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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猎豹:全二册(65)
    “别这样,”东尼说,“其他人都吓到没办法回答,只能胡言乱语。夏绿蒂·罗勒斯呆若木鸡,像是过于震惊。艾里亚斯·史果克连话都说不清楚。我爸哭了。这种感觉只是混乱吗?还是含有一些反思在里头?你觉得悲伤吗?懊悔吗?还是松了口气,觉得不必再奋斗了?比如说,看看莲娜,她已经放弃了,像一头准备乖乖赴死的羔羊。你呢,卡雅?你有多么渴望交出控制权?”
    卡雅在东尼眼中看见发自内心的好奇。
    “那我问你好了,你有多么渴望掌握控制权,东尼?”卡雅说,舔了舔嘴唇,“你在幕后主使者的引导下,杀了一个又一个人,结果却发现这个主使者竟然是以前被你割下一截舌头的少年。你可以告诉我,当你知道这件事以后,你有多么渴望掌握控制权吗?”
    东尼的目光落在两人中间,缓缓摇了摇头,仿佛是在回答另一个问题。
    “我原本不知道这件事,后来才在网络上读到老史凯伊逮捕了一个我们村里的人,也就是欧雷。谁想得到他有那个胆子?”
    “你是说恨意吧?”
    东尼从口袋里拿出手枪,看了看表。
    “哈利迟到了。”
    “他会来的。”
    东尼哈哈大笑:“可惜对你来说太迟了。对了,我喜欢哈利,真的,我跟他玩得很开心。他给了我他的手机号码,所以我从沃斯道瑟村打电话给他,却听见语音信箱说他会在收讯范围外几天,让我大笑不已。他当然是在荷伐斯小屋,那个老滑头。”东尼将手枪放在一只手掌上,用另一只手抚摸黑色精钢,“我们在警署碰面那次,我在他眼中看见他跟我一样。”
    “我很怀疑。”
    “他当然跟我一样,他是个内心被驱迫的人,是个毒虫。他为了得到他想要的,可以不择手段,有必要的话就踏过别人的尸体,是不是这样?”
    卡雅没有回答。
    东尼又看了看表:“我想我们得自己先开始了。”
    他会来的,卡雅心想,我得想办法拖延时间。
    “所以你是逃跑的对不对?”卡雅说,“用你父亲的护照和牙齿?”
    东尼看着她。
    她明白东尼知道她只是在拖延时间,但东尼也喜欢告诉她,他是怎么骗过大家的。杀人犯都喜欢这样。
    “你知道吗,卡雅?我希望我爸现在可以在这里看着我,就在这座山的山顶。在我杀了他之前,我希望他看着我并了解我,就好像莲娜了解她一定会死,就好像我希望你也了解你一定会死,卡雅。”
    卡雅感觉到了。她感觉到恐惧了。这感觉更像是身体疼痛,而不是会导致理性头脑爆裂的惊慌。她清楚看见、清楚听见、清楚判断。是的,比任何时刻都来得清楚,她心想。
    “你之所以开始杀人,是为了掩饰你不忠的事实,”卡雅说,声音变得较为沙哑,“是为了保住高桐家的财富。但你骗莲娜带来这里的钱,足以拯救你的投资案吗?”
    “我不知道,”东尼微微一笑,握住枪柄,“只能再看看。下车。”“这真的值得吗,东尼?真的值得你杀害这么多条人命吗?”
    东尼将枪管戳进卡雅的肋骨间,卡雅倒抽一口凉气。东尼在她耳边轻声说话。
    “看看你的四周,卡雅,这里是人类的摇篮,你看看人命在这里有什么价值?有些人死了,但有更多的人出生,就好像一场永无止境的疯狂竞赛。一个生命并不比另一个生命更有意义,只有热情和狂热才是一切,有些白痴称之为赌瘾,它就像尼拉贡戈火山,不断吞噬,不断摧毁,但它却是所有生命的先决条件。如果火山里没有热情,没有意义,没有滚沸的岩浆,那么外面这一切都只是冰冷死寂的岩石。热情,卡雅,你有热情吗?或者你只是一座死火山,只是一堆人类灰烬,只是丧礼致辞的三句结语?”
