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既然你们有这种深刻的联结,我跟萝凯在一起的时候怎么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你,这不是有点奇怪吗?”
汉斯正踌躇着该如何回答,大门打开,萝凯出现在门口。
哈利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一只爪子抓住,猛力拧绞。
萝凯的身形依然苗条挺直,脸蛋还是呈心形,眼珠是深褐色的,有张爱笑的大嘴,发型几乎没变,仍然留着长发,颜色似乎淡了点。她眼神紧张,犹如受到猎捕的动物,双目圆睁,甚为狂乱。但是当她的目光落到哈利身上,刹那间,仿佛某种东西回来了,仿佛过去的她回来了,过去的他们回来了。
“哈利。”她说。这名字一叫出口,过去的一切全都回来了。
哈利跨出两大步,将她拥入怀中。她的头发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手指贴着他的脊椎。先放开手的是她。哈利后退一步,望着她。
“你气色不错。”哈利说。
“你也是。”
“骗人。”
她立刻露出笑容,眼眶泛红。
他们就这样站着。哈利让她打量自己,让她仔细端详他年岁增长的面容与新添的疤痕。“哈利。”她又叫了他一次,侧过了头,发出笑声。第一颗泪珠在她睫毛上颤动并落下,泪痕划过她柔嫩的肌肤。
马球衫男子在客厅一角咳了一声,说他得开会去了。
屋里剩下他们两人。
萝凯泡咖啡时,哈利看见她的目光落在他的金属手指上,但两人都没说什么。他们之间有个不曾说出口的协议,那就是永远不要再提起雪人。因此哈利坐在厨房餐桌前,说起他在香港的生活,向她述说他可以说的事,以及他想说的事。他说现在他的头衔是“债务顾问”,专门替赫尔曼·克鲁伊催收账款,拜访延误付款的客户,用友善的方式唤起他们的记忆。简而言之,债务顾问的工作就是建议客户尽早付款,而且用实际可行的方式付款。哈利说他之所以符合这份工作的要求,是因为他不穿鞋就高达一米九二,肩宽膀阔,双眼布满血丝,脸上还有一道疤。
“我必须穿西装打领带,表现出亲切又专业的态度,在香港、台湾、上海等地到处跑,非常国际化。饭店有客房服务,办公大楼精致优雅,瑞士风格的私人银行彬彬有礼,又带有中国风情。西式的握手问好,亚洲式的微笑。通常客户隔天就付款,赫尔曼·克鲁伊非常满意,我们彼此了解。”
萝凯替两人倒了咖啡,坐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我在海牙的国际法庭找了份工作,在阿姆斯特丹的办公室上班。我以为只要离开这栋房子,离开这座城市,离开那些镁光灯……”
离开我,哈利心想。
“……离开那些回忆,就会没事了。有一阵子真的是这样,后来就开始不对劲。一开始欧雷克只是无理取闹发脾气,他小时候从来不会拉高嗓门说话的。他的脾气是暴躁了点,可是从来没有……像那样子过。他说我带他离开奥斯陆,毁了他的人生。他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我对这种话毫无招架之力。我开始哭,他也开始哭,问我为什么要把你推开。你救了我们,你从那个……那个……手中救了我们……”
哈利点了点头,这样她就不必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他开始很晚才回家,说去跟朋友碰面,但那些朋友我一个都没见过。有一天他承认他去莱顿广场的咖啡馆抽哈希什。”
“你是说斗牛犬皇宫,很多观光客会去的那家?”
“对,那虽然是阿姆斯特丹经验的一部分,但我也觉得很害怕,因为他父亲……呃,你知道的。”
哈利点了点头。欧雷克的贵族基因来自父亲,带有高亢、狂怒、低潮。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土地。
“他常常坐在房间里听音乐,听那种狂野又阴沉的音乐。嗯,你知道那些乐队……”
哈利又点了点头。
“他也听你的唱片,比如弗兰克·扎帕、迈尔斯·戴维斯、劲草乐队、尼尔·扬、超静乐队。”
萝凯对这些名字如数家珍,哈利不禁怀疑她可能经常偷听欧雷克在做什么。
“后来有一天我在他房间吸地,却发现两颗药丸,上面刻有笑脸。”
“摇头丸?”
她点了点头:“两个月后,我应征上了检察总长办公室的工作,就搬回这里。”
“搬回安全、纯真又熟悉的奥斯陆。”
她耸了耸肩。“他需要换个环境,也需要一个新的开始。这个办法奏效了。你知道他不是那种朋友成群的人。他去跟一些老朋友碰面,在学校的表现也很好,直到……”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溃散了。
哈利静静等待着,喝了一大口咖啡,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一连好几天没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总是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打电话给警察、心理医生、社会学者。他虽然还未成年,但除非有证据显示他不回家和毒品或犯罪有关,否则没有人可以采取任何行动。我觉得非常无助。每当我看见别的孩子走上歧途,我总认为错在父母,父母应该拿出解决办法,不要坐视,不要压制,要去行动!”
