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是暑假,阳光普照,是那种艾文才能带来的好天气。我们全家去彻默岛的避暑别墅,那天我起床后直接去商店买草莓,回来的时候早餐已经煮好了,妈妈朝二楼大喊,要艾文赶快下来,但是他没回答。我们想他应该还在睡觉,有时他会睡很久的懒觉。我上楼去我房间拿东西,经过他的房间时,我敲了敲门,大声说:‘有草莓哟。’我打开我的房门,耳朵还是留意他有没有回应。当你走进自己的房间,你不会东看西看,只会直接去找你要的,比如说摆在床头柜上的书、窗台或装鱼饵的盒子。我没有立刻看见他,只注意到光线好像不太一样,接着我看了旁边一眼,起初只看见他的赤脚。他的脚每一寸我都熟悉。以前他会付我一克朗去搔他的脚,他好喜欢那种感觉。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在飞,他终于学会飞了。我的视线继续往上移。他穿着我织给他的浅蓝色毛衣,用延长线在电灯上上吊。他一定是等我出去以后,才进我的房间。我想跑,但却无法移动,我的脚好像在地上生了根,所以我只好站在那里看着他,他距离我是那么近。我想叫妈妈,用尽力气想喊出来,可是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卡雅垂下头,轻弹烟灰,抽了好大一口。
“接下来的事我只记得片段。他们给我吃药,让我镇静下来。三天后,我复原了,可是他们已经埋葬了他。他们说我没去参加丧礼也好,因为压力太大。我听了立刻生病,整个夏天都在发烧。我总认为他的丧礼办得太快,好像他的死法让人觉得丢脸似的,你不觉得吗?”
“嗯。你说他留了一张字条?”
卡雅望向峡湾:“字条放在我的床头柜上,上头写说他爱上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女孩,他不想活了,要我们原谅他让我们承受这么多痛苦,还说他知道我们爱他。”
“嗯。”
“我非常讶异,艾文从没说过他爱上一个女孩,他几乎什么事都会告诉我。如果是罗尔……”
“罗尔?”
“对,那年夏天我交了第一个男朋友。他人很好,又有耐心,我生病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来看我,听我说艾文的事。”
“听你说艾文是个多么棒的人。”
“一点儿也没错。”
哈利耸耸肩:“我母亲过世以后我也是这样,可是爱斯坦不像罗尔那么有耐心,他直接问我是不是要创立一个新的宗教。”
卡雅咯咯轻笑,抽了口烟:“我想最后罗尔觉得艾文的回忆让一切都透不过气,包括他自己。那是个短暂的恋情。”
“嗯,但艾文还在。”
卡雅点了点头:“就在我打开的每一扇门后头。”
“这就是原因,对不对?”
卡雅又点了点头:“那年夏天我出院回家,走到我的房间门口,却没办法把门打开,我就是没办法。因为我知道只要一打开门,就会看见他吊在那里,而且都是我的错。”
“总是我们的错,对不对?”
“总是这样。”
“没有人可以说服我们相信那不是我们的错,连我们自己都办不到。”哈利在黑暗中摁熄香烟,又点了一根。
山下的游轮已驶进码头。
一阵风吹过碉堡的枪眼,发出空洞阴沉的呜呜声响。
“你为什么哭?”哈利柔声问道。
“因为都是我的错,”卡雅低声说,泪珠滚落脸庞。“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哈利吸了口烟,把烟拿开嘴边,朝烟头火光呼出烟:“也不是‘一直’都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东尼家门口看见毕尔·侯勒姆的表情那一刻知道的。他是个优秀的鉴识员,但他不是罗伯特·德尼罗,他脸上的惊讶表情不是演出来的。”
“就这样?”
“这样就够了。我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不知道我会去东尼家,因此他并没有去偷看我计算机上的数据,也没有把消息泄露给贝尔曼。既然毕尔不是间谍,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卡雅点了点头,擦去眼泪:“你为什么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不狠狠责备我?”
“这样有什么意义?我想你这样做一定有很好的理由。”
卡雅摇了摇头,让泪水流下。
“我不知道他对你承诺过什么,”哈利说,“我猜可能是威霸天下的新克里波的高级职位吧,而且我说的没错,你心有所属的那个家伙已婚,跟你说他会为了你离开老婆小孩,可是却永远做不到。”
卡雅静静啜泣,弯下脖子,仿佛头部过于沉重。像是一朵洒满雨水的花,哈利心想。
“我不明白的是,今天晚上你为什么要跟我碰面,”哈利说,对着他的香烟露出不满的表情,也许他该换个牌子了,“起初我以为你要跟我说你是间谍,但我很快就发现不是。我们在等谁吗?是不是有什么事会发生?我是说,我已经被推到界外了,还能对他们造成什么伤害?”