    卡雅猛然后退,离开枪管。东尼咯咯一笑,觉得十分有趣。
    “你准备好参加婚礼了吗,卡雅?准备好熔解了吗?”
    卡雅闻到硫黄的臭味。黑人司机打开车门,神色漠然地看着卡雅,拿着一把短管手枪指着她。车子虽然距离火山口边缘还有十米,但卡雅已经感觉到那股势不可挡的高热。她并未移动。那名黑人男子倚入车内,抓住她的手臂。她没有抵抗,任凭男子拉她,但却沉下身使男子失去平衡,接着再猛然跃出,让男子措手不及。男子意外地瘦小,可能比她矮一点儿。卡雅用手肘攻击,知道手肘比拳头更厉害,也知道脖子、太阳穴和鼻子是良好目标。她的手肘击中某个部位,发出嘎吱一声,男子倒了下去,手枪掉落。她抬起了脚。她学过要让躺在地上的人失去攻击力最有效的方式,是朝大腿部位用力跺下,结合全身重量的跺击和下方地面的压力,可立刻导致大腿肌肉大面积出血,使得对方无力追击。另一种方式是跺击胸部和颈部,但这种方式可能致命。她的双眼盯着对方暴露的颈部,这时月光照射在男子脸上。她迟疑片刻。男子不会比艾文年轻。
    她觉得一双手臂从背后将她抱住,使得她的手臂夹在身侧,接着她的身体就被举起,肺脏的空气被逼了出来,她的双脚在空中无助地猛踢。东尼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听起来很开心。“很好,卡雅。热情。你想活下去。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扣他薪水。”
    卡雅面前的少年爬了起来,拿起手枪,原本冷漠的表情消失了,双眼放出炽烈的怒意。
    东尼将卡雅的双手扳到背后,她感觉细长的塑料束带紧紧绑住她的手腕。
    “好啦,”东尼说,“我可以请你当莲娜的伴娘吗,索尼斯小姐?”
    惊慌终于来袭,它清空卡雅脑袋里的一切,残忍且轻易地让脑子一片空白。她放声尖叫。
    89婚礼
    卡雅站在火山口边,往下看去。上升的热烫空气扑向她的脸庞,犹如炙热的微风。有毒烟雾已开始令她头晕,但也许是颤抖的空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使得深坑下的岩浆随之颤动,亮着黄色和红色的光芒。一绺头发落在她的脸上,但她的双手被塑料束带绑在背后,无法拨开。卡雅和莲娜并肩站立,莲娜只是站在那里,像梦游似的盯着前方,卡雅心想莲娜一定是被下药了。莲娜犹如身穿白衣的活死人,白衣底下只有冰霜和荒地,如同制绳厂窗内那个身穿婚纱的模型假人。
    东尼站在她们后面,卡雅感觉他的手抵住她的背中央。
    “你是否愿意嫁给你身旁的男子,承诺爱他、荣耀他、尊重他,无论甘苦,无论贫富,无论病痛健康……”东尼轻声说。
    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残忍,东尼解释说,而是为了现实考虑,因为这样她们什么都不会留下,连疑问也无法构成。刚果每天都有人失踪。
    “我在此宣布你们结为夫妻。”
    卡雅喃喃地祈祷起来。她以为自己是在祈祷,直到她听见自己说:“……因为我不可能跟我爱的女孩在一起。”
    她说的是艾文的遗言。
    就在此时,一辆车子的低挡引擎声隆隆传来,大灯光束扫过天际。一辆路虎揽胜出现在火山口的另一端。
    “其他人来了,”东尼说,“挥手道别吧,乖女孩们。”
    路虎揽胜驶上火山口旁的高原时,哈利并不知道迎接他们的会是何种情景。金宗吉说,除了两个女人之外,东尼先生只带了司机,但司机和东尼先生都有枪。
    来到山顶之前,哈利对索尔说他可以先下车,但索尔拒绝。“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哈利。也许你说你跟天使是同一国,说的是实话,但反正你已经付了我一整天的钱。”
    路虎揽胜紧急刹车。
