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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佛在家吗?
    此案涉案一共五百五十两,最后这五百五十两也都归还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连结案陈词吴之筱都不知如何下笔,只能寥寥数笔带过。
    她执笔写下:“赵知州借招募河工职务之便,于贞和十四年八月十四日至九月十四日,不间断地陆续克扣临州一百二十三(侧批字:壹佰贰拾叁)位河工工钱五百五十(侧批字:伍佰伍拾)两银,拿去花天酒地逛妓馆,现已幡然悔悟,将钱款尽数还清,以上,此案终了。另附此案笔录、详情等于后文,全文共二十三页(侧批字:贰拾叁)两万三千字(侧批字:贰萬叁仟),望日后审查官员悉知。”
    赵知州仍旧是赵知州,吴通判也仍旧是吴通判。
    当然,张郎官仍旧是张郎官,只是腰带瘪了一点而已。
    张风闻虽极不乐意,但为了保住这一身官服,不得不放弃了此次蝇头小利,将克扣河工的工钱如数吐了出来,且克扣河工工钱的恶名是由赵泠来担的,他倒落得一身轻松。即使日后上边要翻出这一桩旧事,那也是赵泠的事,与他无关。
    张风闻算了算这笔账,觉得很划算,便答应了赵泠——不就赔了一万两嘛,日后随随便便一桩事都能把这钱给捞回来。
    张风闻算的一万两,是将日后克扣河工的工钱也给算了进去,他来临州之前就把这笔账给算好了。有上官慕清在,还有中书侍郎赵潜盯着,在别的事上贪不得,若不克扣河工工钱,那这一遭算是赔了的。
    河工领了各自应得的工钱回去了,新招募的河工按着二百五十文一日算工钱,工部水部司郎中张风闻为此愁眉苦脸了好久,一张脸臭得跟泔水沟似的,都没人愿意靠近。
    啧啧啧,真的恶臭至极。
    担下克扣河工恶名的赵泠脸上却不见任何苦色,仍旧如往常一样,淡淡的。这事平息之后,他每日仍旧到州衙里,做着自己的事,临州人们如何议论他的,他一概不管,充耳不闻。
    吴之筱是经受过这人言之苦的,本想说去安慰安慰他,可转念一想,自己若与他稍亲近些,他又会故意拿乔冷淡自己,哼,才不去蹭这一鼻子的灰。且冷着他,让他自己受不住了来找她——女孩子嘛,是该矜持些的,哪能每次都是她主动,岂不是……岂不是显得她太过好色了?
    吴之筱心中如是想到。
    夜,城南土地庙里头,无灯,无月,黑漆漆,有老鼠有蟑螂还有蜘蛛。
    拿回自己工钱的王四郎睡在稻草堆里,枕着自己的钱睡觉,问睡在一旁的王小六道:“侬讲赵知州这又是何苦呢?担下这恶名,还被临州百姓指着鼻子骂。”
    王小六摇头:“我怎么知道他何苦呢?给我们好多钱去状告他,还把我们的工钱给要了回来,他还担了这恶名,你说他脑子是不是瓦塌掉了?”
    “这都啥事体嘛!”王大五摇摇头,啧声道:“我得把这事告诉吴通判,让她重新查一查这个案子,好还知州清白。”
    王小六忙摆手,说道:“不行不行的,赵知州事前嘱咐过我们,不能说,要是说了,得把工钱和他给的钱全都还回去,你去说,小心那些得了钱的兄弟们敲死你。”
    王四郎也劝王大五不要去告诉,还说道:“侬讲那个吴通判怎么就那么糊涂?听讲她查了好几天的账,怎么就没查出是张郎官呢?害得赵知州白白担了这恶名,阿拉这些兄弟也良心不安。”
    王小六说道:“我听那个朱胡瞎扯时说过,州衙里那个吴通判对账目不甚熟悉,查账这种事她做不来的。”
    王大五点头,说:“那吴通判果然如临州人所言,没什么用,真的没什么用!”
    王四郎想了想,说道:“小六呐,吾回安州的时候,想要去看一看赵知州,凑点钱买个点心去,多少也是阿拉这些弟兄的心意。”
    “我同你去。”
    “我也去。”
    三人合计商量好了,凑个几百钱到城里头的东来酒楼里去买些糕点,用油纸包好了送去赵知州府上去。
    正商量时,乌漆嘛黑的土地庙里,幽幽地冒出一个声来:“少折腾了,赵知州不是说了日后不要再去见他的吗?你们还要大张旗鼓地买糕点去登门?不怕被赵知州斥责吗?”
    王四郎一惊:“哪个说话呢?”
    那人声冷哼道:“你管我是谁?”
