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置尚书一人,侍郎一人,工部有四司,工部司为头司,以工部侍郎为首,另设郎中、员外郎各一人,头司以下还有屯田司、水部司、虞部司,此三司只设有郎中与员外郎。除了上官慕清这位工部侍郎外,包括工部尚书在内的工部官员,都是左相手下的人。
左相把持工部,张风闻是左相的学生,在水利工事上颇有些才干,他知道自己做的事只要不过分,贪点小钱不会被革职查办。
近年来入工部的那些人大多不会做事,纸上谈兵的多,既不熟悉城防工事,也不知晓水利营造,更不必说山林湖泊开采之事。工部负责全国各处大大小小的工事,要想贪钱还是得做事,那些不会做事之人,简直一点用处都没有。
赵泠正好就是会做实事的人,只要他进工部,张风闻便可从左相手中接下更多水利营造的大事,从中取更多的利。
这个吴之筱也太过分了些,不过是五十五万文钱,区区五百五十两银子,她就要认真查办起来,果然是没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到底是眼界小了些。
张风闻上前与吴之筱恭恭敬敬躬身作揖后,便说道:“吴通判既要查赵知州克扣河工工钱一事,那我少不得如实说了。”他瞪了一眼草棚里休息的河工,待那些河工都起身退下之后,他才继续说道:“吴通判不知我们的难处,我们招募河工,可那些河工大多做三天歇四天的,有些活前一批人做到一半再换一批人来做就不对了,最好是一批人一直做到结束。所以我们河工的工钱也是按着工期越长,每日工钱越多来算的,主要是想让那些河工的工期长一些,我们也方便调度,至于呈报至朝廷时该怎么写……”
张风闻扯起一段袖子扇风,看了看河岸的方向,说道:“呈报一事出自赵知州之手,你得问他。”
回过头来,颇有些不屑地看了看吴之筱,说道:“不过还请吴通判知晓,我们这一法子,朝中未必会认可,所以赵知州按着以前的结算方式报上去,也是为我们这些做事的人着想,吴通判也是个做实事的人,应当能理解我们这些变通之道。”
“是,我自然是理解的。”吴之筱站在草棚之下,侧脸阴影冷冷的,对张风闻说道:“张郎官既这样说,想必你定然是清清白白的,那在下看一看账本没事吧?”
“吴通判想要账本,我本不该阻拦的,可吴通判也要清楚,你一旦从我这里拿走了账本,最后却什么都没查到,吴通判你这一身官服可是穿到了尽头了。”
“张郎官,你不必威胁我,我要不要这一身官服是我的事,我只想看看张郎官手上的账本,无论后果如何,我定会自负。”
“吴通判这是仗着官家在朝中偏向你,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吧?”张风闻拍拍身上官服的尘土,轻咳几声,厉声说道:“我张某人虽着绿衣,品阶比你低那么一点点,可我好歹是盛都的官,是工部的官,吴通判多少得给些尊重才是?官家是群臣百官的官家,可不会每件事都偏向于你。”
“张郎官不说这话,我还不敢放肆,你既说了这话,那……”吴之筱不咸不淡地轻笑一声,陡然高声道:“你别瞎他娘的胡扯!!只管拿账本来,账本上有没有实事求是最重要。”
呈报的文书如何写,工钱如何算,都不会影响到账本上记下的账,每一笔账该是怎样就是怎样。
张风闻怒地甩袖,抬脚便走,临走前撂下话道:“吴通判,你且等着!等本官将所有的账本拿来与你看,你若查不出一点错处,本官定要你脱下这身官服!”
