查的地方。
萝凯哭了起来,脸埋在他的颈窝之中。泪水温暖着他的肌肤,流进他的衬衫,流过他的胸膛,滑过他的心。
暗夜很快就降临了。
谢尔盖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天花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等待是最缓慢的一环。他甚至不知道事情会不会发生,事情会不会成为必然。他睡得不好,做了很多梦。他必须搞清楚才行。因此他打电话给安德烈,请他去问问伯父,但安德烈只说联系不上阿塔曼,仅此而已。
伯父总是隐藏自己的行踪。谢尔盖这辈子绝大部分时间都不知道伯父的存在,直到伯父现身,或者应该说伯父的亚美尼亚裔代理人出现,对他下达命令之后,谢尔盖才开始发出疑问,但他惊讶地发现,家族里其他成员对伯父的事也所知甚少。谢尔盖推测伯父来自西边,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因为婚姻关系而进入家族。有人说他来自立陶宛的富农家族,属于斯大林强力驱逐的乡下地主阶级,因此整个家族的人都被下放到西伯利亚。也有人说他是耶和华见证人的小团体成员,在一九五一年从摩尔达维亚[10]被送到西伯利亚。有位年老的阿姨说伯父虽然是个见闻广博、谦恭有礼、具有语言天分的男人,但他必须立刻适应他们简单的生活形态,遵循古老的西伯利亚厄尔卡传统,把西伯利亚传统视为自己的传统。也许正因为伯父强大的适应力和突出的生意头脑,其他厄尔卡很快就接受了他的领导。不久之后,他开始经营南西伯利亚利润最高的走私活动。他的事业版图在八十年代非常辽阔,最后导致有关当局无法继续被收买,假装视而不见。警方展开扫荡行动时,正值苏联瓦解之际,因此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据一名记得当时经过的邻居所述,那场行动很像军方的闪电攻击,而不像警方的执法行动。起初有人说伯父死了,据传他从背后遭到射杀,警方害怕受到报复,偷偷把尸体丢进了勒拿河。还有个警员偷了伯父的弹簧刀,还一直大吹大擂,到处炫耀。然而一年之后,伯父在法国放出他还活着的消息,说他躲了起来,只想知道他妻子有没有怀孕。结果妻子并未怀孕。伯父得知以后又沉寂多年,下塔吉尔再也没人听见过他的消息,直到他妻子去世。谢尔盖的父亲说,伯父出现在妻子的葬礼上,支付了所有丧葬费用。俄罗斯东正教的葬礼可不便宜。此外妻子的亲戚若有需要,伯父就会给予金钱援助。当时谢尔盖的父亲并不缺钱,但伯父去找他要妻子身后留下的亲戚名单。伯父就是在这个时候注意到了小谢尔盖。第二天早上,伯父就离开了下塔吉尔,跟他出现时一样神秘莫测。多年之后,谢尔盖长大成人,这时大多数人都认为伯父应该早已去世,因为他们记得伯父去西伯利亚时年纪就已经不小了。但就在谢尔盖因走私哈希什遭逮捕时,有个亚美尼亚男子突然出现,说他是伯父的代理人,他替谢尔盖解决了所有问题,并替伯父邀请并安排他前往挪威。
谢尔盖看了看表,确认从上次他看表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二分钟。他闭上双眼,想象那个男子,想象那名警察。
事实上关于伯父中弹身亡的传闻还有一个小细节。据说偷走伯父弹簧刀的警员不久之后就在针叶林被人发现,但他已残缺不全,因为他身体的很多部分被熊吃掉了。
谢尔盖在眼皮内外的黑暗中,听见电话铃声响起。
是安德烈打来的。
10
托德·舒茨打开家门,望入黑暗,朝门内浓密的寂静聆听了一会儿。他没开灯,在沙发上坐下,等待下一班飞机的怒吼声到来。
警方释放了他。
一名自称是警监的男子进入拘留室,在他面前蹲下,问他为什么要在行李箱里藏马铃薯粉。
“马铃薯粉?”
