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星影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案子是从听到女人惨叫开始的。可是,若断定那惨叫是从曙照子口中发出来的,不觉得太快了吗?女性在危急情况下所发出的尖锐叫声,不管是谁来听,听起来应该都差不多吧。”
“我还是不懂。希望你可以再说得清楚一点……”
“所以啊,我想说的是,那声惨叫,应该是现场这位山鸠小姐发出来的吧。”
“简单说就是这样。我认为山鸠小姐想独吞十万披索。为此,她杀了伊吹小姐和曙小姐,只要再把这些罪嫁祸给天马并杀死他就可以了。那一天,山鸠小姐把曙照子小姐叫过来,冷不防开枪射她。如果通道被她堵住了,能逃走的地方就只有楼梯而已。照子小姐拼命往上跑。山鸠小姐瞄准她的背部开枪,并叫出那句名台词。等她确定曙小姐已经断气,就把凶器放在楼梯上方,事情经过就只是这样而已。‘不要!天马大师!俱美救命!’这句话蒙骗了所有人,其实真相再简单不过了。”星影用淡淡的语气说着他的推理。思路有条有理,完全没有矛盾。
“那件命案,你说是天马临时起意所以漏洞百出,但其实并不是。那是凶手深思熟虑之后的计划犯罪。”
警部看着俱美。在黑暗房间的角落,美丽的杀人魔,直垂着眼睑,好像什么都没听到,身体一动也不动。
“天马一定是在之前就被她叫到这里,并受到监禁。山鸠小姐料到出租车司机会通报警方,于是光明正大地搭出租车,等我们到这里来。然后,就开始演她的戏了。为了看起来好像是自己受到天马危害,她还推倒台灯发出惨叫。然后,她先用刀子往天马胸口一刺,再把绑住他的绳子解开。因为她没有余裕收拾那些绳子,我想应该还藏在这房间的某处。会不会是藏在那个柜子里?”
警部走过去,打开柜子的门。“有,有绳子。”
警部说这话的同时,俱美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用双手撝着脸,肩膀不断颤抖。杀害三名同事的杀人魔,现在也只是一个女人。
“山鸠小姐,你就尽情哭吧。”星影龙三说了之后,俱美哭得更大声了。在已经完全变暗的无人房屋中,只有俱美的声音一直回荡着。
真会哭的女人,警部心想。不管是在她杀了罗莎伊吹的时候、或是杀了照子的时候、还是杀了天马的时候……
因为觉得听三流的相声很痛苦,我在鸣神的邀约下,和他到走廊的椅子上坐着,抽着配给的手卷纸烟。虽然已经进入四月,但一到晚上还是很冷。看了那个堆满香烟且没有升火的濑户火盆,莫名地觉得好像更冷了。
鸣神默默地吞云吐雾一会儿,忽然转头看我,“你知道湿婆之眼吗?”
他冷不防问我。我以为他说的是“师伯之眼”,于是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了。
“这个嘛……我不知道。”
“不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吧。湿婆之眼就是大颗的黄钻石。那是颗很有名的钻石,只要是对宝石多少有兴趣的人都知道。听说最初拥有那颗钻石的是忽必烈汗。然后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后来被镶在一尊供奉在加尔各答的印度寺院里的湿婆像额头上。于是就被称为湿婆之眼。”
从少年时期,鸣神一说到热衷的事情时,就会习惯性地晃着他矮小的身体。这时他也摇晃着上半身,那对静不下来的小眼睛也骨碌碌打转。中学时,我们并不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当我外出遇到空袭,退避到附近大楼的地下室后,看到这张睽违十五年的脸时,又再度跟他来往了。就在我听闻同学战死,正感到寂寥时,就会十分想念这个人。他说他在某个军事机关工作,但从未明说,我也没有问。对一个如此精明又办事周全的人来说,应该是个很理想的工作场所吧,我想。
“我是不知道什么湿婆之眼、神田之鼻的啦,比起钻石,我对白糖比较有兴趣。”我嘲讽地说,但鸣神没听懂。他愈说愈热切,摇晃着身体。
“但是呢,在十九世纪前半,法国有一位著名的冒险家阿尔贝尔·塔比特。因为他是旅行家所以取名叫塔比特,我认为取得真是好(注31)。他在印度旅行时看到了这颗钻石,就在半夜悄悄把它挖出来偷走了。我先跟你说,这尊湿婆像只有一颗眼睛。所以那个眼珠被偷走,这尊湿婆像就等于是瞎了。而就在那一瞬间,这颗钻石就受到诅咒。”
“喂喂,你讲话的语气好像说书人。你从哪里听来这个故事的?”
