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东尼说,扣起羊毛外套的扣子,“那我可能就帮不上什么忙了,除了你可以把我的名字画掉之外。”
“嗯,”哈利说,“既然你来了,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如果你还有时间的话。”
“好啊,反正我自己是老板,”东尼说,“至少目前是这样。”
“好。你说你有过不堪的过往,可以大概告诉我吗?”
“我曾经企图杀死一个人。”东尼说,毫不修饰。
“原来如此,”哈利说,靠上椅背,“为什么?”
“因为他攻击我。他坚持说我要抢他女友。事实上,她根本不是也不想当他女友,而且我是不抢人家女友的,我根本不必抢。”
“嗯。他撞见你们两个人在一起,然后打了她,是不是这样?”
“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了解到底是什么情境让你想杀死他,如果你口中说的‘杀死他’真的就是想置他于死地的意思。”
“他打我,所以我才奋力要用刀子杀死他。我正要得手的时候,被几个朋友拖开了。我被判加重暴行罪,这对杀人未遂来说,算是判得很轻。”
“你知道你现在说的这些话,会让你成为这件案子的头号嫌犯吗?”
“这件案子?”东尼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哈利,“你是开玩笑的吧?你们干警察的应该眼光更精准才对吧?”
“如果你想再开杀戒……”
“我已经想再开杀戒好几次了,我想可能还成功过吧。”
“可能?”
“夜晚的丛林里不太容易看见黑人,只能乱开枪。”
“你这样做过?”
“对,那是在我颓废的青春时期做的事。我出狱以后,加入军队,直接被送到南非,担任佣兵。”
“嗯。所以你以前在南非当佣兵?”
“前后三年。南非只是我从军的地方,战斗发生在周围国家。那里永远都有战争,永远都有专业军人的市场,尤其是白人。黑人现在还是认为我们比较聪明,你知道的。比起他们自己的同胞,他们比较相信白人军官。”
“你不会也去过刚果吧?”
东尼挑起右眉,形成黑色人字纹:“怎么说?”
“我前阵子去过刚果,想说你会不会也去过。”
“当时刚果叫作扎伊尔,但我们大部分时间都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在哪个该死的国家。那里全都是绿色,不然就都是黑色,直到太阳再度升起。我给一家所谓的保安公司在钻石矿场工作,我就是在那里学会用头灯读地图和指南针的。指南针在那里根本派不上用场,因为那边的山脉藏有太多金属。”
东尼靠上椅背,哈利看见他十分放松,并不害怕。
“说到金属,”哈利说,“我好像在哪里看过你在那里有个采矿生意。”
“没错。”
“是哪种金属?”
“听说过钶钽金属吗?”
哈利缓缓点头:“用在手机里。”
“对,还有游戏主机。九十年代手机制造业起飞的时候,我们的部队正在刚果东北部执行任务。有些法国人和当地人在那里经营矿场,雇用童工用尖锄和铲子挖掘钶钽金属。它看起来就跟一般石头没两样,但可以用来炼出钽,一种非常贵重的元素。我知道如果有人肯资助我,我一定可以打造出一座正派又现代的矿场,让自己和同伴发大财。”
“后来成功了?”
东尼大笑:“并没有。我想办法借了些钱,却被靠不住的合伙人搞砸,失去了一切。后来我又借了些钱,又搞砸,又借了钱,然后才赚回来一点儿。”
“一点儿?”
“几百万吧,用来偿付债务。但我人脉广,又上了些头条,当然也许我乐观得太早,但这些足以让我打进富豪的圈子。要成为富豪圈的一员,你的财富必须有好几个零才算数,是正数还是负数都不打紧。”东尼再次大笑,尽情发出响亮的笑声,哈利必须强自忍耐,才不至于露出微笑。
“那现在呢?”
“现在我们正在等待一举成功的来临,因为是时候采收钶钽金属了。的确,这句话我很早以前就说过了,但这次是真的。我必须卖掉我在开发案的股份,换取认购权,用来偿债。现在一切都很顺利,我只要拿到钱,赎回我的股份,就可以再度成为正式合伙人。”
“嗯,那钱从哪里来?”
“总有人会有好眼光,就算我股份很少,还是会借我钱,因为回收利益庞大,风险很小,而且所有的大投资都已经完成,包括当地的贿赂工作。我们甚至在丛林里开出一条跑道,准备将货物直接装上货机,经由乌干达运送出去。你很有钱吗,哈利?我可以帮你看看有没有机会分一杯羹。”
哈利摇了摇头:“你最近去过斯塔万格市吗,莱克?”
“嗯,夏天去过。”
“后来就没再去过?”
东尼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你不敢完全确定?”哈利问道。
“我正在对潜在投资者报告我的计划,这表示我得四处旅行。我今年应该去过斯坦万格市三四次,但我想夏天以后应该没去过。”
“那莱比锡市呢?”
