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克对艾里亚斯命案和斯塔万格市的事怎么说?”卡雅问道。
米凯又摇了摇头:“他说他也可能被指控杀害艾里亚斯,因为那天晚上他一个人睡觉,没有不在场证明。我问他隔天有没有去上班,他答说不记得,但他说他可能跟平常一样七点进公司。他还说如果我认为这件事很重要,可以去问分租办公室的接待员。我去问过了,对方说那天早上九点十五分,莱克订了一间会议室,并和几个像是投资者的人在办公室交谈。我发现其中两个人跟莱克一起去开会。如果他在凌晨三点离开艾里亚斯的住处,那他一定得搭飞机才赶得及,而他的名字不在旅客名单上。”
“这不代表什么,他可能用假姓名和假证件搭飞机。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掌握他打过电话给艾里亚斯的证据,这件事他是怎么解释的?”
“他连试着解释都没有,直接否认。”米凯哼了一声,“为什么大家都说蒙克的《生命之舞》(thedanceoflife)画得真好?里头的人连一张正常的脸都没有,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他们看起来像僵尸。”
卡雅细看画中跳舞的人。“也许他们真的是僵尸。”她说。
“僵尸?”米凯咯咯笑道,“你真的这样认为?”
“人们可以跳舞,内心却一片死寂、荒芜、腐烂,毫无疑问。”
“很有意思的想法,索尼斯。”
卡雅讨厌米凯叫她姓氏。每当米凯生气,或觉得应该提醒她说他比较聪明,就会叫她姓氏。卡雅也让他这样叫,因为这对他来说显然很重要,而且他也许真的比较聪明。她之所以爱上他,有一部分原因不就是他那引人注目的聪明才智吗?她已经记不清楚了。
“我得回去工作了。”卡雅说。
“做什么工作?”米凯问道,看着站在展览厅远处栏索后方的警卫正在打哈欠,“清算档案,等犯罪特警队吹熄灯号吗?你知道莱克的这件事,你给我惹了一个大麻烦吧?”
“我有吗?”她冲口而出,觉得不可置信。
“小声点儿,亲爱的。是你给我情报,说哈利查出莱克的事,还说他就要逮捕莱克。我相信你。我是那么相信你,以至于我根据你的情报逮捕莱克,还对媒体说破案指日可待。现在这团臭屎就在我面前爆炸。这家伙至少在两起命案上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我们今天就得放了他。他的岳父高桐无疑正在考虑找顶尖律师来告我们,司法部会想知道我们怎么会捅出这种娄子,而且倒霉的是我又不是你,也不是霍勒或哈根,而是我,索尼斯,你明白吗?倒霉的只有我。我们得采取行动。你得采取行动。”
“采取什么行动?”
“只是个小行动,其他的事就好解决。我要你今天晚上把哈利带出去。”
“带出去?我?”
“他喜欢你。”
“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不是跟你说我看见你们两个人在露台上抽烟吗?”
卡雅面色发白:“那天你很晚才到,可是你没说你看见我们。”
“你们只注意彼此,所以没听见车辆接近。我把车停下来,看着你们。他喜欢你,亲爱的。我要你带他去外面,只要几小时就好。”
“为什么?”
米凯露出微笑:“他花太多时间坐在家里,或躺在家里。哈根不应该让他放假的,霍勒根本不知道假期要干吗,我们也不希望他在奥普索乡喝酒喝到死吧?你带他出去吃个饭、看个电影、喝个啤酒,只要让他八点到十点之间不在家就好。还有小心点儿,我不知道他是机警还是偏执,那天晚上他离开你家以后,仔细查看了我的车子。小心点儿好吗?”
卡雅没有回话。米凯因为工作或家庭义务而无法跟她碰面的无数时光,她所思所想的尽是他的微笑,可是为什么现在他的微笑却令她胃部翻搅?
“你……你是想……”
“我只是想做我该做的事。”米凯说,看了看表。
“什么事?”
他耸了耸肩:“你说呢?不就是把倒霉的人换一换。”
“别要我去做这件事,米凯。”
“我不是要你去做,亲爱的,我是命令你去做。”
卡雅的声音细若蚊鸣:“如……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不只会毁了霍勒,也会毁了你。”
天花板的灯光照着米凯脸上的细小白斑。真英俊,卡雅心想,应该有人来替他画一幅画才对。
傀儡木偶都乖乖地跳起了舞。哈利·霍勒发现我打电话给艾里亚斯·史果克。我喜欢这个家伙。如果我们在小时候或青少年的时候认识,应该会成为朋友。我们有许多相同之处,比如说聪明才智。他是唯一一个似乎可以看穿面纱的警探。当然这也表示我得小心这个人。我带着孩子般的欢喜心情,期待事情的发展。
第五部
他转过身,直视那个物体。它就站在他前方,动也不动,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仿佛它是他的影子。
46红甲虫
哈利睁开双眼,看见两个空酒瓶之间有一只又大又方的红甲虫朝他爬来,同时发出如猫一般的低频颤动声。红甲虫停止发出声音,接着又再度发出颤动声,轻叩玻璃桌面,朝他爬行五厘米,在烟灰中留下一条细小痕迹。哈利伸手抓住它,放到耳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好像被碾碎的石头在摩擦:“别再打给我了,爱斯坦。”
“哈利……”
“你是谁?”