就算被我嘲笑,他仍是一脸正经八百的表情,“好了,你就安静听嘛。首先最初的诅咒是发生在塔比特搭的船上,在船将要进入马赛港之前,船上爆发了天花。塔比特匆匆忙忙登陆,然后到巴黎去,成功将湿婆之眼以高价卖给路易十四世,但是他后来到西伯利亚旅行时被野狼吃掉,下场很凄惨。”
“我说你啊,因为他是冒险家,那样的死法没什么好奇怪的吧。然后,虽然他的船上爆发了天花,但也许当时詹纳医生还没出生,所以也并非毫无道理。你都不提黑死病和霍乱,不过只是天花就说是湿婆的诅咒,实在很不合理。”
“哎呀,不是只有这样而已啦。好了,你安静听吧。”鸣神从怀中拿出一本小手册,舔一下手指,急急地翻页。
“路易十四世把这颗钻石放进宝物库里,但一个名叫莫里斯·悠曼的宝物库管理长官一看到这个钻石就眼睛发直,照片上看起来还是个不错的帅哥,结果就在他正要悄悄偷走钻石时,被近侍卫兵发现,最后被送上绞刑台。当时还没有断头台咧。”
“可是,看到上等宝石便起盗贼之心这种事,世上到处都有啊。想偷东西被发现了,受刑罚是理所当然的。你也不能说悠曼的下场是因为受到湿婆诅咒。”我又提出抗议。鸣神把所有的事都说是因为湿婆的诅咒,我对他这种态度很不满。
“你的反驳的确有理。我一开始也是那么想的,可是湿婆的诅咒还继续绵延下去。”
他很辛苦地吸着已经短到快要烧到嘴唇的烟,然后才下决心把烟丢进火盆。
“路易十四世把那颗钻石交给荷兰的宝石师傅,命令他们把钻石磨亮,并用黄金做一个别扣加上去。你应该也听说过吧,那里有很多优秀的宝石师傅。可是,一个叫做凡·艾克的抛光师又看一眼就心动了,于是他拿一个假货回宫中收藏,把真正的湿婆之眼揣在怀里,但是东窗事发,他成了通缉犯。因此艾克把钻石放在口袋里逃到海格去,在一个下雪的夜晚,他走进比利时安特卫普的一间教堂,在耶稣像面前冻死了。”
“我只知道那颗钻石美到让看到它的人都被诱惑,一个骗子被国家追捕,最后冻死,这和湿婆的诅咒有什么关系?这一点我实在不了解。照你这样说来,那国定忠治会从赤城山下来,也是因为湿婆的诅咒啰?”
注33:国定忠治是江户时代后期,出生于赤城山下国定村的游侠。明治、大正、昭和初期在讲谈,新京剧中作为题材广为流传。
“你还真是个多疑的大叔耶。宝石师傅的尸体是第二天早上被修女发现的,但就连修女看到湿婆之眼后都胡涂了,把它占为己有。但毕竟是神职人员,一直觉得良心不安。最后她去向神父告解,神父因不知如何处理,于是献给玛丽亚·特里萨,这期间诅咒没有再发生,但她的女儿玛丽·安托瓦内特结婚时,特里萨把钻石作为饯别礼送给她。不久之后,安托瓦内特和丈夫路易十六世一起在断头台上须命。”
“嗯哼……”
“法国大革命的时候,有法国的贵族逃往英国,没多久湿婆之眼也出现在伦敦,落到富豪爱德华·怀特尼手上。他才刚拿到手就心脏痲痹猝死。不知情的女儿将钻石装饰在额头上,出席凯特公爵的宴会时,房子起火把她一个人烧死。”
“原来如此。这里听起来就比较像诅咒了。”我也开始觉得事情变得怪异,老实说。
“一一举例实在太麻烦了,钻石持有者从俄国的侯爵、巴黎的歌剧女高音、到安南王子,每当持有者改变时就会发生凶事,最后辗转流落到西贡的印度贸易商手中。”
“差不多又要回到原点了吗?”