“这种时候我是不是应该请律师来,哈利?”
“我只是想尽快排除你在这件案子里的嫌疑,这样我们才能专注在更重要的工作上。”哈利的食指滑过鼻梁,“如果你不想让媒体得到风声,我想你应该不会想找律师,或是召开正式讯问之类的吧?”
东尼缓缓点头:“你说得对,谢谢你的建议,哈利。”
“莱比锡市?”
“抱歉,”东尼说,脸上和话中流露出真诚的歉意,“我从来没去过。我应该去过吗?”
“嗯。我还得知道你在某几个特定的日子,人在哪里,做了什么事。”
“说吧。”
哈利说出四个日期,东尼在鼹鼠皮笔记本上记了下来。
“我一进办公室就查,”东尼说,“对了,这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他递给哈利一张名片,上头写的是:东尼·c.莱克,企业家。
“c代表什么?”
“你说呢?”东尼说,站了起来,“东尼当然是安东尼的简称,所以我想我应该需要一个首字母,这样我的名字才会有点分量,你说是吗?外国人都喜欢这一套。”
他们没走地下通道。哈利陪东尼爬上楼梯,来到监狱,敲了敲玻璃窗。警卫前来开门,让他们进去。
“我觉得好像在参加剧集《奥森三人帮》(olsengang)的演出。”东尼说。他们站在老波特森监狱宏伟高墙外的碎石路上。
“走这里比较隐秘,”哈利说,“越来越多人认识你的脸孔,警署现在正好是早上上班时间。”
“说到脸孔,有人打断了你的下巴。”
“可能是跌倒撞到的吧。”
东尼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我知道下巴断掉是怎么回事,你这个是打架造成的,看得出你只是想让它自己长回来。你应该去看个医生,不花什么工夫的。”
“谢谢你的建议。”
“你欠他们很多钱吗?”
“你连这个也知道?”
“对啊!”东尼高声说,睁大双眼,“很不幸地,我知道。”
“嗯。最后一件事,莱克……”
“叫我东尼吧,或东尼·c。”东尼露出他口中光亮洁白的咀嚼工具。哈利心想,他这个表情仿佛世界上没什么事好忧虑似的。
“东尼,你去过利瑟伦湖吗?就是在奥斯……”
“当然去过,你疯了吗!”东尼大笑,“莱克农庄就在卢斯塔区,我每年夏天都去我外祖父家,还在那边住过几年。那里很棒对不对?你为什么这样问?”他的笑容突然消失。“哦,该死,你们就是在那里发现那具女尸的!有点儿巧合,对吧?”
“呃,”哈利说,“也不尽然,利瑟伦湖是一个很大的湖。”
“这倒是真的。再次谢谢你啦,哈利。”东尼伸出手,“如果你发现任何跟荷伐斯小屋有关的人名,或有人出面说明,打电话给我吧,看我记不记得。我完全合作,哈利。”
哈利看着自己跟他刚刚判定在过去三个月杀了六个人的男子握手。
东尼离去十五分钟后,卡翠娜打来电话。
“喂?”
“其中四个人搜索不到结果。”卡翠娜说。
“第五个人呢?”
“搜索到一个结果,在数字信息最深处的肠道之内。”
“真有诗意。”
“你一定会喜欢这个结果。二月十六日那天,艾里亚斯·史果克接到一通电话,来电者的号码并未登记在任何人名下,换句话说,这是个秘密号码,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奥斯陆……”
“是斯塔万格市。”
“警方没找到其中的关联,但是在数字信息最深处的肠道……”
“你的意思是说挪威电信内部受到高度保护的登记数据吧?”
“差不多。这个秘密号码的用户数据上出现的名字是东尼·莱克,地址是霍门路一七二号。”
“太棒了!”哈利喊道,“你是天使。”
“这个比喻不是很恰当吧,你的口气听起来好像我刚判了一个人无期徒刑。”
“先这样啰。”
“等一下!你不想听尤西·科卡的事吗?”
“我几乎把他忘了。说吧。”
卡翠娜娓娓道来。
40提议
哈利在犯罪特警队六楼红区找到卡雅,卡雅看见哈利出现在她门口,精神为之一振。
“你的门总是开着?”哈利问道。
“对啊,你呢?”
“总是关着。你把访客椅搬出去了,聪明之举,这里的同事都很爱嚼舌根。”
卡雅大笑:“有什么新鲜刺激的事吗?”