    大灯光束越过火山口,照亮站在火山口边缘的三个人,接着那三人就消失在一团云雾之中。不过哈利已看见他们,并对情势做出判断:一名男子拿着短管手枪站在三人后方,一辆路虎揽胜停在旁边,而且已经没时间了。云雾飘去,哈利看见东尼和男子以手遮眉,朝这辆路虎揽胜看来,仿佛在期待什么。
    “熄火,”哈利在后座说,将马克林步枪架上前座,“大灯别关。”
    索尔听从指示。
    身穿迷彩服的男子蹲了下来,举枪瞄准。
    “闪几次大灯,”哈利说,眼睛对准瞄准器,“他们可能在等信号什么的。”
    哈利紧闭左眼,摒除半个世界;摒除面无血色的脸孔;摒除卡雅在那里的事实;摒除双颊肿胀、双眼震惊空洞的莲娜;摒除每一秒都至为关键的事实;摒除他说“我发誓”时,那双盯着他看的蓝绿色眼珠;摒除对方的开枪声响,表示他们发出了错误信号;摒除对方的子弹射中车身,发出咚的一声,接着又是砰的一声;摒除挡风玻璃所造成的光线折射,以及火山口上方的颤动热气所产生的折射。云雾向右飘动,所以子弹可能也会往右偏。他知道现在他被一样东西所支持:肾上腺素。他知道这种天然刺激素的效果很短暂,随时都可能消失。但只要他的心脏仍然提供血液到脑部,每一秒的时间他都需要。因为头脑是一台惊人的计算机。东尼的头有一半被莲娜的头挡住,但他的头高出一点儿。
    哈利瞄准卡雅的尖细牙齿,将光点移到莲娜的嘴唇之间,然后再往上移动一点儿。缺少精准调校,他只能冒险一试。下注吧,这是最后一场赌赛。
    一团云雾从左方接近。
    他们三人很快就会被云雾吞没。哈利似乎被赐予了一秒的清晰视线,他清楚看见,等那团云雾飘过,火山口就不会再有人了。他扣下扳机,看见卡雅在瞄准器的十字上方眨了眨眼睛。
    我发誓。
    这次他可能无法实现诺言了。
    巨大枪声在车内响起,仿佛连车子也要随之爆炸。哈利的肩膀几乎被后坐力给撞得脱臼。挡风玻璃出现一个霜白色小孔,血红色云雾遮蔽了火山口对面的一切。哈利颤抖地深深吸了口气,静静等待。
    90马龙·白兰度
    哈利平躺在水面上漂浮,越漂越远,渐渐沉入基伍湖。他和其他人的鲜血融入湖中,化为一体,消失在宇宙的深深沉睡之中,天上星星也逐一熄灭在冰冷的黑水之下。深水之下是平安、平静、空无。他随着一颗沼气浮上水面,犹如一具夜蓝色尸体,肉里爬着丝虫,在肌肤底下翻搅骚动。他必须离开基伍湖,继续活下去,继续等待。
    他睁开眼睛,看见饭店露台在他上方。他翻过身,游了几米,来到岸边,离开水面。
    黎明即将到来。再过不久,他就会坐在返回奥斯陆的班机上。再过不久,他就会坐在哈根的办公室里,告诉哈根说一切都已结束,他们都消失了,永远消失了。任务失败了,所以他也会试着让自己消失。
    哈利全身颤抖,用白色大浴巾将自己包裹起来,朝通往饭店房间的楼梯走去。
    云雾飘去之后,火山口不见任何人影。
    哈利的视线自动寻找刚刚开枪的男子,找到男子并准备开枪时,却发现他看见的是男子的背影。男子朝车子走去,接着路虎揽胜就发动引擎,经过他们,扬长而去。
    他将视线拉回到先前看见卡雅、东尼和莲娜的地方,调整焦距,看见地上有三组鞋印。
    他抛下步枪,跳下车子,朝火山口奔去,举着手枪指向前方,一边奔跑,一边祈祷。他脚底一滑,在他们身旁跪了下来。他在还没看清楚之前,就知道自己输了。
    哈利打开饭店房间的门,走进浴室,取下缠在头上的浸湿绷带,换上从柜台拿来的新绷带。临时缝线将他的脸颊缝合起来,下巴则是另一回事。他的包已经收拾好,放在床边,搭飞机要穿的衣服挂在椅子上。下巴和脸颊传来冰冷迟钝的疼痛感。他看着外头闪烁银光的湖面,有生之年他将不会再见到这个湖。
    她死了。直径一点五厘米的铅弹穿过她的右眼,摧毁她的右半侧头部,接着击中东尼的白色大贝齿,贯穿他的头颅,在后脑钻出一个大开口,将脑组织溅洒在一百平方米的火山岩上。
    哈利吐了,在他们身上吐出绿色黏液,然后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