“这个贸易商为了助印度独立一臂之力,把锧石提供给钱德拉·鲍斯了。”
“什、什么?”故事突然出现现实感,我得再往前坐一些。搭飞机前往西贡的鲍斯,在几个小时后在台北机场意外身亡。这么说来,这也是湿婆的诅咒吗?在军事秘密机关工作的鸣神,对这种情报知之甚详。
为了确认我有没有对他的话起反应,鸣神一直盯着我的脸看,“不只湿婆之眼,鲍斯从泰国和新加坡当地印度人那里,得到很多捐献的宝石和贵金属,他带着那些东西一起遇难。奇怪的是那些东西的下落。日本的将校把散落在失事现场的疑似宝石物品都收集起来,交给了印度独立联盟的人,但之后就下落不明了。因为在东京本部的印度人起了骚动,所以军方觉得有责任,极其秘密地搜索着。可是半年来依然连个影子都没有。”
鸣神说到这里时,也到了剧场的休息时间,人们一窝蜂地来到走廊上。我们之间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
没多久,开演的铃声响起,我们二人回到座位上。因为战争来到最高潮而变得懒得出门的我,在鸣神邀请之下,来到许久不曾造访的须田町的立花。年轻的三流相声家被排除在战事之外,中坚和大牌都被强拉去慰问团,但即使如此来客还是意外地多,我们只能坐在后方角落。
当天晚上的演出者中,有现在患心脏病的口技家奈美野一郎、后来在横滨空袭时牺牲的支那魔术师李彩、罹患战后失语症过世的权太楼等人,毫不知情下被拉过来的我,获得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快乐回忆。
不过,那天晚上有一个最受欢迎的节目,宣称将公开印度瑜珈行者的密法,婆罗门修行者卡里·辛的秘术意外引起我的兴趣。这位行者有一只脚不方便,行动看起来非常困难,但他在手腕插上很粗的针,并在那根针下面吊了好几个十贯重的大石头;仰躺在舞台上,让彪形大汉在他的腹部跳上跳下;走到观众席后面,把舞台上的蜡烛吹熄;吞下大颗铁球之后又直接吐出来。为了不伤到地板而铺了垫子,卡里虽然把铁球吐在垫子上,但铁球撞击地面时仍发出巨大的声响。
这不是魔术,不是妖术也不是戏法,真要说的话,有一种叫做“练术”的东西,出乎意料地几个实地表演颠覆我们的常识,观众连拍手都忘了。
“喂,你仔细看看。”鸣神拉拉我的袖子。“那家伙戴在头上的宝石。那个形状,那个光泽,跟我在书上看到的一样。一定就是湿婆之眼。”
“啊?”我惊讶地盯着舞台上看。我从一开始就注意到,在卡里·辛的头巾正面,有一个很大颗的黄色宝石装饰其上。因为灯火管制的关系,那时候的光线颇暗,但即使在那么昏暗的光线之下,那颗宝石仍旧宛如燃烧般闪闪发光。但是,我想都没想过那东西会是湿婆之眼。
隔天和下一天,因为剧烈的空袭警报不断响起,关东地区一片骚动;然而到了第三天则好像没事似的,是个宁静的晴天。刚好是星期日,我到院子里素描防空洞旁的樱草,一直画到下午,傍晚时穿着国民服与绑腿的鸣神突然来了。
“虽然曾经听说过瑜珈术有多么神奇,但我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还挺厉害的呢。”我赶快把话题导向之前的卡里·辛。为了逃避现实面的黑暗战争,当时的我本能地扯开话题。
“什么?那种东西只是玩玩而已啦。那个卡里·辛大概就只是那样而已,不过所谓的瑜珈秘术,可是能够办到我们怎么也想不到的事。像是在钉满钉子的长椅上面生活,或是把种子撒在手掌上,就能够让它在手上长大结果,这些事你应该也听说过吧?可是那是可以媲美达摩大师面壁八年的单调苦行。他们的本事,就是锻炼平滑肌,让它如骨骼肌一样控制自如,并且可以自由松开关节。所以他们可以让心跳频率降到非常低,还可以让肠子由下而上反过来蠕动。”
鸣神忽然亢奋起来,变得很多话,开始说很多他在南方经历过的一些关于瑜珈的不可思议事情。我顺手记下来,在印度有一种符合主观与客观上理想的神秘哲学“yoga”,或是称为瑜珈,而其信奉者则称为“yogi”。
“那是我驻守在新加坡时候的事。我认识了一个皮肤很好的印度女孩,曾经去拜访过她家。到她家吃午餐聊了一个小时后,她爸说要去睡午觉先失陪了,接着就哗啦哗啦地走进院子里的池子,我还想说他在干嘛时,他就沉下去了。我‘啊’地叫了一声站起来。但是那位老爹不是溺水,他躺在池底,开始在水里睡午觉。就那样潜在水里大约一个小时。”
实在很怪异。
“那中间都没有浮上来过吗?”
“对啊。在那之前,我以为他单纯只是个脏兮兮的老爹,没把他当一回事,这件事让我对他另眼相看了。问了之后才知道这就是‘yogi’……”
与其说不可思议,不如说有点让人觉得恐怖且不舒服。不知是否回想起当时那异常的往事之故,还是寒气从透着暮色的庭院里悄悄进来,鸣神的身体打了一个颤,接着将不平静的眼眸望向我。
“喂,今天晚上要不要再到立花去?”他问了出乎我意料的话。
“不要啦,就算我再怎样喜欢权太楼,一直听一样的段子也会没趣的。”
“不是啦,不是要进去。我想调查卡里·辛。我想知道那颗钻石到底是不是湿婆之眼,如果真是湿婆之眼的话,他又是从哪里得到的。”
“应该不是简单聊几句就可以的吧。”
“当然啊。直接去问的话一定会被拒绝的,所以要用点激烈手段才行。”
“与其做那种事,不如通报警方不是比较好吗?”我不是要泼他冷水,会那样想是理所当然的。然后鸣神摇摇头说:“行不通的。现在只是单纯怀疑而已,警方不会介入。更何况他们现在人手不足,连年轻警员都要从军队里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