“可以这样说。”哈利说,走了进来,倚在墙边。
卡雅伸出双手,撑住办公桌桌沿,用力一推,椅子便滑过地板,来到档案柜前。她打开一格抽屉,拿出一封信,递给哈利:“我想你应该会想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雪人的律师基于健康理由,申请将他从乌勒斯莫监狱转送到一般医院。”
哈利在桌沿坐下,阅读那封信:“嗯,硬皮病,恶化得很快。希望不会太快,他不值得那么快。”
哈利一抬头,就看见卡雅一脸震惊。
“我姑婆死于硬皮病,”卡雅说,“那是一种很可怕的病。”
“而他是个很可怕的人。”哈利说,“顺带一提,我非常同意一种说法,那就是原谅的能力是人类的一项重要品质。我在这方面分数很低。”
“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
“我承诺下辈子我会更好,”哈利说,垂下双眼,搓揉脖子,“如果印度教说得没错,那我来世可能会是树皮甲虫,但我会是一只亲切的树皮甲虫。”
他这种举动,萝凯称之为“该死的孩子气魅力”。他抬起双眼,看见这个举动发挥了效果。“听着,卡雅,我来找你是想给你一个提议。”
“哦?”
“对,”哈利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严肃。发出这种声音的男人,缺乏原谅的能力,无法为人着想,完全不考虑其他的事,只在乎自己的目标。他准备运用反向劝说技巧,通常他使出这招都很管用:“可是我会建议你拒绝这个提议,是这样的,我有一种倾向,凡是跟我有牵连的人,人生都会被搞得一团糟。”
他看见卡雅满脸通红,非常讶异。
“可是我想这件事应该跟你一起进行才对,”他继续说,“尤其现在我们这么接近。”
“接近……什么?”卡雅脸上的红晕消失了。
“接近逮捕犯人。我正要去找警局事务律师,请他发出逮捕令。”
“哦……当然。”
“当然?”
“我是说,要逮捕谁?”卡雅把自己拉回桌前,“为什么要逮捕?”
“逮捕我们的凶手,卡雅。”
“真的?”哈利看见卡雅瞳孔扩大,缓缓闪动,便知道她内心发生了什么事。那是猎杀野生动物前的脑部充血。逮捕。这将在履历上留下一笔辉煌记录,她如何能够拒绝?
哈利点了点头:“他的名字叫东尼·莱克。”
红晕回到了卡雅脸上。“很熟的名字。”
“他就要结婚了,跟……”
“哦,对,他跟高桐的女儿订婚了。”卡雅蹙起眉头,“你是说你手上握有证据?”
“间接证据,还有巧合。”
哈利看见卡雅的瞳孔再度收缩。
“我确定他就是凶手,卡雅。”
“说服我。”卡雅说。哈利在她的声音中听见饥渴,那种想将一切生吞活剥的渴望,渴望找到借口,来做出她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疯狂的决定。而哈利无意保护她不被她自己所吞噬,因为他需要她,她是面对媒体的完美人选:年轻,聪颖,是女性,有企图心,具备动人的脸孔和亮眼的记录。简而言之,她有的一切哈利全都没有。她是司法部不会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的圣女贞德。
哈利吸了口气,将他和东尼的对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完全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将先前他们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重述。他的同事总是认为他这个能力十分惊人。
“荷伐斯小屋、刚果、利瑟伦湖,”卡雅听完之后说,“这些地方他都去过。”
“对,而且他曾因暴力行为被判刑,还承认他有杀戮的欲望。”
“很棒,可是……”
“真的很棒的是这个,他曾经打电话给艾里亚斯·史果克,就在艾里亚斯被杀害的前两天。”
卡雅的瞳孔犹如黑亮的太阳。
“我们逮到他了。”她轻声说。
“你口中的‘我们’跟我想的意思一样吗?”
“对。”
哈利叹了口气:“你明白和我做这件事的风险吗?就算莱克真如我所料,的确是凶手,也不能保证逮捕他和成功起诉他之后,哈根就能获得足以和贝尔曼抗衡的权力,而且你会陷入窘境。”
“那你呢?”卡雅俯身越过桌面,细小的虎牙闪闪发亮,“为什么你认为值得冒这个险?”
“卡雅,我是个彻底失败的警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对我来说,这是背水一战。缉毒组或性犯罪小组我待不下去,克里波又绝对不可能用我。可是对你个人来说,这是个很糟糕的决定。”
“我的决定通常都很糟糕。”卡雅说,口气严肃。
“很好,”哈利说,站了起来,“我去找律师,你可别跑。”
“我会在这里,哈利。”
哈利一转身,就和一名男子直接面对面。男子显然已经在门口站了一段时间。
“抱歉,”男子说,露出大大的微笑,“我只是想借用这位小姐一下。”
男子朝卡雅点了点头,眼里跃动着笑意。
“请便。”哈利说,对男子微微一笑,踏进走廊。
“亚斯拉克·克隆利,”卡雅说,“是什么风把乡下男孩吹来了这个万恶的大都市?”
“还不就是那些。”来自沃斯道瑟村的警官说。
“刺激、霓虹夜晚、喧闹人群?”
克隆利微微一笑:“工作,还有女人。我可以请你去喝杯咖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