“我是卡雅,你在做什么?”
哈利看了看来电显示,确定对方说的是实话。
“我在休息。”他感觉胃部准备再度清空里头的东西。
“在哪里休息?”
“在沙发上。我要挂电话了,除非你有重要的事。”
“你是说你在奥普索乡的家里吗?”
“哦,我看看,壁纸看起来应该是。卡雅,我得挂了。”
哈利将手机丢到沙发另一端,东倒西歪地站起来,屈身找到平衡,蹒跚地向前走,把头部当作导航装置和撞锤。他的头引导他走进厨房,并未撞到任何东西。他把双手放在水槽两侧,一张口便将胃里的东西如喷泉般射出来。
他再度睁开眼睛,看见餐盘架还在水槽里,稀薄的黄绿色呕吐物沿着一个直立放置的盘子流下。他打开水龙头。作为再开酒戒的酒鬼有个好处,那就是到了第二天,你的呕吐物就不会再堵住排水口。
哈利喝了点儿自来水。不多。作为资深酒鬼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知道你的胃有多少耐受力。
他回到客厅,交叉双腿,仿佛刚尿裤子。事实上他并未检查自己有没有尿裤子。他在沙发上躺下来,听见另一端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仿佛一个小人儿正在用小小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他在双脚之间摸索,再度把手机放到耳边。
“什么事?”
他不知道该拿如同岩浆般灼烧他喉咙的胆汁怎么办,是该咳出来,还是吞下去?还是让他的喉咙被灼烧,只因他活该。
他聆听卡雅说她想见他,问可不可以去艾克柏餐厅跟她碰面。现在,或是一小时后。
哈利看着咖啡桌上的两个占边威士忌空瓶,又看看表。七点。酒品专卖店已经打烊了,但餐厅酒吧有卖酒。
“现在。”他说。
他按下结束键,不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查看来电显示,按下接听键:“嘿,爱斯坦。”
“你终于接电话了!妈的哈利,我都快以为你像吉米·亨德里克斯那样嗝屁了。”
“你可以载我去艾克柏餐厅吗?”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见鬼的出租车司机吗?”
十八分钟后,爱斯坦的出租车停在欧拉夫家的台阶外,朝打开的窗户里叫喊,露齿而笑:“你需要人帮你锁门吗,醉鬼?”
“晚餐?”爱斯坦高声叫道。车子经过诺斯特朗市,向前驶去。“你是要去上她还是你已经上过她了?”
“冷静点儿,我们是一起工作的同事。”
“对,就像我前妻说的:‘你觊觎你每天看到的事物。’这句话她一定是从那些虚华的杂志上看来的。只不过她指的不是我,而是她办公室的那个浑蛋。”
“你又没结过婚,爱斯坦。”
“我本可能结婚的啊。那家伙穿挪威毛衣,打领带,说一口新挪威语。他说的不是方言,而是他妈的充满民族浪漫主义、伊瓦尔·奥森[11]式的新挪威语。我不骗你。你能想象吗?一个人躺在床上,心想现在你的老婆候选人正忙着在办公桌上跟别人做爱,眼前还浮现出彩色毛衣和白色屁股的画面,那个白痴用力冲撞,最后停下来,双臀紧缩,用新挪威语大喊:egkjem!(我射了!)”
爱斯坦瞥了哈利一眼,只见哈利什么反应都没有。
“天哪,哈利,你不觉得很幽默吗?难道你有那么生气吗?”
卡雅坐在窗边,侧头沉思,看着整座城市。一声轻咳令她转过头来。原来是餐厅领班,领班脸上露出“菜单上有但厨房说没有”的抱歉神情,低低弯下腰,用非常低沉的声音说话,卡雅几乎听不见他说什么。
“很遗憾您的同伴来了,”领班脸上一红,赶紧更正说,“我是说,很遗憾我们不能让他进来,他……他的精力太旺盛了,我们餐厅的政策是……”
“好,”卡雅说,站了起来,“他在哪里?”