“克里波的化验室是这样说的。”
托德又说了一次他被捕之后依照紧急程序不断重复的说词:他不知道那个塑料包裹怎么会在他的行李箱里,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你在说谎,”警监说,“我们会盯着你。”
警监打开拘留室的门,点了点头,表示托德可以出去了。
尖锐的铃声在空洞漆黑的客厅里突然响起,吓了托德一大跳。他站起身来,在黑暗中朝电话的方向摸索走去,电话放在重训椅旁的木椅上。
是航空公司的营运经理打来的,他对托德说,可以想见,之后托德将被移出国际航班的排班表,改飞国内航班。
托德问为什么。
经理说公司召开了一场管理会议,讨论过他的情况。
“这起事件引起诸多怀疑,你应该可以了解我们不能让你飞国际航线的原因。”
“那为什么不干脆把我禁飞?”
“这个嘛……”
“怎么样?”
“如果我们让你停职,你遭警方逮捕的事又走漏风声,被媒体获知,他们会立刻下结论说我们认为你有罪,那不正好给了媒体炒新闻的机会……我这样说没有别的意思。”
“难道你们不这样认为?”
电话那头静默片刻才又传来声音。
“如果我们坦承怀疑自家驾驶员走私毒品,不是会对公司造成伤害吗?”
经理的确就是那个意思。
接下来经理说的话都被图-154喷射机的怒吼声给淹没了。
托德挂上电话。
他摸索着走回沙发坐下,伸手抚摸玻璃咖啡桌,感觉上面沾着已经干掉的黏液。黏液是由唾液和可卡因形成的。现在呢?要来杯酒还是来条白粉?或是来杯酒接着来条白粉?
他站了起来。图波列夫客机的进场高度甚低,飞机灯光涌入客厅。托德有一瞬间看见了自己在窗户上的映影。
四周再度陷入黑暗。但他已经看见,在他自己眼中看见。他知道自己同样会在同事眼中看见轻蔑和谴责,最糟糕的是看见同情。
国内航班。我们会盯着你。后会有期。
一旦他不能飞国际航线,他对他们而言不仅失去了价值,还变成了风险,一个穷途末路、债台高筑、可卡因成瘾的风险。而且现在警方的监视雷达紧盯着他,让他饱受压力。他知道的不多,但足以明白自己可能会毁了他们一手建立的基础,而他们一定会采取必要行动。托德双手抱住后脑,大声呻吟。他生来就不是驾驶战斗机的料,如今战斗机旋转失控,他没有能力重新控制住机身。他只是坐在座椅上,看着旋转的地面越来越近,心中明白自己唯一幸存的机会是牺牲战斗机。他必须按下座椅弹射钮,把自己弹射出去,而且现在就得按下按钮。
他必须去找高级警官,一个确定没被贩毒集团黑钱收买的警官。他必须直接去找警方高层。
就这样做,托德心想。他呼了口气,感觉不知不觉紧绷着的肌肉放松下来。他决定去找警方高层。
但首先呢,先来杯酒好了。
接着来条白粉。
同一个年轻接待员把客房钥匙递给哈利。
哈利道谢,大踏步爬上楼梯。刚才他从伊格广场的地铁站走到莱昂旅馆的路上,并未看见任何人身穿阿森纳队球衣。
他朝三〇一号房走去,放慢脚步。走廊上的两个灯泡都不亮,一片漆黑,使得他房门底下透出的光线可以看得格外清楚。香港的电费高得吓人,逼得他不得不改掉出门时在家留盏灯的习惯。说不定是保洁员在房里留了盏灯,但若真是如此,那么她也忘了锁门。
哈利站在门口,右手拿着钥匙,才轻轻一碰门就开了。天花板唯一一颗灯泡亮着,照亮底下站着的男子的背影,男子俯身在床上的行李箱前。房门撞上墙壁,轻轻发出砰的一声。男子冷静地转过头来,只见他的长脸上爬满皱纹,望着哈利的眼神有如圣伯纳犬。他身材高大,驼背,身穿长外套和羊毛衫,脖子上围着一圈肮脏的神父领圈,蓬乱长发中分,露出一双哈利见过的最大的眼睛。男子看上去起码有七十岁。两人的模样截然不同,但哈利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他宛如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你在干吗?”哈利依照例行程序站在走廊上问道。
“看起来像在干吗?”男子的声音比他的容貌来得年轻,声音洪亮,带有明显的瑞典口音。不知为何,瑞典舞曲乐队和复兴教会传教士都爱用这种口音。“当然是闯进来看看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男子用的不只是瑞典口音,他说的根本就是瑞典语。他扬起双手,右手拿着万用转接插头,左手拿着美国小说家菲利普·罗斯的《美国牧歌》的平装本。
“你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对不对?”男子把东西一一丢在床上,往小行李箱里看了看,又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哈利,“连个刮胡刀都没有。”
“搞什么……”哈利把例行程序抛在一旁,大步走进房间,“啪”地合上行李箱。
“孩子,放轻松,”男子说着,扬起双掌,“我可不是针对你。你是新来的,问题只在于先洗劫你的人是谁而已。”
“谁?你是说……”
老人伸出一只手:“欢迎,我叫卡托,我住在三一〇号房。”
哈利低头看着那只有如煎锅般的脏手。
“别这样嘛,”卡托说,“我的手是我全身上下还算能碰的地方。”
哈利报上自己的姓名,跟卡托握了握手,没想到对方的手居然相当柔软。
“这是神父的手。”卡托说,回应哈利心中所想,“有酒喝吗,哈利?”
