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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雪人(29)
    对艾瑞克而言,他觉得开心无比,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卡米拉不是个热情的女人;事实上在他眼中,卡米拉的这个特质,正是其他那些他习以为常的女人通通都比不上的。至于他的生理需求,只要通过他和客户的接触就能解决。艾瑞克认为搬家这种事总令人多愁善感、忧愁伤心、容易对新体验敞开心扉。总之,他搞上单身女子、分手女子、同居女子、已婚女子,地点在餐桌上、楼梯间、包着塑料套的床垫上、刚清洁过的拼花地板上,四周高高低低堆满已用胶带封妥的纸箱。当他们的叫声在光秃的四壁间回绕,他心里想的是接下来该买什么东西给卡米拉才好。
    这种安排的美妙之处在于他很自然地不必再见到这些女人,因为她们都会搬到其他地方,消失无踪,几乎每个都是如此,只有一个例外。
    碧蒂·欧森有一头深色头发,脸蛋甜美,身材惹火有如《阁楼》女郎。她比他年轻,高亢的声音和话语使她显得更加年轻。当时她已怀有两个月身孕,准备从艾瑞克居住的提维塔区和孩子的准爸爸搬去贺福区,她也即将嫁给那个西区男子。艾瑞克十分认同碧蒂搬去贺福区高级地段的这个决定,但当他和碧蒂在空房间的一张纺锤式靠背椅上亲热之后,他发觉他们之间的性事对他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简而言之,艾瑞克棋逢敌手。
    的确,他一想到碧蒂就觉得自己是男人,他在她面前不必假装,因为她就是要他本来的样子,那就是把她干得欲仙欲死,从某个角度来看,他们在一起做的也只有这件事。无论如何,他们开始在屋主即将迁入或搬出的空屋里碰面,一个月至少一次,每次都冒着可能被发现的刺激感。他们动作快,效率高,模式固定,没有变化。然而艾瑞克期盼这种幽会的到来,仿佛小孩期盼圣诞节一样,也就是怀抱着真诚不复杂的喜悦之情,而这种心情会被一种确定感所提升,因为他确定一切都会相同,他的期盼会被满足。他们过着没有交集的生活,生活在没有交集的世界里,这对他们两人而言都是非常恰当的安排。因此他们继续碰面,只有在她生产——幸好是剖腹产,过长假,他得性病时才中断。他得的性病是无害的,来源已不可考,他也无心追究。一晃眼十年过去了,现在艾瑞克在土萨区一间半空的公寓里,面前纸箱上坐着一名高大的平头男子,男子的声音仿佛割草机,问他是否认识碧蒂·贝克。
    艾瑞克的喉头像是哽住似的,说不出话。
    平头男子说他叫哈利·霍勒,是犯罪特警队的警监,但这个叫哈利的看起来比较像他手下的搬家工人,而不像警监。艾瑞克报案卡米拉失踪后,曾有失踪组的警察来找过他,因此当这个平头警监来找他并亮出警察证时,艾瑞克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有卡米拉的消息了。由于他面前的这个平头警监并未事先打电话给他,而是直接找来这里,因此他担心自己听见的会是坏消息。他叫搬家工人通通出去,请平头警监坐下,自己掏出一根烟,准备承受打击。
    “怎么样?”平头警监说。
    “碧蒂·贝克?”艾瑞克重复一次,试着点燃香烟,快速思索该如何回答才好,可是他既点不燃香烟,也答不出话——老天,他的脑袋连慢下来都不行。
    “我了解你必须让自己镇定下来,”平头警监说,拿出一包烟,“没关系,慢慢来。”
    艾瑞克看着平头警监点燃一根骆驼牌香烟,倾身向前,将打火机凑过来。
    “谢谢。”艾瑞克咕哝说,用力吸了一口,吸得香烟噼啪作响。烟灌满了他的肺脏,尼古丁注入他的血管,扫除了所有障碍。他总觉得这件事迟早会东窗事发,警察迟早会发现他和碧蒂的关系,来找他问话。
    先前他只担心要如何对卡米拉隐瞒这件事,但现在的情势截然不同,而且是从现在这一刻起才变得截然不同,因为他从没想过警方可能会将两件失踪案联系在一起。
    “碧蒂的丈夫菲利普·贝克找到一本笔记本,碧蒂在里头写了一些很容易破解的密码,”平头警监说,“写的是电话号码、日期和简短信息,毫无疑问,碧蒂跟许多男人定期保持联络。”
    “许多男人?”艾瑞克脱口而出。
    “不知道这算不算安慰,可是贝克认为碧蒂最常见的人是你,而且据我了解,你们碰面的地方数都数不清。”
    艾瑞克仿佛坐在一艘船上漂流,看着浪潮从地平线那端升起。他默不作声。
    “所以菲利普才查出你家地址,带着他儿子的玩具枪,一把做得惟妙惟肖的格洛克21手枪,前往提维塔区等你回家。他说他想在你眼中看见恐惧,逼你说出一切,好让他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们。他跟着车子进入车库,却发现开车的人是你老婆。”
