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吴之筱回了自己的官邸,看背影,是落荒而逃。
“阿姊阿姊,我回来了!”
她一进府门见到阿姊,就直接扑着抱了上去,感慨道:“还是家里最好了,外面的人都是坏蛋,我以后再也不离家出走了!”
“你就只是去隔壁待了几天而已,算什么离家出走?”阿姊拍拍她后背,柔声道:“你身上还病着,快些进屋去,我给你熬了鲈鱼汤。”
她因淋雨而生病,留在赵泠府上养病的事,阿姊其实都知道,没派人去催她回家,也没去打扰她。
“药你带回来了吗?”阿姊低头看她手上,接过她的药,道:“一会儿我把你的药煎了,你要记得喝。”
“还是阿姊最好了。”
吴之筱眼红红的看着阿姊,说道。
“你怎么了?”阿姊跟她一同往内院走去,笑着问她道:“难道赵家七郎待你不好吗?”
吴之筱皱眉,问阿姊道:“阿姊,我成婚了没有?”
“你个小傻子。”阿姊扶着她的手缓缓下了长廊的台阶,道:“你自己成没成婚你自己不知道啊?你与周家六郎的婚约没了,我们家又出了那样大的事,没人敢上门给你提亲,你和谁成婚去?”低头看着从屋内跑出来的小猫,笑着:“你今后只怕是要和你的小猫咪过一辈子的了。”
吴之筱抱起脚边的小猫,问阿姊道:“在周家六郎之前,我还有没有和别人订过婚?”
“嗯……”阿姊见她问得认真,也不打趣她了,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没有,就周家六郎一个,我们家也不会做那种一女许两家的事啊。”
“呼……这就好这就好。”吴之筱长舒一口气。
看来,定是那赵泠诓她的了。
她手中揉着小猫软软的肚子,冲着小猫道:“小猫咪,你要受累与我过一辈子了,辛苦你了。”
贞和十年十一月十一日,入夜。
国子监里打更的大伯敲着梆子,长长吆唤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深露重,防贼防盗!”
国子监藏书阁。
赵泠身着白细布圆领大袖襕袍,端坐于书桌前看书,听得身后有细响,他只用余光瞟了一眼书灯下的晃影,不作理会。
半刻,一把锋利的雪花匕首抵上他的颈侧。
身后那穷凶极恶的歹人压低声道:“劫财劫色!”
赵泠无动于衷,一副看淡人世的样子,劫财劫色都随意,手中轻轻翻动书页,正是律法疏议“贼盗”一章。
身后那人似乎没有被书上严酷的律法所震慑,一阵掌风从他耳边刮过,一只手用力拍在了他的书桌上。
那人喝令道:“签字!”颈侧匕首移到他颈下,威胁道:“不签我就先劫财再劫色,最后杀之后快!”
那歹人小小的手下,压着一张洒金红纸,纸上是端正小楷写的婚书。
婚书上,除了必要的贺词与证词外,未写女方名,未签女方字,也未写男方名,未签男方字。
“这是一张空白婚书。”赵泠转过头望向身后的歹人,道:“你打算把我卖给谁?”
“哐当!”
他脖子一动,身后的歹人就慌忙松了手,匕首掉落,在他颈间擦出一道极浅的痕迹。
“当然是卖给我啊。”
与他同样穿着白细布圆领大袖襕衫的歹人吴之筱坐到他身侧,一面拿起烛灯凑近他脖下细看,一面颓丧地与他道:“我前几日偷听到我爹娘说话,好像说待我出了国子监,就要把我许给周家的六郎还是十郎十八郎的。”
见他脖下的刀痕没事,她放下烛灯,下巴抵着书桌,沮气道:“我没见过周家的郎君,但我小时候见过周大将军,他为国征战我是敬佩的,可他满脸络腮胡子,又长得黑黢黢的,怒目横眉,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我想,他孩子的模样应当同他差不多。”
转过脸抬眼看向赵泠,道:“你也知道我是个贪图美色的人,要真的同周家的郎君成了婚,我下半辈子可能每天都要过着红杏出墙的日子了!”
“所以……”她身子靠近他,抱住他的胳膊,用堪比求生的眼神望着他,道:“我都查过了,只要到官府将婚书载于官案,守令为证,两人就算是成了婚,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把这婚书签了,然后我们带着婚书去官府,盛都的官府不行,我爹娘都认识,我们去你祖籍,或是我祖籍的官府,悄悄的不让旁人察觉。等我们成了婚,木已成舟时,我爹娘把我许给谁家郎君都不行了。”
一直听她说话的赵泠终于开口,淡淡道:“这些话,你跟多少人说过?”