“他在外面等你。他进来的时候在酒吧买了一杯酒,带出去了。不知道可不可以麻烦你把酒杯拿回来。你知道,我们可能会因为这种事丢了饭碗。”
“好,可以请你帮我把外套拿来吗?”卡雅说,快步穿过餐厅,领班紧张地跟在后头。
卡雅走出餐厅,看见哈利。哈利摇摇晃晃地站在斜坡旁的矮墙边,就在上次他们站的地方。
卡雅走到哈利身旁,看见矮墙上放着一个空杯。
“看来我们注定没办法在这家餐厅用餐,”她说,“有什么提议吗?”
哈利耸耸肩,从扁酒壶里喝了口酒:“可以去萨沃伊饭店的酒吧,如果你不是很饿的话。”
卡雅用外套紧紧裹住身体:“我不是很饿。还是带我四处看看吧,这里是你的地盘,我开车来的。你可以带我去看你以前常去的碉堡。”
“那里又冷又丑,”哈利说,“到处都是尿臊味和湿嗒嗒的烟灰。”
“我们可以抽烟,”卡雅说,“欣赏风景。你有更好的提议吗?”
一艘宛如圣诞树般点着辉煌灯火的游轮缓缓穿过黑暗,在山下的峡湾里无声无息地朝城市前进。哈利和卡雅坐在碉堡顶端的潮湿水泥上,都不觉得有寒意钻入体内。卡雅接过哈利递来的小酒瓶,喝了口酒。
“用扁酒壶装红酒?”她说。
“我爸的酒柜只剩红酒,反正只是拿来应应急。你最喜欢的男演员是谁?”
“该你先说了。”卡雅说,喝了一大口。
“罗伯特·德尼罗。”
卡雅做个鬼脸:“《老大靠边闪》?《拜见岳父大人》?”
“我永远拥戴《出租车司机》和《猎鹿人》。我是死忠影迷。那你呢?”
“约翰·马尔科维奇。”
“嗯,很好。为什么?”
卡雅想了想:“我觉得是那份后天培养出来的邪恶气质,那不是我喜欢的人类特质,可是我喜欢他把它表现出来。”
“而且他有一张女性化的嘴唇。”
“那样好吗?”
“对,每一个优秀的演员都有女性化的嘴唇,或者有尖细的女性化声音,像是凯文·史派西、菲利普·塞默·霍夫曼。”哈利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递给卡雅。
“你先帮我点烟吧,”卡雅说,“这些人都不是太阳刚。”
“米基·洛克,他有女性化的声音,女性化的嘴巴。詹姆斯·伍兹的嘴唇像淫荡的玫瑰,让人看了就想亲。”
“可是他的声音不尖。”
“他的声音像母羊一样咩咩叫。”
卡雅大笑,接过点燃的香烟:“别这样,电影里的阳刚男人还是有低沉沙哑的嗓音,布鲁斯·威利斯就是个好例子。”
“对,布鲁斯·威利斯,他的声音可以说是沙哑,可是要说低沉?恐怕没有吧。”哈利眯起双眼,面对城市,用假音嘶声说,“看来在这么高的地方,什么屁都没办法掌控。”
卡雅爆出大笑,香烟从她嘴里喷出,弹跳着落下墙壁,没入矮树丛中,发出点点火光。
“模仿得很烂?”
“简直烂透了,”卡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该死,你害我忘了我要说的那个外形阳刚可是声音女性化的男演员是谁。”
哈利耸耸肩:“你会想起来的。”
“以前艾文和我也有个像这样的地方,”卡雅说,接过另一根香烟,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仿佛它是一根待锤的钉子。“一个我们觉得没有人会知道的地方,我们可以躲在那里,把秘密说给对方听。”
“想跟我说一说吗?”
“说什么?”
“你哥哥,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死了。”
“我知道,我以为你会跟我说其他的事。”
“什么其他的事?”
“呃,比方说,为什么你把他看得好像圣人一样?”
“我有吗?”
“你没有吗?”
卡雅的搜寻目光在哈利身上游移。“酒。”她说。
哈利将小酒壶递给她,她贪婪地喝了一大口。
“他留了一张字条,”卡雅说,“艾文非常敏感又脆弱,有时他满脸都是笑意,充满笑声,他一出现就好像把阳光带了进来。如果你有问题,只要他出现,问题似乎就蒸发了,就好像……呃,就好像朝露碰到阳光一样。可是在他黑暗的时期正好相反,他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寂静,空气中似乎悬荡着一出徘徊不去的悲剧,你可以在他的沉默里听见这出悲剧。音乐都是小调,美丽却又可怕,你明白吗?可是有些阳光好像储存在他眼睛里,因为他的眼睛还继续在笑,非常怪异。”
卡雅打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