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转达你的希望。可是,毕竟写的人不是我。”就算是他们,也没有立场指示评论家该怎样写。“而且,如果惹评论家不高兴,反而会引起麻烦,这样就更糟糕了。”
诸如此类的话讲了约三、四分钟后,又听到敲门声。后来才知道,这栋建筑物里面的门和窗户,都加装了隔音装置。这里是乐团的练习所,会这样做是当然的。所以,就连这间客厅也一样,如果只是在房间里面出声响应,在外面是听不见的,每次敲门都一定要站起来开门才行。
网代打开门之后,两名男女走了进来。男子长得很高。
“你们太慢了吧。只有我孤军奋战。”
“我刮胡子刮伤了啦,都流血了……”额头很窄,眼睛细小的男子说。他左边下巴有伤口凝血的痕迹。网代松了一口气似地表情转向记者们,介绍这对男女。
“这是弹贝斯的江差和弹钢琴的越生。”
“你们好……”
江差的声音沙哑,听起来宛如刘易斯·阿姆斯特朗。若要更简单地形容,很像是夜市里叫卖香蕉的小贩。他把事先已经捏在手中的两张名片,恭恭敬敬地递给二位记者。他的态度看起来很卑屈,让梓感到有些讨厌。越生厚子只是默默地低着头,连名片都没有递。红绿方格图案的裙子上,穿的是那件黄黑相间,像是女郎蜘蛛的毛衣,她两眼间距很宽,下巴圆润,长相很有个性,和那件毛衣很配。
“我邀瓜原一起来,结果她超生气的。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不知是否不想在记者们面前提起这个话题,他冷淡地回答。
“不说那个了,要不要喝什么?”网代很快地走到洋酒柜前。“喂,要喝什么?”
“我只要appleknocker就好了。”
“越生也喝那个吧?两位也是,喝这个酒的话就没关系了。”他拿出琴酒和苹果汁的瓶子,把五个玻璃杯一字排开。
“我那杯不要琴酒,给我vodka。”江差说“vodka”时发音不是伏特加,而是接近原音“vodka”的发音。
“即将抵达vodka、vodka,下一站是池袋……”网代笑着混合酒。
越生厚子不知是不爱说话,还是害羞,一句话都没说。和她相反,网代与江差都很爱讲话。
和他们聊过之后,江差十郎不像第一印象中那么讨人厌,他独特的沙哑嗓音,反而让人感到幽默,是天生的搞笑演员。他似乎对八厘米电影很有兴趣,比起爵士乐,他更常谈到摄影机,因此被网代再三告诫。
大约过了十分钟后,摄影师鸟居说,叫瓜原真由美一起来拍照片吧。虽然已经拍了五、六张照片了,但他希望能拍一张全员到齐的合照。
“越生,可以去叫她来吗?”爵士钢琴手灵巧地站起来。她虽然沉默寡言,但动作轻盈。
走出房间的厚子,不到一分钟再度出现在门边。在仅仅几十秒内,她的表情骤然一变。她的眼睛失去神采,宛如一对玻璃珠。
“怎样了?小厚。”网代急忙走出去。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耳语声,然后这次换网代呼吸急促地探头进客厅。“喂,江差,过来一下。瓜原死了!”