    “那他……他……”
    “对,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你老婆。”
    艾瑞克从纸箱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这间房子有景观,可以看见土萨公园和沐浴在早晨阳光中的奥斯陆。他不喜欢有景观的老公寓,因为有景观代表楼梯高;景观越好,楼梯就越高,而越稀有的公寓就代表货物越沉重越昂贵、损害赔偿金越高、他的手下生病请假的天数越多。但这就是维持低价位所伴随而来的风险:你总是可以击败对手,赢得最烂的工作。随着时间推移,所有风险都必须付出代价。艾瑞克深深吸了口气,听见平头警监在木质地板上拖着脚走路,他知道任何拖延战术都无法耗尽这名警监的耐心,这份损害报告他没办法丢进垃圾桶了事,如今已冠夫姓贝克的碧蒂·欧森将是令他赔钱的第一个客户。
    “然后他告诉我说他和碧蒂的婚外情长达十年,”哈利说,“他们第一次见面而且发生性关系的时候,碧蒂就已经怀了她先生的身孕。”
    “应该说怀了她先生的孩子,”萝凯纠正他,将枕头拍平,好让自己能看着他,“或是说怀有身孕。”
    “嗯,”哈利说,用手臂撑起自己,伸手越过她,去拿床头桌上那包烟,“这次不是那百分之二十。”
    “什么?”
    “广播节目说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北欧儿童,父亲另有其人,”他从那包烟里摇出一根,凑向百叶窗透入的午后阳光,“一起抽一根?”
    萝凯点点头,不发一语。她不抽烟,但这是他们做爱完会一起做的事:共享一根烟。萝凯第一次说想尝尝看抽烟的滋味,是因为她想感受一下他的感受,想跟他一样受到毒害和刺激,尽可能靠近他。他想到的则是他所见过的每个吸毒女子,都因为这个同样的白痴理由而第一次尝试吸毒,因此断然拒绝。但她说服了他,最后这演变成一种仪式,做爱之后,他们会缱绻着缓慢地抽一根烟,仿佛这根烟是做爱的延伸。有时这感觉像是在搏斗之后抽一管象征和平的烟斗。
    “可是碧蒂失踪的那整个晚上,艾瑞克都有不在场证明,”哈利说,“他在提维塔区参加男性聚会,六点开始,聚会持续一整个晚上,至少有十个证人承认他们大部分都只是在浪费时间,可是早上六点以前不准有人回家。”
    “为什么不能泄露费列森不是雪人的消息?”
    “只要真正的雪人认为警方以为凶手已经落网,他就会保持低调,暂时不再犯案,当然这只是我们的希望而已。而且如果他以为我们已经停止追查,就会放下戒心,那么我们就可以安静地、悠哉地接近他……”
    “怎么我觉得你的语气有点酸?”
    “可能吧。”哈利说,将烟递给她。
    “你不太相信事情会这样发生喽?”
    “我认为我们的上司有很多理由隐瞒费列森不是真凶的事实,总警司和哈根庆祝破案时举行过记者会……”
    萝凯叹了口气:“我有时还是会想念警署。”
    “嗯。”
    萝凯凝视着香烟:“你曾经不忠吗,哈利?”
    “请定义不忠。”
    “跟伴侣以外的人发生性关系。”
    “有。”
    “我是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
    “你知道我不能完全确定。”
    “好吧,说你清醒的时候就好。”
    “没有,一次都没有。”
    “那我现在在这里,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你这是陷阱式问题吗?”
    “我是认真的,哈利。”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不想回答。”
    “那烟就不给你抽。”
    “嗯,好吧,我认为你心里要的是我,但你却希望要的是他。”
    这两句话萦绕着他们,仿佛烙印在黑暗之中。
    “你真是他妈的……超然。”萝凯怒声说,将烟递给哈利,双臂交叠胸前。
    “也许我们不该讨论这个话题吧?”哈利提出建议。
    “但我必须讨论这个话题!你难道不明白吗?不然我会疯掉的,我的天,我来这里已经是疯了,现在还……”她把被子拉到下巴。
    哈利翻了个身,倚到她身旁,尚未触碰她,她就闭上眼睛,头往后倾。他在她微张的双唇间听见她呼吸加速,心想:她是怎么办到的?一转眼就能从羞愧转换到放纵?她怎么可以这么……超然?
    “你认为……”他说,看见她睁开双眼,眼神流露出惊讶和沮丧,看着天花板,心想他的爱抚怎么还没来到。“会不会是良心不安让我们变得淫荡?我们之所以不忠并不是因为不顾羞愧,而是因为羞愧不已?”
    她的眼睛眨了好几下。
    “有点这个意思,”她终于说,“但不是全都如此,至少这次不是。”
    “这次?”
