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斯发出呼噜的笑声,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卡雅前方,双臂垂落身侧,离身体有点儿距离,一边眼皮不断地跳动,仿佛有只虫被困在里头。
卡雅叹了口气。“如果你跟我一样,那你就是来这里监视工厂,”她说,“以免他再度出现。”
“对,以免他再度出现。”瘪四用他的调调说,目光并未离开卡雅。
“这并非不可能对不对?”卡雅说,“说不定他不知道工厂已经烧了。”
“我父亲以前在这里工作,”瘪四说,“他以前常说他制造的是psg,咳出来的是psg,还变成了psg。”
“这附近有很多克里波警员吗?是米凯命令你来这里的吗?”
“你不跟他交往了对不对?现在你跟哈利·霍勒交往。”
卡雅觉得腹部蹿上一股寒意。这个男人怎么知道这件事?难道米凯真的跟别人说过他们之间的事?
“那天你没去荷伐斯小屋。”卡雅说,借以转换话题。
“我没去吗?”瘪四发出呼噜的笑声,“那天我应该休假,尤西去了。”
“对,”卡雅静静地说,“他去了。”
一阵风吹来,卡雅稍微别过头,避开扫上她脸颊的树枝。瘪四一直在跟踪她吗?还是他本来就在这里了?
卡雅转过头想问他,却发现瘪四已不在原地。她用手电筒朝树林照去,瘪四已不知所踪。
凌晨两点,她在街边停好车,穿过栅门,踏上通往黄色屋子的台阶,按下门铃,门铃旁的漆花瓷砖上,用华丽的圆弧字体写着“霍勒家”。
门铃按到第三次,她忽然听见一声沉重的咳嗽声,转过头去,便看见哈利将警用手枪插回裤子。哈利一定是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屋子角落。
“怎么了?”卡雅问道,心下害怕。
“我只是格外小心而已。你应该先打电话说你要过来。”
“我来得不……不是时候吗?”
哈利踏上台阶,经过卡雅面前,打开门锁。卡雅跟着哈利进屋,伸出双臂从后方抱住他,倚上他的背,用鞋跟把门踢上。哈利拉开她的手,转过身来,正要说些什么,嘴巴却被卡雅的吻给封住。这是个饥渴的吻,而且要求回应。她把冰冷的双手放在他的衬衫上,感受他刚下床的热烫肌肤,她拿开他裤子里的左轮手枪,砰的一声放在玄关桌子上。
“我要你。”她轻声说,啮咬他的耳朵,把手伸进他的裤子。
“卡雅……”
“我可以拥有你吗?”
卡雅察觉到一丝犹豫,一种不愿。她用手钩着他的脖子,直视他的双眼:“求求你……”
哈利微微一笑,肌肉放松下来,亲吻了她。这个吻很谨慎,比她想要的还来得谨慎。她发出沮丧的呻吟声,解开他的裤子纽扣,紧紧抓住他的阳具,但不滑动,感觉它在手里膨胀。
“操。”他叹了一声,抱起她走上楼梯,踢开卧室的门,把她放上床铺,放在他母亲睡的那一边。她头向后仰,闭上眼睛,感觉衣服被迅速有效率地脱去,感受到他肌肤所散发的热度。他趴到她身上,分开她的双腿。对,她心想,干我。
她将脸颊和耳朵靠上他的胸膛,聆听他的心跳。
“当你躺在那里,知道自己就快死了,”她轻声说,“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想着我会活下去。”哈利说。
“就这样?”
“就这样。”
“你不是想……就快见到你所爱的人了?”
“不是。”
“我是。很奇怪,原本我很害怕某种特殊的东西会粉碎,后来等恐惧过去,我心里却充满平静。我只是睡着,然后你就来了,叫醒了我,拯救了我。”
哈利递过他手中的烟,她吸了一口,然后哧哧窃笑。
“你是英雄,哈利,那种应该领取奖章的英雄,谁会想到你是个英雄呢?”
哈利摇了摇头:“相信我,亲爱的,我只有想到我自己而已,我是到了火炉里才想到你的。”
“也许你没想到我,可是你到火炉之后,那里的空气也很少,你知道拉我出来只会加速用光氧气。”
“我能说什么呢?我是个慷慨的家伙。”
她拍了一下他的胸部,笑说:“是英雄!”
哈利用力吸了口气:“或者是求生本能击败了良知。”
“什么意思?”
“我第一个发现的人非常有力气,几乎可以拉住滑雪杖而不脱手,所以我猜那个人一定是尤西,而且他还活着。我知道在那种情况下,生死只在分秒之间,可是我没拉他出来,反而继续朝雪堆戳刺,想找到你。那时你动也不动,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所以呢?”