从他的表情看来,就知道死状绝不普通。梓也很快地站起来。鸟居也一手拿着摄影机,走上楼梯。命案的预感,在他们两人胸中粗暴地震动。
楼梯在中途有个转折点。上二楼之后,正面是一条走廊,与电车道平行。尽头有一扇白色的门,那是储物间,白天从左边窗户可以看得到富士山。
这条走廊中央的右手边,有另一条走廊,形成t字形。那条走廊左右两侧各有四扇面对面的门。前三间是乐团成员的房间,最里面的两间分别是左边的厕所与右边的洗手间。率先走进去的网代,打开那间洗手间的门。左手边的墙上有洗手台,并排着六个水龙头。
网代才踏入一步就停住了,紧张的视线投向正前方。里面还有一扇门,在那扇半开的门前面,红色凉鞋随意地乱脱在地上。那是浴室。
“进去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网代转头对后面的江差说。虽说是发生意外,但要窥看年轻女子入浴,还是会让人犹豫不决。江差正打算说什么,但是喉咙缩起来发不出声音,只能慌张地连点两次头。
下定决心打开门走进去之后,就看到在浴缸里曲着膝盖,仰躺着沉在水底的女性身体。浴缸里的热水被染成一片鲜红。绿色的毛巾、白色的浴缸、红色的水,色彩组合十分鲜艳。摄影师鸟居咕嘟一声吞了一口口水。如果用彩色胶卷来拍的话,一定可以拍得很好看,他心想。采访部的主任并不喜欢尸体照片。温和的读者们也一样。但是,这个不同。这是艺术照。在他的头脑里,出现很多种不同的构图。
虽然是影剧记者,梓现在仍然泰然自若,这是因为他以前曾经待过社会部。宛如恢复狼的野性本能的狼犬一般,敏捷地开始工作。他卷起衬衫袖子一把手伸进红色的液体中,抱起温暖的尸体,确认她已经断气之后,开始检查胸前的伤痕。已经没有流血的伤口呈现淡淡的桃红色,她的嘴巴大大地张着,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从伤口判断,凶器似乎是一把小刀。请摄影师鸟居扶住尸体之后,梓卷起袖子伸手到浴缸底部摸索。可是,并没有凶器。接着,他的手一边滴着淡红色的水滴,一边找遍浴室各个角落,尽管如此,还是到处都没看到凶器的影子。
“这是自杀还是他杀,我无法判断……”梓一面擦手一面说。
“就算叫医生来,也为时已晚。打一一o报警比较好,然后……”梓把手帕往浴室角落一丢,看了一回在场的人之后继续说。
“我以前曾经派驻警视厅,也有过好几次在凶案现场的经验,知道警方最讨厌现场被破坏。请各位到楼下的客厅集合,不要随便去碰任何东西比较好。”
“那么,我去打电话吧。你们就到客厅去,如何?”
一行人鱼贯回到走廊上,梓忽然想到什么事,叫住网代。“你认为瓜原小姐会是自杀吗?”
网代蓦地回头。那一瞬间,他的脸上出现奇妙的表情,随后马上消失。彷佛他希望瓜原是自杀,如果她是自杀的话就会比较不麻烦,他的表情似乎如此说。
“可是啊。”乐团团长开口说:“瓜原不是那种会自杀型的女人。”
“但是,在她那么激动之后——”
“老实说,我希望她真的是自杀。也许那样一来,这会变成一件丑闻,我们会被舆论说三道四,可是这种事很快就会被淡忘了。但是,我可以断言她不是会自杀的个性。她是个像火一样激烈,会把反对者统统推开往前进的好胜女人。更何况最近开始发行lp盘(一种黑胶唱片),我们也要出片,瓜原正干劲十足。所以,我不会认为她是自杀。”
江差也停下脚步,听他们二人的对话。“我也在考虑自杀说。如果是他杀的话,凶手不就还在房子里吗?”
“唔,那件事就交给警方吧。要是擅自轻举妄动,让自己受伤的话就不好了。”
梓说了之后,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跑下楼梯,冲向门廊。司机站在门外,一边看着马路一边吸着烟,然后好像察觉到身后的情况,迅速转身。
“结束了吗?”
“不,还没。从我们到这里来之后,有谁走出来过吗?”
“从这里出来吗?”
“对。”
“没有,没人。”
“有人进去吗?”
“也没有人走进去。怎么了吗?”
“有人死了。好像是被杀的,是刚刚才发生的事。”
香烟从司机的指缝间掉到地上,红色的火星四散。司机慌张地用鞋子把烟踩熄,然后问。“被杀的是谁?”