哈利朝行李箱和打开的衣柜点了点头:“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对,我知道你没什么东西,所以我指的是你身上,比方说你的外套口袋里。”
哈利拿出一台gameboy游戏机,往床上丢过去。游戏机掉在床上的凌乱物品之间。
卡托侧头看着哈利:“看你穿的那身西装,我会以为你只是来休息,不是来过夜的。你到底来这里干吗?”
“这句话应该是我要说的吧。”
卡托把一只手放在哈利手臂上,看着哈利的双眼。“孩子,”他用洪亮的嗓音说,两个指尖抚摸哈利的衣服,“这西装真不错,花多少钱买的?”
哈利正想说话,说句兼具善意、回绝和威胁的话,却又发现多说无益,便把话吞了回去,微微一笑。
卡托回以微笑。
宛如哈利的映影。
“我没时间聊天,得去工作了。”卡托说。
“你是做……?”
“这才对,对你的凡人同胞有点兴趣嘛。我向不幸之人宣扬上帝的话语。”
“在这个时间?”
“我的使命是不分是否教堂时间的,再见。”
老人华丽地鞠了个躬,转身离去。他穿过门口时,哈利看见他的外套口袋突出一包自己尚未拆封的骆驼牌香烟。哈利走进房间,关上了门。房里飘散着老人和灰烬的气味。哈利往上推开窗户,都市的声响立刻充满整个房间:微弱规律的车声,其他窗户流出的爵士乐声,远处抑扬的警笛声,还有回荡在楼房之间、不幸之人尖叫其痛苦的声音,接着又有玻璃碎裂声、风吹枯叶的窸窣声、女人高跟鞋的咔嗒声。这是奥斯陆的声音。
有个微小动静吸引哈利低头看去。庭院灯的亮光洒在垃圾桶上。一条褐色尾巴闪着微光。边缘坐着一只老鼠,抬起发亮的鼻子对着哈利嗅闻。哈利突然想起他那颇富创见的雇主赫尔曼·克鲁伊说过一句话,这句话也许跟他的工作有关:“老鼠无所谓好坏,它只是做老鼠该做的事。”
这是奥斯陆冬季最坏的时节,峡湾还没结冰,寒风吹过城市街道,风里带着咸味,无比寒冷。一如往常,我站在卓宁根街头贩卖快速丸、安定和罗眠乐。我跺了跺脚,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我在想到底是要拿今天赚的钱去买斯蒂恩-斯特罗姆百货公司橱窗里那双贵得离谱的弗里兰斯靴子,还是去买冰块,听说布拉达广场大减价。也许我可以偷一些快速丸,反正图图也不会发现,然后再去买靴子。但仔细一想,还是去偷靴子好了,奥丁的钱得交还给他。无论如何,我还是比欧雷克好多了,他得从最基层开始,去冻死人的河边卖哈希什。图图分派他去尼布罗桥下,和其他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渣竞争。他可能是从安克尔桥到港口之间唯一能说流利挪威语的药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