“所以说,搞不好我内心深处的想法是,如果我先挖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那么那个还活着的人在这段时间可能会死,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独占所有的空气。一个人的行为究竟是被什么所操控,有时候很难说。”
卡雅沉默下来。外面响起摩托车的声音,随即又消失。竟然有人在三月天里骑摩托车,而且今天她还看见一只候鸟。世界已失去平衡。
“你经常这样沉思吗?”她问道。
“没有。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她蠕动身躯,更靠近他:“现在你在沉思什么?”
“他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情?”
她叹了口气:“那个凶手?”
“还有他为什么要玩弄我?他为什么要把东尼·莱克的一根手指寄给我?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你如何才能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
哈利在床边桌上摁熄香烟,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这就是重点所在,我只能用我的方式来思考,所以我必须去找他谈一谈。”
“他?白马王子?”
“某个像他的人。”
即将入睡之际,梦境来临。他抬头看着一根钉子,那根钉子从一名男子的头上穿出来,但今晚的那张脸有点儿眼熟,那是个眼熟的肖像,他看过很多次,而且最近才看过。哈利口中的异物爆了开来,他身体扭动,接着便沉沉睡去。
70盲点
哈利沿着医院走廊向前走去,旁边是身穿便服的监狱警卫,两步距离的对面是医生。医生已将那人的情况告诉哈利,并替那人做好和哈利会面的准备。
他们来到一扇门前,警卫将门打开。门内是一条走廊,延续了几米,走廊左侧的墙上有三扇门,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卫站在其中一扇门前。
“他醒着吗?”医生问道,警卫正在给哈利搜身。警卫点了点头,将哈利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医生对哈利做个手势,示意他先在这里等候,然后跟着警卫走进房间。医生不一会儿就出来了。
“最多十五分钟,”她说,“他的状况好多了,可是身体很虚弱。”
哈利点了点头,深呼吸一口气,踏进门内。
他在门内止步,听见房门在他背后关上。房内窗帘紧闭,十分昏暗,只有床边亮着一盏台灯。光线落在一人身上,那人在床上半坐起来,靠着枕头,头部低垂,长发垂落两侧。
“过来一点儿,哈利。”他的声音变了,听起来像是没上油的铰链所发出的哀鸣声。但哈利依然认得那个声音,他体内的血液顿时冰凉。
哈利走到床边,在他们提供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男子抬起头,哈利不由得屏住呼吸。
男子看起来像是有人在他脸上倒了热蜡,热蜡凝固之后形成一张过于紧绷的面具,将额头和下巴往后拉,把嘴巴变成一个没有嘴唇的小开口,四周是凹凸不平的骨头组织。男子发出的笑声是两次短促的吹气声。
“不认得我了吗,哈利?”
“我认得你的眼睛,”哈利说,“这样就够了,是你没错。”
“有什么新消息吗,关于……”那个鲤鱼般的小嘴似乎形成一个微笑,“我们的萝凯?”
哈利已经为了这件事做好准备,仿佛拳击手做好承受疼痛的准备,然而他一听见萝凯的名字从男子口中说出来,就忍不住握紧拳头。
“你同意跟我谈一个男人的事,我们认为这个男人很像你。”
“像我?我想他一定长得比我好看吧。”男子再度发出两次短促的吹气声,“很奇怪,哈利,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虚荣的人,我以为疼痛是这个疾病最可怕的地方,可是你知道吗?看见身体的恶化,看见镜中的自己,看见怪物逐渐成形,才是最可怕的。他们还是会让我自己上厕所,可是我都避免去看镜子。我以前是个英俊的男人,你知道的。”
“你看过我寄给你的资料吗?”
“我粗略地看了一下,狄勒古医生说我不应该把自己弄得太累,不然很容易感染、发炎、发烧。她是真心为我的身体着想,哈利。很令人讶异吧,毕竟我曾经做过那些事,不是吗?我个人比较感兴趣的是死亡,所以我嫉妒那些我……可是这一切都被你挡了下来,不是吗,哈利?”
“死亡是过于仁慈的惩罚。”
重病男子的双眼中似乎燃起某种东西,从他脸上的裂缝中看来,那似乎是一道冰冷的白光。
“至少我在人类历史上会留下名字,有个位置。人们会读到关于雪人的事。有人会继承我的衣钵,发扬我的理念。你有什么呢,哈利?什么都没有。正好相反,你失去了你仅有的一点点东西。”
“没错,”哈利说,“你赢了。”
“你想念你的中指吗?”
“呃,现在我想念它。”哈利抬起头来,和男子目光相接,直视他的双眼。鲤鱼小嘴张开,发出的笑声仿佛被消音器削弱的枪声。
“至少你没失去幽默感,哈利。你知道我一定会要求一些回报,对吧?”