    王四郎气急:“诶诶诶,侬个细声细气,娘里娘气的人,给吾出来,看吾不一拳揍死侬。”
    王小六忙道:“四哥,这人说得有道理,我们不能再去见赵知州,省得给他添麻烦。”
    王四郎:“那啷个办嘛!”
    那人声说道:“你们只管把糕点买了,在油纸上摁上你们的手印,让赵知州知道是你们送的,然后挂在赵知州府门外,也算是一份心意了。”那人顿了顿,又道:“东来酒楼便宜又好吃的糕点不多,这时候也就桂花蜜枣甜糕最好吃了。”
    此人说完话,睡在土地庙里许多人都开口附和道:“嗯,这娘里娘气的兄弟说得很对!”
    “对对对!”
    “王四郎,我也凑点钱,给赵知州买桂花蜜枣甜糕。”
    “我也凑点,多买几块!”
    “算我一个!”
    原本只有三个人凑钱买糕的,突然多出了这么多人,王四郎不禁开口称赞那人道:“这个娘里娘气的小兄弟不错不错,侬哪里人啊?家住哪里的?”
    “我乃土地神婆!!”
    说完,那人就没了声。
    众人赶紧坐起来,烧了干柴,借着火光看了看土地庙里供奉的那个破破烂烂的土地神婆,忙磕头拜了拜。
    王四郎口中求道:“求求土地神婆保佑吾家人健康,保佑囡囡的病快些好起来,求求侬了。”
    王小六道:“求求土地神婆,保佑我去世的爹娘在那边好好的,无病无痛,无灾无难,吃好喝好,我烧过去的东西他们都能收得到。”
    王大五也哭着求道:“求求土地神婆,保佑我那远嫁的妹妹在夫家过得好,过得顺利,保佑她平安。”
    土地庙里的磕头声又重又响亮,每一个磕头都诚诚恳恳,他们相信神婆会帮他们,他们相信神佛庇佑,往后会一日比一日好。
    他们相信这些,不是因为真的会一日比一日好,只是因为只有相信这些,才会有一日又一日。
    吴之筱不信神佛,但神佛却是要存在的,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里,人们心中那虚无缥缈的奢望才会有一个安稳的去处。
    这个神佛或许不是世间任何一个具像的神佛,而是人们所笃定的,会给他们带来奇迹和渺茫希望的那一份信念。
    笃笃笃,叩心自问,神佛在家吗?
    无回应,无回应。
    盛都,左相府邸,水榭之中。
    左相在吃大螃蟹,下人在一旁用银勺挖出蟹肉蟹黄,放入银碟中,送到左相手边。
    水榭外的左相侍从冯里行使躬身作揖,回话道:“回左相,张风闻来报,他答应了赵泠,将克扣河工的工钱如数奉还给河工,赵泠也答应了他,替他担下这个案子,河工不闹事,此案就此了结,可也正因如此,吴之筱与赵泠两人今后只怕是水火不相容了。”
    “一清一浊,泾渭分明,即使相容也是勉强。”左相舀一勺蟹黄放入嘴里,说道:“我此前说过,这两人绝对不会死灰复燃,你看是不是?”
    侍从忙道:“左相英明!”
    “张风闻这一笔着墨不重,却四两拨千斤。”左相又吃了一口蟹肉,道:“这次他肯定肉疼了,白白丢了一万两银子。”
    侍从再道:“张风闻还来报,说想讨左相一个示下。”
    “何事?”
    “他说赵泠与吴之筱回盛都时,坐的应当是工部的大船,他打算在船上布下一个局,引得赵泠强上了吴之筱,如此,吴之筱此生便对赵泠恨之入骨了。”
    “你去回他。”
    侍从垂首躬身,竖耳静听,准备仔细记下左相所言,好一字不差地回给张风闻。
    “放他娘的狗屁!”左相手中银勺往小碗里一丢,说道:“他就是想借此羞辱吴之筱,再拿捏赵泠的一个把柄而已,让他收起这些布局烂在肚子里,别掏出来臭了别人,丢人现眼的腌臜玩意儿!”
    “是,卑职这就去回。”
    “记得,放他娘的狗屁这句话也回给他!”
    “是。”
    冯里行使躬身退下去的时候,左相还在生气,拍桌怒道:“什么狗屁东西!还到处招摇说是我的学生,老脸都给他丢尽了!”
    银碟里的蟹肉蟹黄被震起,撒了一地,下人们赶紧收拾干净,又拿出一只大螃蟹来敲蟹肉挖蟹黄入新的碟子里,递给左相。
    左相吃了两口便不吃了,起身去园中散散步,用吃剩的蟹肉蟹黄喂鸡鸭鱼鹅,再去看看前几天自己种的菜,蹲下来给菜叶做虫。
    盛都的秋叶落了,临州的树还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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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边会多一点日常,日常,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