哈利看见她的手放在他身旁的咖啡桌上,手指纤细,苍白肌肤上有着细小的血管,早秋这个时节她的肌肤通常都还留着日晒的棕褐色。他并未顺从自己的冲动,把手放在她手上。他们之间隔了一道墙。欧雷克就是那道墙。
萝凯叹了口气。
“所以我只好自己去市区找他,每天晚上都去,最后终于找到了他。他站在托布街的街角,看到我显得很高兴。他说他很开心,他找到了一份工作,跟一些朋友一起住在一所公寓里。他说他需要自由的空间,我不应该问那么多问题,还说他正在‘旅行’,他要好好利用他的‘空档年’,他要环游世界,就跟霍尔门科伦山上的其他青少年一样,在奥斯陆市区环游世界。”
“他穿什么衣服?”
“什么意思?”
“没什么,继续说。”
“他说他很快就会回家,也会完成学业,所以他同意星期天回来跟我吃午餐。”
“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离开以后,我发现他进过我的卧房,偷走了我的珠宝盒。”她深深吸了口气,不自禁地颤抖,“你在西区跳蚤市场买给我的戒指也在那个珠宝盒里。”
“西区跳蚤市场?”
“你不记得了吗?”
哈利的脑子快速倒带。他的记忆里有些黑洞,有些被他压抑的白色空洞,还有许多受酒精侵蚀的大型空洞。但有些记忆是彩色的,缤纷生动。比如他们去逛西区跳蚤市场的那天。那天欧雷克有没有一起去?有,他去了,当然去了。那张照片、那个定时器、那些秋叶。或者那是另一天?那天他们慢慢一摊一摊逛过去。老玩具、陶器、生锈烟盒、裸片或者有封套的黑胶唱片、打火机,还有一只金戒指。
那只戒指放在那里看起来十分孤单,因此哈利把它买了下来,戴在她的手指上。替它找个新家,他说。或者他说了类似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但她知道他只是害羞,这是他婉转表达爱意的方式。也许事实真是如此——无论如何,他们两人都笑了。笑这个举动,笑这只戒指,笑他们都知道彼此心意相通,笑这些其实都无所谓。因为他们想要却又不敢要的一切,都体现在这只便宜又俗丽的戒指上,那就是承诺他们会尽可能长久地、热烈地爱着彼此,直到爱已消逝才分离。当然后来她离开是为了别的原因,一个更好的原因。但哈利猜想她会妥善保存他们那只俗丽的戒指,放在珠宝盒中,和她从奥地利裔母亲那里继承来的珠宝放在一起。
“我们要不要趁太阳还没下山出去走走?”萝凯问道。
“好,”哈利说,回以微笑,“出去走走。”
他们沿着朝山顶盘绕而上的道路漫步。东面的落叶树林颜色火红,看起来像是着了火。点点灯火在峡湾上嬉跃,有如熔化的金属。一如往常,山下城市的人造设施令哈利感到目眩神驰,远看有如蚁冢。房屋、公园、道路、起重机、港口里的船只、逐渐亮起的灯光。汽车和火车匆匆来去。这就是我们日常活动的总和。唯有时间充裕的人才能停下脚步,看着山下那群营营役役的蚂蚁,容许自己问一句:这一切所为何来?
“我做梦都想着平静和安宁,”萝凯说,“只是这样而已。你呢?你都梦到什么?”
哈利耸了耸肩:“发现自己在小走廊上,雪崩排山倒海而来,把我活埋。”
“哇。”
“呃,你知道我有幽闭恐惧症。”
“通常我们会梦见自己的恐惧和渴望。消失、活埋……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些能提供安全感对不对?”
哈利双手深深插进口袋:“三年前我被雪崩活埋过。这样说好了,事情没那么简单。”
“所以你大老远跑去香港,还是没能逃离鬼魂的纠缠?”
“哦,对啊,”哈利说,“不过这趟旅程使鬼魂的纠缠减少了。”
“真的?”