卡雅看看表,吸了吸鼻涕:“我们可以回你家吗,哈利?”
“为什么?是不是有人在那里等我们?”
卡雅点了点头。
哈利喝完小酒壶里的酒。
门被撬开,地上的裂片显示门是被撬棒撬开的。手法不精巧,一点儿也不低调,这是警方的侵入手法。
哈利在台阶上回头,看见卡雅下了车,双臂交叠,站立原地。他走进屋内。
客厅十分昏暗,唯一的光线来自开着的酒柜,但这幽微灯光足以让他辨认出坐在窗边的人影。
“贝尔曼,”哈利说,“你坐的是我父亲的扶手椅。”
“我得找别的地方坐,”米凯说,“沙发有怪味,连狗闻到都避开。”
“你想喝点儿什么吗?”哈利朝酒柜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还是你已经找到你想喝的了?”
哈利辨认出米凯摇了摇头:“不是我找到的,是狗找到的。”
“嗯,我想你应该有搜索令吧,但我怀疑是根据什么理由。”
“我们接到匿名线报,说你通过无知的第三者将违禁品走私到国内,而且可能藏在这里。”
“你说的是?”
“嗅探犬找到了某样东西,一个黄褐色小球,包在铝箔纸里,看起来不像国内常见的违禁品,所以目前我们还不清楚那是什么,不过我们正考虑要拿去分析。”
“正考虑?”
“那可能是鸦片,也可能是一团橡皮泥或黏土,视情况而定。”
“视什么情况?”
“视你的情况,哈利,还有我的情况。”
“是吗?”
“如果你同意帮我们一个忙,我就可能视它为橡皮泥,不送去检验。身为主管就是得分配资源使用的优先级,不是吗?”
“你是老大,你说了算。要我帮什么忙?”
“你是个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霍勒,所以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要你当代罪羔羊。”
哈利看见桌上那瓶占边威士忌的瓶底有一圈褐色液体,只能忍住冲动,不把酒瓶抓过来凑上嘴巴。
“我们必须释放东尼·莱克,他在至少两起命案上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我们掌握的证据只有他打给一名被害人的电话而已。我们在媒体上把话讲得太强硬,莱克和他未来的丈人可能会来为难我们。今晚我们会向媒体发出一篇声明稿,说明我们之所以逮捕莱克,完全是根据饱受争议的哈利·霍勒警监对一名可怜的警署女事务律师花言巧语骗来的蓝单,而且这次的逮捕行动是你一个人策划的,因此你将负起全责。克里波在莱克被逮捕之后发现事有蹊跷,因此加以干预,并在跟莱克谈话之后澄清事实,立刻释放他。你必须同意我们的说法,签署这份声明稿,而且不能再对调查工作发表声明,一个字都不能,明白吗?”
哈利第二次看着瓶底余酒,陷入沉思:“嗯,相当棘手。你认为在你站在摄影机前方,高举双手,宣布凶手被逮捕,揽下功劳之后,媒体还会轻易相信这个说法吗?”
“声明稿上会说,是我一肩扛起责任,我认为掩护这次的逮捕行动是我们的责任,尽管我们对你可能捅出娄子感到不安,但是当你坚持要领导逮捕行动的时候,我并未阻止,因为你是资深警监,况且你又不隶属于克里波。”
“而我之所以签名,是因为如果我不签,就会被控走私和持有毒品?”
米凯十指指尖互触,靠上椅背。
“正确。但更重要的是,我可以立刻将你拘押,等候审判,这样就太遗憾了,因为我知道你想去医院陪你父亲,据我所知,他活不长久了,真是令人难过。”
哈利靠上沙发。他知道他应该发飙,过去那个年轻的哈利一定会发飙,但现在这个哈利只想把自己埋在沾了汗水和呕吐物的沙发里,闭上眼睛,希望这些人离开,走得干干净净,包括米凯、卡雅和窗边的人影。但他的大脑仍继续自动进行后天养成的推理习惯。
“除了我之外,”哈利听见自己说,“莱克为什么要接受这个说法?他知道逮捕他的是克里波,侦讯他的也是克里波。”
米凯还没说话,哈利就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因为莱克知道被逮捕过的人会留下不愉快的阴影,尤其对他这种人更是如此,何况他正努力要赢得投资人的信心。为了摆脱这个阴影,最好的办法是认可我们的声明稿。这份声明稿指出,这次的逮捕行动是由警界一名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警察不分青红皂白执行的,非常不专业。你同意吗?”
哈利点了点头。
“反正呢,对警方而言……”
“我担下所有罪状,是在保护整个警界的名声。”
米凯微微一笑:“我总认为你是个相当聪明的人,霍勒。这是不是代表我们达成共识了呢?”