“乐团主唱。已经报警了,警车应该马上就会到。如果之后你看到有人走出来,就按喇叭做暗号。”梓还在说的时候,好像就隐约可以听见警笛声了。他们结束谈话竖耳倾听。似乎是听错了。对面的河岸下方,可以看到长长一列国铁电车正在奔驰。车上的每个乘客,都一脸无聊地拉着吊环。
梓再度回到屋内,大步走过大厅,往后门走去。在警官来之前,他想先看看凶手可能的逃亡路线。
他不认为凶手还潜藏在屋内。不管是他们全部都聚在客厅闲聊的时候,或是他们都到浴室去调查尸体的时候,都有很多机会让凶手可以充分地逃走。
漆成白色的后门没有上锁,所以一转门把就可以轻松打开。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面灰色的墙壁,距离近得像是快要碰到鼻子似的。这也是事后才知道,这面灰色的墙壁,是和不二见庄一样属三木所有的一间药品公司仓库,面对电车道的是不二见庄,仓库则面对后面的巷子,两栋建筑物背靠着背,之间只有二公尺的间隔。
梓走出去看看。因为一出去就是仓库的墙,所以那条窄路只能往左或往右走。脚下的路面是水泥地,十分坚固。
照亮这条宛如在谷底似的路的灯,安装在斜上方的仓库墙壁上,背对着后门的话就在右手边。
他走到电灯下方,看到一个令人意外的东西。从一般的想法,很难想象到那边会有那个像是隧道一样的东西。弧形的天花板,就像是火车隧道一样,纵断仓库穿透到里面去。仓库是二层楼建筑,而仓库的一楼,很明显地因为隧道的缘故被一分为二。
夹在仓库和公寓间的狭窄通路,不管往左或往右走都会被旁边的建筑物挡住,是死路一条。所以,基于火灾预防法,也非得在仓库中间做一条隧道才行。
凶手一定是经由这条隧道逃走的,梓如此判断之后,满意地回到后门。然后当他把手放上门把时,这次真真实实地听到了警笛的声音,从远处逐渐接近。
检查过尸体之后,田所为了重新听取案件情况而走进客厅时,已经是十点左右的事了。
“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吗?”
“是的。这些就是所有乐团成员了,另外还有帮佣的。”网代坐在椅子上,一脸不安地说。看到田所的脸,不管是谁都会出现像网代现在这种表情。警部的长相不只是丑而已,而是丑到像被鞋子踩着,并且用力使劲践踏一般。
“在哪里?”
“在她的房间。”
“可能是在厨房吧。”越生厚子突然像是想起某件事情般,看着网代说。
“厨房?”
“嗯。我想做苹果派,她说要帮我。所以……”
“为什么突然想做苹果派?”
“因为,我虽然喜欢做料理,可是因为一直很忙,都没空做。今天晚上刚好工作都早早结束,而且听说会有报社的人来,所以我想请他们吃。结果做起来太花时间,一定会来不及。因此,我教千寻如何调节烤箱的火候,并说之后会再回来,然后我就来这里了。结果,因为后来发生那件事情,我就忘得一乾二净了……”
千寻不可能知道要怎么烤派。就算派烧焦了,她可能也只会一边呆呆地坐着看电影杂志,一边等厚子过去。从现在千寻还闷不吭声这点来看,恐怕派早就已经碳化了。她本来就很容易沉迷在电影杂志里头……事情就是这样。
“你,去看一下。”田所一指,在一旁待命的水原就走出来。不知是否一直和田所在一起,所以长相也变得很相似,他的容貌也长得不太好看。不知是否眼神锐利的关系,他的举止,给人一种从驯鹰人手臂上飞起来的老鹰似的印象。可是,田所也好、水原也好,外表和内在都相差甚远。事实上,二人都很绅士,在某些时候甚至是很有人情味的人。
水原到同一排的女佣房间去看看,那里面没有人,接着他推开最里面的厨房的门。开门的时候,黑暗的室内充满了派烧焦的味道,那烟味从水原的鼻孔进去流进肺部,让他知道厚子所说都是事实。同时,他也注意到,在那焦味之中混杂了像是烧布一样让人不舒服的臭味。
忽然,正在抽动鼻子的水原,听到女子的啜泣声。与其说是啜泣,不如说是鼻音。是千寻的声音,他直觉地想。可是,应该正专心看着电影杂志的千寻,居然在黑暗的房间里哭泣,实在让人不解。水原的手指在墙上摸索,终于找到电灯开关。
伴随着开关的声音,灯光明亮的迸发,厨房全貌完全展示在水原眼前:瓦斯炉、大型烤箱、冰箱。几乎同一时间,被绑在窗边椅子上,穿着漂亮洋装、些许丰腴的女子也进入视线中。她嘴巴里被塞了东西,湿润的双眼,彷佛在催促水原赶快把她手脚的绳子解开。
