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感觉着握在手中的枪托。他以为那个咔嗒声是击锤拉起的声音,但显然他判断错误;这阶段的击发程序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他听见的是击锤回到原位的声音、子弹未被击发的声音、活着的声音。他又拔出佩枪,指向地面,扣动扳机。击锤并未移动,直到他将扳机压到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位置,心想子弹就要发射时,击锤才升了起来。他放开扳机,击锤回到原位,发出金属咔嗒声。就是这个声音。于是他明白,曾有人将扳机扣到那么后面的位置,使得击锤升起,准备击发。
哈利抬头往二楼他家的窗户望去,只见窗户里黑魆魆的,这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不在时,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艾瑞克·罗西斯无精打采地瞪着办公室窗外,陷入沉思,想着他对碧蒂那双褐色眼眸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知道得那么少;想着他得知碧蒂曾和其他男人上床,比起得知她失踪甚至可能死亡的消息还令他难过;想着他宁愿卡米拉死在杀人犯手下,都比在这种情况下失去她来得好。但艾瑞克想的大部分是他一定爱过卡米拉,而且依然爱着她。他打过电话给她父母,但他们也没有她的消息。也许她跑去住在奥斯陆西区的女性友人家了,虽然他只耳闻过这些女性友人而从未见过。
他看着傍晚的幽暗逐渐笼罩格鲁谷,黑暗越来越浓,逐渐抹去事物的轮廓。今天的公事都已办完,但他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栋太大、太空洞的房子里,现在还不想。他身后的壁橱里有个箱子,里头放着各式烈酒,他称之为福利品,是从他们搬过的各类酒柜里搜刮来的。可是壁橱里没有搅拌器。他在咖啡杯里倒了些金酒,啜饮一小口,这时桌上电话响起。他认出来电号码上的法国国码,这个号码不在申诉名单上,于是他接起电话。
他一听呼吸声就知道是妻子打来的,虽然她连一句话都没说。
“你在哪里?”他问道。
“你说呢?”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你是在哪里打电话的?”
“凯丝比。”
凯丝比是一家餐馆,距离他们在法国的别墅大约三公里。
“卡米拉,警察在找你。”
“是吗?”
她听起来像是在凉椅上打瞌睡,感觉百无聊赖,正在激起感兴趣的心情,语气礼貌、疏离、冷淡,正是她多年前在布明贺区的阳台上让他一见倾心的那种态度。
“我……”他开口说,却又打住。他又能说什么呢?
“我觉得我应该在我们的律师打电话给你之前,先知会你一声。”她说。
“我们的律师?”
“我家族的律师,”她说,“他恐怕是这类律师中的佼佼者。他会直接将财产分成两半。我们要房子,而且一定会到手,我也不会隐瞒我要卖掉它。”
这还用说,他心想。
“五天后我就会回家,我想到时候你应该已经搬出去了。”
“这个通知也太突然了吧。”
“你办得到的,我听说没有人比李特费利搬家公司更快更便宜了。”
她说到“李特费利搬家公司”这几个字时,语气透露出极度的嫌恶,以至于他全身紧缩起来,就好像他和霍勒警监说话时那样。他就像一条毯子,用太高的水温洗涤之后缩水了,对她而言变得太小,不再适用。此刻他十分确定这一点,也十分确定自己比以前都更爱她。他已失去了她,毫无挽回余地,没有任何和解机会。她挂断电话时,他看见了她眯起双眼眺望蔚蓝海岸,脸上戴着一副用二十欧元买来的太阳眼镜,但是戴在她脸上,那副太阳眼镜看起来仿佛是标价三千克朗的古驰、杜嘉班纳,或……他忘了其他那些名牌要如何发音了。
哈利驾车来到奥斯陆西区的霍尔门科伦山,把车子停在运动中心空荡的大停车场里,爬上霍尔门科伦滑雪跳台。他站在滑雪跳台旁的观景崖上,那里只有他和几个不合时节的游客。他们站在看台上,露出空虚的笑容,看着两旁的着陆山坡、下方的池塘、延伸进入峡湾的城市——那座池塘在冬季是干涸的。景观可以带来视野。他们手上没有证据。雪人是如此接近,感觉像是伸手就能抓住。但雪人又再度从他们手中溜走,犹如狡猾的职业拳击手。哈利觉得寒冷、沉重、笨拙。一名游客朝他看来。他的佩枪放在外套里沉甸甸的,使得外套右下角沉了下去。还有尸体,雪人究竟是把尸体藏到哪里去了?尸体就算埋在地下都会再度出现,他会不会是用盐酸销毁尸体?