哈利想了想。倘若米凯现在离开,他就可以去看看瓶底是不是真的还剩下几滴威士忌。他点点头。
“这是声明稿,我要你在这里签名。”米凯将纸、笔推过咖啡桌。灯光太暗,看不见内容,但是无所谓。哈利签了名。
“很好,”米凯说,拿起那张纸,站起来。屋外街灯的光线落在米凯脸上,看上去仿佛化了彩妆,闪闪发光。“这样对我们大家都是最好的,好好想想吧,哈利,去休息一下。”
访客的仁慈关怀,哈利心想。他闭上双眼,感觉睡神欢迎他投入怀抱,接着又睁开双眼,挣扎着站起来,跟着米凯走下台阶。卡雅依然双臂交抱,站在她的车子旁边。
哈利看见米凯对卡雅点头示意,卡雅耸了耸肩。哈利看着米凯穿越马路,坐上车,发动引擎,驾车离去。卡雅走到台阶前,说话声依然带着哭腔。
“你为什么要打毕尔·侯勒姆?”
哈利转身打算进屋,但卡雅的动作更快,一步踏上两级阶梯,挡在哈利和门之间,呼吸急促,温热的气息喷在哈利脸上。
“你知道他是清白的,为什么还打他?”
“你走吧,卡雅。”
“我不走!”
哈利看着她,知道这件事无法对她解释。他明白原来卡雅才是间谍的那一刻,十分心痛且惊讶,痛到让他一拳挥出,打中侯勒姆那张讶异、无辜的月亮脸。侯勒姆脸上的表情,正好反映出哈利自己竟然这么轻易就相信了别人。
“你想知道什么?”哈利问道,听见自己刺耳的声音中蕴含怒火,“我真的相信了你,卡雅,所以我应该恭喜你,恭喜你把工作干得这么好。现在你可以离开了吗?”
哈利看见卡雅的眼眶中再度盈满泪水,她让到一旁。哈利蹒跚地走进屋内,甩上门。砰的一声之后,他站在无声的玄关里,站在寂静里,站在美好的虚空里。
47怕黑
欧拉夫·霍勒朝黑暗眨了眨眼。
“是你吗,哈利?”
“对,是我。”
“现在是晚上对不对?”
“对,是晚上。”
“你好吗?”
“还活着。”
“我把灯打开。”
“不用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我认得这语气,我不确定我想不想听。”
“反正明天你也会在报纸上看到。”
“你有不同的版本要告诉我?”
“不是,我只是想让你第一个知道。”
“你喝酒了吗,哈利?”
“你想听吗?”
“你爷爷也会喝酒,我爱他,不管他酒醉还是清醒。没有多少人可以对酒鬼父亲说出这种话。不,我不想听。”
“嗯。”
“我也可以对你说出这种话。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不管你酒醉还是清醒。你其实不难相处,虽然你总是爱跟人争论。你几乎对每个人宣战,尤其是对你自己。可是哈利,爱你是我做过最简单的事。”
“爸……”
“没时间说那些琐事了,哈利。我不知道有没有告诉过你,哈利,我觉得我说过了,但有时候一件事想过太多次,就会以为自己已经大声说过了。我一直都以你为荣,哈利,我对你说过够多次吗?”
“我……”
“嗯?”欧拉夫在黑暗中聆听,“你在哭吗,儿子?没关系的。你知道你最让我骄傲的是哪件事吗?我从来没告诉过你。你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老师打电话给我们,说你又在操场跟同学打架,对方是两个高年级的学生,这次你的战绩不怎么好,被送到医院,嘴唇缝了几针,牙齿也掉了一颗。为了这件事,我停止给你零用钱,你还记得吗?反正呢,后来爱斯坦告诉我说,你之所以跟他们打架,是因为他们把学校喷泉的水注入崔斯可的背包,所以你就扑了上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根本没那么喜欢崔斯可那个人。爱斯坦说,你受伤那么严重,是因为你不肯放弃,一再地爬起来,最后你流了太多血,那些大男孩见苗头不对,就跑掉了。”
欧拉夫静静发出笑声:“当时我没办法告诉你,因为这样只会让你更常跟人打架,可是我觉得好骄傲,甚至还流了眼泪。你很勇敢,哈利。你怕黑,但黑暗并不会让你却步。我是世界上最骄傲的爸爸,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哈利?哈利?你还在吗?”
自由了。香槟在墙上砸个粉碎,泡沫从壁纸上流下,仿佛沸腾的脑组织,流过照片,流过剪报,流过网络上打印下来的新闻,上面说哈利·霍勒负起全责。自由了。不必受到惩罚。世界将再度被送进地狱。我踩踏碎玻璃,将它们踩进地板,听它们咯吱作响。我赤脚。我踩在自己的鲜血中,差点儿滑倒。我不停地笑,笑到发出号叫声。自由了。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