这些日子,吴之筱为了这事,在国子监里到处物色人来替她签这婚书,但凡她看得过眼的,她都去求了,连略年轻好看些的先生她都不放过。
可惜没一个人答应她,她只好来生啃赵泠这块硬骨头了。
“没多少个,就……”吴之筱双手揣到怀里,低着头掰着手指头数着:“三四五六……七八个……这样。”水眸抬起看向他,星星点点,全是期盼,道:“你是最后一个了,你要是不答应我的话……”
眼神瞬间发了狠,杏眸圆瞪,道:“我和那个周家郎君成婚后,我……我新婚之夜都不过了,立马就去找你偷情,让你被众人骂奸夫,朝你吐口水,扔果皮烂菜叶,让你声名狼藉,让你在盛都待不下去!”
拿起桌上一支笔蘸了墨,硬塞到他手里,还用力握住他的手强迫他落笔。
“我不好过,也不会让你好过……”
吴之筱以为自己还需费些好些气力和口舌,不料赵泠一点反抗都没有,由着她的手往婚书上下了笔。
他签了!
不仅签了字,还把他的名字、生辰八字与籍贯都写得清清楚楚,没有一点错漏。
“赵子寒,你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男菩萨,请受我一拜!”
吴之筱激动地当场给他磕了一个头,还一把抱住他,甚至想要把他给抱起来,可惜力气不够,只能松了手,道:“赵子寒,你放心,我以后肯定会对你好的,我绝对不和你抢糖吃,冬天的羊绒被,夏天的穿堂风,我都让给你。”
她一面说着今后的打算,一面接过赵泠递过来的写好的婚书,道:“你若是实在受不了我,想要同我和离,我也会答应你的,但好歹也要和我熬过一年两年的,要不然旁人会说你薄情的。”
她握稳赵泠递到她手中的笔,往那婚书上写了她自己名字、生辰八字与籍贯,道:“你为我做了这么大的牺牲,我定然不会辜负你,日后你不弃我,我绝对不会弃你。”
签字,画押,既成。
但她还是食言了。
她和周楚天订婚那日,赵泠盯着手中的婚书看了一天一夜,她写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如刀子一般一刀一刀深深地刻凿在他心口上,刺入他的血丝布满的眼眶里。
每一刀都不留情。
他知道,手上这份婚书若出,吴之筱与周楚天的婚约就会解除,可之后呢?让她与周楚天成婚是她爹的遗愿,且她又见到了周楚天,并非如她想象那般肖其父,到那时,这一纸婚书只怕会成和离书。
他将婚书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直到今晚才露出些许端倪与她听。
近些日子她能记起来的事越来越多,她终究会知道的,待她记起来后,这婚书能留多久,赵泠不知。
她这样急躁的人,最多一年,许是半年,或是两三个月……
他揉揉额角,听着窗外雨打芭蕉,膝上整整齐齐叠着的,是她没来得及带回去的旧衣裳和贴身衣裤。
一夜未眠。
吴通判官邸。
“婚书!婚书!我都干了些什么事儿啊我!”
吴之筱脑子要炸开了。
从赵泠府上回来之后的几日,她每天耳朵边都回响着他那句话里的“夫君”二字,白天夜里,如魔咒一般紧箍在她额角,将她脑子里尘封的记忆给连根带叶地挖了出来。
婚书,是她强迫赵泠签的,这个夫君,是自己强求来的,要是和离也是她提出的话,那她简直不是人!
婚书有三份,她与赵泠各一份,官府留存一份。
要想毁尸灭迹,只能把这三份婚书全烧了。
吴之筱想了想当时的情形:那时她和赵泠去的是她祖籍均南郡的郡衙,离盛都不远,快马来回也就几天时间。回来的路上,她差点把婚书给落在客栈里,赵泠替她拿了回来,让她回去之后好生收起来,然后她就把婚书放在了自己的书房书柜的夹层里。
也就是说,现在一份婚书在均南郡的郡衙,一份在盛都吴府,一份在赵泠手里。
先毁掉赵泠那一份。
“你们手脚轻点,别把灰尘弄到阿筱屋里!”
阿姊在外头命人翻起茵席,趁着天气好,将茵席拿到外头去晒过之后再归置好。到了夏日,这些茵席用不着了,垫在地上反而易生霉长毛。
晾晒茵席不是什么难事,吴之筱能帮得上忙。
她决定去赵泠府上帮一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