“我腿脚不好,就不送张郎官了,请张郎官自便。”
之后张风闻将一大堆账本都拿了来,不管是不是关于河工工钱的账本,一律都堆到吴之筱的翘头书案上。一时间,她书案上的账册堆积如山,快把她整个人给埋起来了。
吴之筱最烦的便是这些事了,前些天才捋顺了上官慕清与那些衙役的账本,现在又得查看这些,看得人的眼睛都发直发愣发涩了。
州衙中事,其实大多数都是这些麻烦的事,一坐就是三天两夜不离书案,且大多数的事都没有立时的用处。散衙便能回家是极少的,上要呈报官家,下要晓示民众,文书写到笔尖掉毛秃掉是常事。
而所有的事情里,最最令吴之筱头疼的便是查账,若交给账房先生去查,又并非是他的职事,出了事还得吴之筱自己担责,还不如自己一笔一笔账地查清楚。
人生短短几个春秋,空耗在这些破事上,让吴之筱觉得很是恼火。
第一天,精神还算正常,言谈举止若往常;第二天,身体还能撑得住,就是说的话有些不经过脑子,动不动就骂娘;第三天,身体和精神开始互相推诿责任,手不停使唤,开始摔笔砸书,对了,还把赵知州桌上的黑釉木影茶盏给摔了;第四天,身体和精神蓄势待发准备造反,手已发抖,眼前的账册已经不是账册,眼前的数字也不是数字,全都成了一把把利剑冲她刺来。第五天,账查清楚了,从这些账目里勾了一百一十三条不清不楚的账目出来,事关河工工钱的占了五十三条。
然后吴之筱就放下账本,回家倒头睡了两天。
等她醒来的时候,她那位好看的俊俏的专门在她面前用色相勾引她的夫君和她说:“克扣河工工钱一事,你不必再继续熬灯油似的查下去了,确实是我做的。”
赵泠与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清晨天未晓,州衙门外,冷冷清清,天空像是一大块浅灰浅蓝的莹润的玉,坠在上空似要滴落下来。
人,树,门,都笼罩再冷秋清晨淡淡的薄雾中,迎面的风吹来微凉微润的空气。
吴之筱睡了两天,睡饱的她天没亮就起来到州衙,打算整理那些账目。
她手里拄着拐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赵泠,双肩被凉得颤了颤,低声问他:“你是怕我查你的账,还是怕我查着查着就猝死在案上?”
她心里是知道答案的,都不是,赵泠既不怕她查他的账,也不是怕她辛苦,只是自己再查下去,会坏了他的谋算。可他的谋算,吴之筱不愿也不想他去做。
赵泠伸手替她理了理翻起的衣襟,低声说道:“此事既已出了,定要查问的,既查问总得有人站出来担这个责,我既站了出来,那便是我了。”
“……”吴之筱对他的话不置可否,道:“你的账,给我。”并冲他伸出了手。
赵泠压下她的手,说道:“明日他们会将所有克扣河工的工钱都如数奉还于河工,分文不少。”
“查清此案,我同样可以让张风闻把这些工钱一文不少地吐出来。”吴之筱仰着一张刚睡醒的脸看他,说道:“还能将他革职查办。”
“五十五万文钱而已,根本不能动摇其根基,你也不可能将他革职查办。”赵泠深邃的眼眸在浅浅淡淡的薄雾中似蒙上层温柔,他低声道:“吴之筱,树德务滋,除恶务本,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知道。”吴之筱说完就别过脸去,不去看他,生怕陷入他那双温柔得过分的眼眸里去。
赵泠看她闹别扭一般,无奈道:“这一次我把这事担下来,张风闻把河工工钱吐出来……”
“然后张风闻今后就会更信任你,左相也会更重用你,是吗?”吴之筱心中莫名的委屈,自己想给他洗清嫌疑,他倒好,二话不说直接就担下来了。她偏过脸,看着眼前人,冷冷道:“赵子寒,我愿你今后平步青云!”
撂下这句气话她转身便走——拄着拐杖走的,歪歪倒倒,身影一点儿也不飒爽利落,反而有些可怜可欺。
赵泠腰身挺拔,负手而立,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忽地问她:“吴之筱,你可知道何为两不疑?”薄而凉的雾气里,声音清透若泉水流淌。
“知道。”吴之筱语气里蓄满了不高兴的情绪。
我不疑你,你不疑我,我知你不会疑我,你知我不会疑你,此为两不疑。
“好。”
赵泠大步上前,伸出手欲要牵住她,指间萦着薄雾微微凉,才触碰到吴之筱的指尖,她就倏地把手收了回去往怀里揣——最后没揣成,反而被赵泠的手一把捉住了。
“你嫌我手脏?”赵泠皱眉,语气有些重,紧紧攥着她柔软的小手不放。
“没有。”吴之筱轻甩了两下手却仍旧挣扎不开赵泠,莫名有些羞恼,垂眸看了看他的手,压低声道:“你手上有一道伤,我怕碰到那伤口。”
“砍歪脖子树枝时弄伤的。”赵泠看看她的拐杖,问她道:“好用吗?”
“还行。”吴之筱低下头,微微点头。
赵泠再看看她的腿,不禁轻笑道:“好用也不能一直拄着啊,你是打算做一辈子的小瘸子吗?”
“要你管?”吴之筱恼羞成怒,小声嘀咕着:“我腿伤了这么久你都不来看我,现在还想管着我?哼!想得美!”手里嘚嘚嘚拄着拐杖,健步如飞地走了。
赵泠远远地望着她,唇角轻轻上扬,满眼深浓的情意,妥帖地安放在她身上。
那天的薄雾里,他说话声音低低的,温柔似水,她虽闹了些小脾气却也没真的生他的气,两人离得不算近,却若耳鬓厮磨,初醒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