哈利觉得放弃的感觉开始袭击他。不行,妈的他不会放弃!在fbi研习营里,他们讨论过侦查十年以上最后逮到凶手的案子,破案关键是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细节。然而真正的破案关键是他们从不放弃,他们彻底打完十五回合,如果对手仍屹立不摇,他们会大声高喊加开延长赛。
黄昏的薄暮从山下的城市向上蔓延,周围的灯火逐一亮起。
他们必须从已知的地方着手调查,这是个平凡但重要的程序规则,将已经掌握线索的地方视为起点。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得从最难以调查的人开始下手,并且用他想过的最糟、最疯狂的主意。
哈利叹了口气,拿出手机,回溯电话列表。列表上的电话没几通,所以号码还在,那个曾在莱昂旅馆跟他短暂通话的号码还在。他按下ok键。
波塞脱口秀研究员欧妲·保森立刻接起电话,语气活泼快乐,像是每通电话她都视为带来刺激的新机会。这一次,就某方面来说,她料对了。
21候诊室
第十八日
这是个令人神经紧绷的房间,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有人称之为“候诊室”的原因——坐在这里就像是在等候牙医看诊;也有人称之为“前厅”,仿佛一号摄影棚那两张沙发之间的厚重大门,可以通往某个重要甚或神圣的地方。但是在这栋位于马伦利斯区的nrk国营电视台大楼的平面图上,这个房间只是无趣地被标注为“一号摄影棚休息室”。然而,这是欧妲所知最刺激的一个房间了。
参加波塞脱口秀晚间节目的来宾大部分都到齐了,一如往常,最不知名、出场时间最短的来宾最早到棚。现在来宾坐在沙发上,上好了妆,闲谈时脸颊因紧张而发红,各自啜饮茶或红酒,眼睛不可避免地看向监视器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是门内的摄影棚全景。观众已经入场,舞台监督正在指导观众如何拍手、大笑、欢呼。屏幕上还可以看见主持人的椅子和四张来宾的椅子,椅子是空的,正在等候人物、内容、娱乐。
欧妲喜欢现场播出前这种紧张兴奋的时刻。每周五的这四十分钟节目是最接近世界中心的地方,也是最能够触及全挪威民众的地方。这个时间有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的挪威人口会观赏这个节目,对脱口秀而言这个收视率高得疯狂。参与这个节目的人员不只是在这里做节目,他们本身就是节目。这个节目是名人的磁北极,吸引了每件事、每个人。由于名人就如同令人上瘾的毒品,何况除了磁北极之外,罗盘指针只有另一个端点,那就是向下沉沦的磁南极,因此这里的每一位工作人员都紧抓住这份工作不放。像欧妲这样的非固定员工必须“达成使命”才能在下一季还留在团队里,这就是为什么她如此开心的原因。她是为自己感到开心,因为昨天傍晚编辑会议开始前她接到一通电话,主持人波塞·艾根还对她微笑,说这可是个大独家。这可是她挖到的大独家。
今天晚上的主题是成人游戏。这是典型的波塞脱口秀主题,严肃得恰到好处,又不会过于沉重,所有来宾都有些许发表看法的资格。来宾中有一名女性心理学家曾写过一篇关于这个主题的论文,主要来宾则是亚菲·史德普——他隔天就要庆祝《自由杂志》二十五周年纪念。欧妲上次去史德普家跟他对稿时,他并未排斥将他视为爱玩的大人或花花公子的观点。当欧妲提出一把年纪的《花花公子》杂志创办人休·赫夫纳在自家豪宅里身穿睡袍、抽着烟斗参加永远的单身派对,并拿赫夫纳来和他相提并论时,史德普只是乐得大笑。她发觉史德普的眼光好奇地打量、观察她,直到她问起他是否对没有小孩可以继承帝国而感到遗憾。
“你有小孩吗?”史德普反问道。
当欧妲回答说没有时,她惊讶地发现史德普突然对她和他们的谈话失去兴趣。因此她很快地提醒他注意事项,好让谈话告一段落。这些事项包括:抵达时间、梳妆时间、最好不要穿条纹的衣服、节目主题、来宾可能临时更换,因为这是时事节目等等。
史德普从梳妆室里走出来,直接进入一号摄影棚休息室,一双蓝色眼睛充满热切之情,浓密白发经过特别梳理,头发长度正好可以让发梢恣意地上下飞扬,展现叛逆风格。他身穿素色灰西装,每个人都知道这样一套西装价格不菲,但没有人说得出为什么知道。他伸出一只晒黑的手,问候坐在沙发上享用花生和红酒的那位女心理学家。
“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美丽的心理学家,”他对她说,“希望观众可以注意到你说的话。”