“把事情抛在脑后是可能的,萝凯。对付鬼魂的艺术就是勇敢面对它们,盯着它们看,直到你了解它们不过如此,不过是鬼魂,是没有生命、没有力量的鬼魂。”
“那么,”他一听萝凯的语调就知道她不喜欢讨论这个主题,“你有交往对象吗?”萝凯这句话问得非常轻易,轻易到令哈利难以置信。
“这个嘛……”
“告诉我啊。”
她戴着太阳镜,难以分辨她究竟有多想听。哈利决定跟她交换近况,却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听。
“之前那个是中国人。”
“之前?她怎么了吗?”萝凯露出打趣的笑容。哈利心想她看起来像是承受得了冲击,但他还是希望她对此事能更敏感一点。
“她是上海的商人,很懂得照顾她的‘关系’,就是有用的人际关系,也很会照顾她那个又老又有钱的中国老公。她有空的时候就会照顾我。”
“换句话说,你剥削她爱照顾人的天性。”
“我希望我能这样说。”
“哦?”
“她会明确地指定时间地点,还有方式。她喜欢……”
“够了!”萝凯说。
哈利露出促狭的微笑:“你懂的,我一向对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人没有招架之力。”
“我说,够了。”
“收到。”
两人陷入沉默,继续往前走。最后哈利鼓起勇气,问出了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
“那这个汉斯·克里斯蒂安呢?”
“你是说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他是欧雷克的律师。”
“我以前在侦办命案的时候从来没听过这个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
“他住这附近,我们是法学院的同届同学,他主动说要帮忙。”
“嗯,真不错。”
萝凯大笑:“我依稀记得以前学生时代他邀我出去过一两次,还想找我一起去上爵士舞的课。”
“省省吧。”
萝凯又哈哈大笑。天哪,他一直渴望听见她的笑声。
她用手肘轻推他一下:“你懂的,我一向对知道自己要什么的男人没有招架之力。”
“嗯哼,”哈利说,“那这些男人都为你做了什么?”
她没有答话。她无须回答。她只是蹙起长长的黑色眉毛。过去每当她蹙眉,他总会轻揉她的眉心。“有时候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愿意尽心尽力的律师,而不是一个早已算到结局的资深律师。”
“嗯,你是说一个早已知道官司必败的律师。”
“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去找那种身心俱疲的老律师?”
“这个嘛,一流的律师都很愿意尽心尽力啊。”
“这只是件无关紧要的毒虫命案,哈利,一流的律师都忙着处理大案子。”
“那么,关于案发经过,欧雷克跟这个愿意尽心尽力的律师是怎么说的?”
萝凯叹了口气:“他只说他什么都不记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说。”
“你们打算拿这个来当作辩护的基础?”
“听着,汉斯在他的领域里是个出色的律师,他知道事情的牵连范围有多大,也去请教过一流律师,而且他真的为这件案子日夜忙碌。”
“换句话说,你在剥削他爱照顾人的天性?”
这次萝凯没笑:“我是个母亲。就这么简单。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他们在森林边停下脚步,各自在雪杉树干上坐下。太阳沉落到西方的树梢之下,像一颗疲惫的独立纪念日气球。
“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萝凯说,“可是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排除合理的怀疑,查出欧雷克是不是真的凶手。”
“因为?”
哈利耸了耸肩:“因为我是警探。因为这是蚁冢的运作方式,除非百分之百确定,否则没有人会被定罪。”
“你不确定?”
“对,我不确定。”
“你回奥斯陆就只是为了这个原因?”
雪杉林的影子朝他们缓缓移动。哈利在亚麻西装下发抖,显然他的体温调节器尚未调整到适应北纬五十九点九度的气温。
“很奇怪,”他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只记得片段而已。我总是看着一张照片来回忆,回想我们当时在一起的样子,尽管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他看着她。她坐在树干上一手托着下巴,阳光在她眯起的双眼上闪耀。
“也许这就是我们拍照的原因,”哈利继续说,“用来提供伪证,支持我们曾经快乐的错误主张,因为只要一想到我们曾在人生中有段时间不快乐,就令人难以忍受。大人命令小孩对镜头微笑,把他们一起拉进谎言里,所以我们都懂得微笑,假装快乐。可是欧雷克除非真的很开心,否则他没办法笑。他没办法说谎,他没有这个天分。”哈利转头望向太阳,看见最后几道阳光从山顶上最高的树枝后方射出,犹如伸长的黄色手指,“我在荷芬谷体育场的置物柜里发现一张我们三个人的合照。你知道吗,萝凯?照片里的欧雷克是微笑着的。”
哈利注视着雪杉林。林木的最后一抹色彩迅速褪去,只留下黑色轮廓,仿佛一排排身穿黑色制服、立正站立的守卫。他听见萝凯靠近,感觉她的手挽住他的手臂,她的头靠上他的肩膀,她的脸颊温度穿透亚麻西装。他在她的发香中呼吸。“我不需要照片来记得我们曾经有多么快乐,哈利。”
“嗯。”
“说不定他是自己学会说谎的,我们不都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