    “对。”
    “我以前问过你一次,当时你说……”
    “我说谎,”她说,“我曾经不忠。”
    “嗯。”
    他们沉默地躺在床上,聆听彼斯德拉街传来遥远的下午高峰时间的车流声。今天她下班后直接就来找他,他知道萝凯和欧雷克的时间表,知道她很快就要离去。
    “你知道我恨你什么吗?”她终于说,拧他耳朵,“你他妈的又骄傲又顽固,甚至连问我背叛的人是不是你都问不出口。”
    “呃,”哈利说,接过那根抽了一半的烟,欣赏她跳下床的赤裸胴体,“我为什么要知道?”
    “跟碧蒂的老公一样啊,为了拆穿谎言,让真相大白。”
    “你认为真相可以减少菲利普·贝克的不快乐吗?”
    她从头顶套上毛衣,那是件黑色紧身粗羊毛衣,直接贴在她柔嫩的肌肤上。哈利忽然想到,如果他真要嫉妒的话,那么会是嫉妒那件毛衣。
    “你知道吗,霍勒先生?作为一个以发掘真相为工作的人,你真的很喜欢活在谎言里。”
    “好,”哈利说,将烟按熄在烟灰缸里,“那你就说吧。”
    “那是在莫斯科,我跟费奥多尔交往的时候,对象是和我一起受训的挪威大使馆专员,我跟他完完全全坠入爱河。”
    “然后呢?”
    “当时他也有女朋友,可是当我们准备跟各自的情人分手时,他的女朋友抢先一步,说她怀孕了。整体来说,我对男人的品位还算不差……”她拉上靴子,噘起上唇,“所以我爱上的这个男人当然不会抛弃他应尽的责任,他申请调回奥斯陆,我再也没见过他,后来我就和费奥多尔结婚了。”
    “结婚后你很快就怀孕了?”
    “对,”她扣上外套扣子,低头看着他,“有时我会纳闷我跟费奥多尔结婚是不是为了忘记他?欧雷克会不会不是爱的结晶,而是相思的结晶?你觉得欧雷克会是相思的结晶吗?”
    “我不知道,”哈利说,“我只知道他是个很棒的结晶。”
    她低头对他露出感激的微笑,弯腰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哈利。”
    “当然不会。”他说,在床上坐起来,看着光秃的墙壁,直到听见楼下大门发出沉重的砰的一声。然后他走进厨房,扭开水龙头,从上方橱柜里拿下一个玻璃杯。等待自来水转凉时,他的视线落在月历那张照片上,欧雷克和身穿天蓝色洋装的萝凯。接着他的视线来到地面。油地毯上有两个湿的靴子脚印,一定是萝凯留下来的。
    他穿上外套和靴子,正要离开,却又转过身,从衣柜上方拿起他那把史密斯威森佩枪,塞进外套口袋。
    做爱的感觉依然留存在他体内,犹如幸福的颤动、温和的中毒。他走到院子栅门前,突然听见咔嗒一声,他立刻转过身,朝院子里比街上更黑暗的地方望去。他原本打算继续往前走,正要提步前进,却在地上看见脚印,那脚印跟油地毯上的靴子脚印一模一样,于是他往院子里走去。头上窗户透出的黄色光线照在残雪之上发出亮光,这些残雪因为位于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所以尚未融化。而它就伫立在地下储藏室门口,身形歪曲,头斜向一边,双眼是卵石,笑容是小碎石,对着他笑。无声的笑声回荡在砖墙之间,融入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他听见那是他自己的尖叫声,在此同时,他已抓起地下室楼梯旁的雪铲,狂暴地挥舞。雪铲尖锐的金属边缘插入头部下方,将雪人的头铲了起来,湿漉漉的冰雪飞溅到墙上。接着又是猛力一铲,雪人的身躯被劈成两半。第三铲则让剩下的部分溃散在院子中央的黑色柏油地上。哈利站在原地不住喘气,这时他又听见背后传来咔嗒一声,犹如左轮手枪扣动扳机的声音。他迅速转身,丢下铲子,拔出黑色左轮手枪,动作一气呵成。
    只见木围墙旁的老桦树下站着穆罕默德和萨尔玛,他们睁着带有稚气和恐惧的大眼睛,无言地看着眼前这位邻居。他们手上拿着干枯的树枝,看起来可以作为雪人优雅的手臂,但萨尔玛出于惊吓,已不小心将树枝折成两半。
    “我们……的雪人。”穆罕默德结巴地说。
    哈利将左轮手枪放回外套口袋,闭上双眼,暗暗咒骂自己,吞了口口水,命令自己的脑子让手放开枪托。然后他张开眼睛,看见萨尔玛的褐色眼珠里已盈满泪水。
    “抱歉,”哈利低声说,“我再帮你们堆一个。”
    “我要回家。”萨尔玛低低地、口齿不清地说。
    穆罕默德牵起小妹的手,陪她走回家,远远避开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