“没有效果就没有回报,不过你可以说说看。”
男子朝床边桌困难地转过了头,拿起桌上的一杯水,凑到唇边。哈利看着那只拿着杯子的手,觉得像是白鸟的爪子。男子喝完水之后,小心地将杯子放回原位,开口说话。哀鸣声变得比较微弱,宛如快没电的收音机。
“我想监狱手册一定提到了高自杀风险,反正呢,他们像老鹰一样监视我。他们在你进来之前搜过你的身对不对?他们怕你身上带着刀或尖利物品。可是我不希望看见自己的身体继续恶化下去,哈利。这样已经够了,你不认为吗?”
“不,”哈利说,“我不认为。谈谈别的事吧。”
“你起码可以撒个谎,说已经够了。”
“你宁愿我说谎吗?”
男子不屑地挥了挥手:“我想见见萝凯。”
哈利扬起一道眉毛:“为什么?”
“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说什么?”
“那是我跟她之间的事。”
椅子发出刮擦声,哈利站了起来:“办不到。”
“等一下,先坐下。”
哈利坐了下来。
男子低下头,拉过被子:“别误会我,我对其他女人的事一点儿也不后悔,她们是荡妇。可是萝凯不一样。她……不一样。我只是想跟她这么说而已。”
哈利看着男子,哑然失声。
“所以说,你认为呢?”雪人说,“请你说好。如果有必要的话,请你说谎。”
“好。”哈利说了谎。
“你真不会说谎,哈利。我想先跟她说话,然后才帮你。”
“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我要相信你?”
“因为你别无选择。因为在必要的时候,贼会相信贼。”
“是吗?”
哈利挤出一丝微笑:“我在香港买鸦片的时候,有一阵子用的是德辅道上置地广场购物中心里面的故障厕所。我先进去,掀开厕所贮水槽的盖子,把一个奶瓶放在水槽右上角,然后出去逛一圈,看看假表,回来的时候我的奶瓶依然会在那里,里面总是会有正确分量的鸦片。这就叫作盲目的信任。”
“你说你‘有一阵子’用那间厕所。”
哈利耸了耸肩:“有一天奶瓶不见了,也许是药头骗了我,或是有人发现我们的举动,拿走了钱或鸦片。这是一件没有保证的事。”
雪人陷入沉思,看着哈利。
哈利和医生走在走廊上,警卫走在前面。
“你们没花太久时间。”医生说。
“他讲得很扼要。”哈利说。
哈利经过接待区,走到停车场,打开车门,看着自己拿钥匙插进发动器的手簌簌发抖。他靠上椅背,感觉衬衫后背全被汗水浸湿。
雪人确实讲得很扼要。
“假设他像我好了,哈利。我能不能帮到你,这个假设是关键。最重要的是动机。动机是恨意,火红炽烈的恨意。这是生存的动能,是他体内让他保持温暖的岩浆。而且就跟岩浆一样,恨意是生命的先决条件,这样一切才不会结冻成冰。在此同时,内部高热所产生的压力无可避免地会导致喷发,释放出破坏性元素。岩浆越久没喷发,它就越暴力。现在它完全喷发了,而且充满暴力,这告诉我,你必须追溯到很久以前才能找到起因。只有恨意的起因才能替你解开谜团,而不是因为恨意而做出的行为。少了起因,这些行为看起来会完全不合情理。恨意需要时间累积,但起因非常简单。有件事发生了,一切都关于这件事。找出这件事,你就可以逮到他。”
世界上有那么多东西可以拿来比喻,怎么雪人会拿火山来做比喻?哈利驾车离开贝兰姆医院,驶下陡峭多风的道路。
“八起命案。现在他是国王了,高高在上。他打造了一个王国,在这个王国里,一切都必须听命于他。他是个傀儡大师,他在玩弄你们每一个人,尤其是你,哈利。很难看出为什么他会选上你,可能纯粹是巧合吧。可是当他逐渐控制住他的傀儡,他会想寻求更多刺激。他会跟傀儡说话,靠近他们,跟那些被他打败的人在一起,在最能享受胜利的地方,享受他的胜利。可是他伪装得非常好,他不会像傀儡大师那样突出,甚至看起来可能是卑屈的,是个容易被牵着鼻子走的人。他被每一个人低估,没有人想象得到他竟然可以导演出这么一出复杂的剧目。”
哈利经由e18高速公路返回市中心。路上堵车,他把车开上公交车道。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可是警察,而且这件事非常、非常、非常紧急。他口唇发干,肚子里的嗜酒犬高声吠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