    他从烟盒里甩出两根烟,放在唇间,感觉香烟在他打战的牙齿之间上下摆动。班机四小时后起飞,他已安排索尔驾车前往机场。哈利非常疲惫,眼皮几乎张不开,但他不想也不能睡觉。第一夜,鬼魂禁止入场。
    “马龙·白兰度。”她说。
    “什么?”哈利答道,点燃香烟,递给她。
    “那个我一直想不起名字的阳刚男演员,他的声音是阳刚男演员中最女性化的,他也有女人的嘴巴。对了,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也会发出咬舌音?只是不那么明显,但真的有,像一种耳朵不会认为那是声音的泛音,但脑部还是会接收到。”
    “我懂你的意思。”哈利说,吸了口烟,眼望着她。
    当时她身上溅满鲜血、人体组织、骨骼碎片和脑组织。哈利花了好长时间才割断她手腕上的塑料束带,只因他的手指不听使唤。塑料束带终于断了之后,她站了起来,哈利则四肢张开,躺在地上。
    哈利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她抓起东尼的夹克领子和腰带,让尸体滚入火山口。哈利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只听见风的呢喃。他看着她低头往火山口内望去,直到她转过身来面对他。
    他点了点头。她不需要解释,事情就是应该这么做。她看了看莲娜的尸体,以询问的眼神看了哈利一眼,哈利摇了摇头,在心中权衡现实和道德考虑,权衡外交后果和母亲有个坟墓可以探访,权衡真相和一个可以让生活容易一点儿的谎言。接着他站起来,抱起莲娜,却差点儿跌倒,几乎抱不动那名瘦弱的年轻女子。他站在火山口边缘,闭上眼睛,感受那份渴望,在风中摇晃一会儿,然后放手,让她离去。他张开眼睛,看着她下沉,变成一个黑点,被黑烟吞没。
    “刚果每天都有人失踪。”卡雅说。索尔载他们离开火山,哈利坐在后座,抱着卡雅。
    哈利知道报告会非常简短。毫无踪迹,人间蒸发,他们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哈利和卡雅被问到任何问题,回答都将会是:刚果每天都有人失踪。即使是那位有蓝绿色眼珠的母亲问起,听见的也会是这个答案。因为这样对他们来说最为简单。没有尸体,没有内部讯问;每当警员开枪射击,内部讯问是例行程序。没有尴尬的国际事件。案子没有被放弃,至少在正式层面是如此,但继续搜寻东尼会变成只是做做表面工夫。莲娜将被列为失踪人口。她没买机票,刚果移民局也没有她的入境登记。这样最好,哈根会如此说道。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无论如何,这些人才是最重要的。
    莲娜的母亲会点头,接受这番说法,但如果她聆听哈利没说出口的话,就会明白真相。她可以选择,选择听见哈利说她女儿死了,因为他瞄准莲娜的双眼中央,而不是他猜想比较精确的稍微偏右一点儿的位置,但他不想让子弹偏移得太靠右方,击中和他一起侦办这起案件的女同事。莲娜的母亲可以选择聆听真相,或选择聆听谎言,谎言可以把声波推向前方,可以带来希望,而非死寂的坟墓。
    他们在坎帕拉市转机。
    他们坐在登机门附近的坚硬塑料椅子上,看着飞机来来去去,直到卡雅睡着,头倚在哈利肩膀上。
    某件事吵醒了她。她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察觉到某些东西不一样了,也许是室内温度,也许是哈利的心跳节奏,也许是哈利那张疲惫苍白脸孔上的线条。她看见哈利将手机放回外套口袋。
    “你跟谁讲电话?”她问道。
    “国立医院。”哈利说,眼神茫然,目光穿过她,穿过落地窗,射向水泥跑道尽头和炫目的浅蓝色天空。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