水原拿起菜刀,用熟练的手法敏捷的割断绳子。和蔬果店伙计切断成捆的白萝葡比起来,他用刀的手法更加熟稔。千寻踉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自己把塞在嘴里的东西拿掉,并将塞在里面的手帕吐掉。接着她用颤抖的声音大哭起来。
在她哭的时候,水原一脸没辙的表情,什么也没做地站在原地。女人这种生物,在一定量的液体从眼部流失之前,不管对她做什么都没有用,他从妻子那里学到这个经验。然后,他一直看着千寻的衣服和地上的绳子上沾到的红色污点。
在她哭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出声叫了千寻,把她从厨房带到大厅,再回到客厅。就算让她坐在椅子上,她也还是抽抽答答哭着,期间还吸吸鼻涕。当她看到包含网代在内,所有人都在现场之后,心情好像才总算平复下来,哭声变得断断续续,偶尔像是突然想起似地又呜咽起来,不过不久后连这个也停了。
“我想知道你被袭击的事。请尽可能详细告诉我。”为了不惊吓到她,田所用哄骗的声音说。千寻还没有回复平静。在越生厚子的劝说之下,她才总算把来龙去脉说一遍。
“在处理完晚餐的善后之后,就来做苹果派了,煮苹果擀面皮很花时间,我还没做好就看到客人来了。”千寻说话时一点口音也没有,但从话中带有些许鼻音这点看来,这个女的是福岛人,田所心里猜想。
“越生小姐说她必须要去向客人打招呼,匆匆忙忙就离开了。”
“虽然刚才已经说过,我本来是打算要在烤好的时候过去的。平常都是烤四十五分钟。”厚子插嘴说。
千寻继续洗完脏碗盘,滴干水之后,用擦碗布擦干。这工作花了将近十分钟——然后一个奇怪的人走进来,她说:“那家伙是谁?”
“不知道。他遮住脸,穿着很大的衣服。”
“很大的衣服?具体的形容一下,像是怎么样的衣服?”
“是叫小丑吗?就是那个在马戏团里做奇怪动作搞笑的人,那个人穿的就是像那样的衣服。那个人穿的是白底上有红色点点的衣服,头上戴了三角型的帽子。”
千寻吓了一跳,手上拿的金属盆掉到瓷砖地上,同时发出尖叫声。可是,不管是盆子的声音,还是她的尖叫声,外面都听不到。隔音的门,这次反而帮了倒忙。
“才不一会儿,我就被绑住了。我不经意地看到那个人的手,整只手都是红色的,所以我好怕好怕,想说该不会要杀我吧,身体就自然而然开始发抖。那个人绑了我之后,用自来水洗洗手,之后还很小心地让水继续流……”
水原想起在那个房间中,有燃烧布料的臭味混杂其间。
洗了手,处理掉手套的小丑,站在镜子前面,仔细察看衣服上有没有沾到血迹。红色圆点图案里混杂了血的污点,若只是粗略看过去的话不易发现。马上发现右边胸口沾到血渍,虽然拿抹布来擦,但没多久就放弃了,把抹布丢掉,接着大步走向窗边,把窗帘稍微掀开,观察后面小路的情况。然后,确认过后面没有任何人之后,关掉电灯,从容不迫地走到大厅去。
千寻大大呼出一口气。她没多久就明白,小丑侵入厨房,目的不是为了要杀她,而是为了要洗手。可是,她不知道小丑会不会突然转变心意把她杀了。所以,就连小丑走出去之后,她也还是担心得要命。
(希望不要再回来了……)
千寻在心中暗自喃喃说,并用力扭动自己被绑住的身体,要从窗帘缝里看后面的小路。后门像哑剧电影的画面一样安静打开,那个穿着肥大衣服的小丑出现在后门。千寻屏住气息,她的身体再度颤抖起来。小丑拖着大大的鞋子走在小路上,消失在隧道里。
(万一他回来的话怎么办……)
千寻担心得不得了。可是,很幸运地,她没有再看到小丑,只有电灯黄色的光照着外面。
“那条隧道,通到哪里?”田所问网代。警部还没有去调查过后门。
说明过隧道的情况之后,水原马上站起来走出去。
“没受伤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这次我想问关于时间的问题。”
“这个嘛……我很害怕,一直发抖,一分钟感觉就像一个小时那么长。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千寻说完这句话,田所认为这也无可厚非。一个女子受到生命威胁,不可能还可以那么冷静。
“从我离开到那个小丑进去,中间经过多久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