欧妲眼见她迟疑片刻,她虽然很清楚史德普的赞美话语只是开玩笑,但还是面露喜色。欧妲看见她眼中冒出火花,知道这两句话正中下怀。
“嗨,各位好,谢谢你们的光临!”波塞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从左侧的来宾开始一一握手,直视对方双眼,表示对方肯来上节目令他十分开心,说明他们如果想问其他来宾问题或发表意见,可以随时打断他的谈话,这样会让节目更加活泼生动。
制作人盖伯向史德普和波塞打个手势,请他们到小房间讨论主要访谈的结构和节目开场。欧妲看了看表。距离现场播出只剩八分三十秒,她开始担心起来,心想要不要打电话去前台问问看他是不是在那里,因为他才是今天节目真正的主要来宾,也是今天的大独家。她一抬起双眼,就在面前看见了他,旁边跟着一名节目助理。她感觉心脏停了一拍。他看起来算不上英俊,甚至有点丑,但她可以毫不害羞地公开宣告,自己在他身上感受到某种吸引力,而这种吸引力和他目前是北欧各家电视台最炙手可热的来宾人选有关,因为他就是逮到雪人的警察,而雪人案是多年来最轰动挪威的犯罪新闻。
“我说过我会迟到。”哈利先开口说。
她嗅闻他的口气。上次他来上节目显然是喝醉了,而且让全国民众觉得反感,或至少让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的民众觉得反感。
“很高兴你来上节目,”她激动地说,“你第二个出场,然后坐在来宾席上直到节目结束,其他人会轮流上场。”
“好。”他说。
“带他去梳妆室,”欧妲对助理说,“叫古莉替他化妆。”
古莉不只是个快手快脚的化妆师,还懂得运用各种简单和复杂的化妆技巧,让一张憔悴的脸孔上得了电视镜头。
他们离去后,欧妲深深吸了口气。她爱极了这种最后关头的焦急感,一切似乎看起来一团混乱,最后又可以一一就位。
波塞和史德普从小房间回来,她对波塞比出大拇指。她听见摄影棚大门滑动关闭,观众开始拍手。她在屏幕上看见波塞坐上位子,知道舞台监督已开始倒数,接着开场音乐响起,节目正式播出。
欧妲发觉某个地方不太对劲。目前为止节目进行得十分顺畅,史德普妙语如珠,波塞也聊得正起劲。史德普说他被视为社会精英是因为他就是精英人士,而且除非他真正失败一两次,否则不会被世人记住。
“好的故事从不是关于一连串成功,而是关于辉煌的失败,”史德普说,“虽然挪威极地探险家罗阿尔·阿蒙森赢得了最先到达南极的竞赛,可是挪威以外的全世界记得的却是英国的罗伯特·斯科特[4]。没有人记得拿破仑的胜利,只记得他在滑铁卢战败。塞尔维亚的国家尊严是建立在一三八九年对抗土耳其人的科索沃战役上,在这场战役中塞尔维亚人输得轰轰烈烈。再看看耶稣!他是人类的象征,宣称战胜了死亡,他的形象应该是站在自己的坟墓外,双手朝天高举才对,可是你看在基督教的历史中,众人喜欢的却是他辉煌的失败,那就是他挂在十字架上,几近放弃。最感动我们的总是关于失败的故事。”
“你想做出像耶稣那样的事?”
“不是,”史德普回答说,低头微笑,台下观众哈哈大笑,“我是个懦夫,我想达成的是难以被遗忘的成功。”
史德普意外露出讨喜的一面,甚至是谦逊的一面,而不是他恶名昭彰的傲慢自大。波塞问他在当了这么多年的单身汉之后,是否渴望身边有个女伴。当史德普回答说是,欧妲知道将有数不清的女人如雪崩般拥来向史德普求婚。观众以温暖持续的掌声作为回应。这时波塞突然宣布:“欢迎永远在搜捕犯人的奥斯陆独行侠警官——哈利·霍勒警监上场。”镜头停留在史德普脸上一秒钟,欧妲似乎看见他脸上露出讶异之色。
波塞显然很喜欢刚才关于固定女伴的问题所得到的响应,因此他试着延续这个话题,问哈利是否渴望身边有个女伴,因为哈利也是单身。哈利冷冷一笑,摇了摇头。波塞不想让话题冷却,继续问哈利是否在苦苦等候某个特别的人?
“没有。”哈利回答,简短扼要。
通常这种拒绝性回答只会激使波塞进一步追问,但他知道不应该偏离主题。重点是雪人。因此他问哈利是否可以谈谈现在轰动全挪威的案子,挪威出现的第一个连环杀手。哈利在椅子上蠕动,仿佛椅子太小,容不下他高大的身躯。他以简明扼要的句子对一连串事件做了概述:最近几年挪威发生的多起失踪案都有明显的共同点,所有失踪女性都有伴侣和小孩,而且尸体下落不明。
波塞敛起笑容,露出严肃表情,表示现在不是谈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