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赫尴尬地笑笑,道:“先生这本事常人所不能,那也不算小了。只是……这胜仗好打,可打了胜仗之后将会怎样,倒要请教先生?”
舒洛顿时将脸一沉,道:“伯赫酋长,这是该你问的吗?你不过是个小小的酋长,只管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就成了。至于今后将会怎样,那是大王考虑的事情,不是你一个小小酋长所要考虑的。今后如何,其实大王心里早有定数,只不过几时说出来,先说给哪些人,后说给哪些人,一步一步,大王自有方略。提早说了,便是泄露天机。伯赫酋长,若是你已经猜测出点什么,那便尽管猜测好了。只是不要说出来,该你知道之时,大王自然会告诉你。此刻,彼此还是心照不宣为好。”
伯赫于这番话一时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眉心拧成一个大疙瘩,垂下头琢磨话中滋味。这时,坐在旁边的土骨伦不识趣地凑过来问道:“伯赫,你猜到什么了?能不能说给我听听?”其他人也把眼睛瞧向伯赫,看来大家都想知道他到底猜着什么了?
不料,伯赫竟气恼地大声冲土骨伦叫道:“什么说什么?该你问你问,不该你问别问。心照不宣,懂不懂啊?不宣!”
土骨伦平白遭他抢白,也怒道:“伯赫,你这是发的哪门子邪火啊?愿说就说,不愿说拉倒,我还不稀罕听呢。”
但阿骨打却对舒洛大大地点了点头,竟是深表赞许。
阿骨打道:“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要说的了,那就各自准备去吧。”
众人纷纷起身离去。舒洛叫住合喇与佟钰,问道:“明日就要与辽兵打仗了,你们怕是不怕?”
合喇道:“我不怕,我跟着爷爷,什么也不怕!”
佟钰自然不甘落在合喇后面,道:“我也不怕。辽兵到人家屋里抢物事、抢牛羊、还抢女孩子,不是好人。”
舒洛点头道:“不怕就好,现下有件重要的事情准备交给你俩。”说着,从怀里掏出两支花炮。佟钰、合喇听说有重要的事,立马将胸脯挺了起来。舒洛道:“是这样,我这里有两支炮仗,一支是响炮,一支是花炮。明早辽兵来时,一进入豆荚峰谷底,便施放响炮,号令埋伏的人出击。待辽兵退出山口,施放花炮,号令江南江北两处埋伏出击。大军行动,号令为先。所以燃放号炮,至关重要。本来,如此重要的事情,不应由你两个小孩子来担当。但这里的人都没有放过炮仗,不知炮仗为何物?现教是来不及了,况且我手里除此两支再无多余。而你两个则不同,佟钰那不用说,逢年过节都放过不老少。”
佟钰顿觉骄傲,夸耀道:“那是当然,逢年过节我都要放的,像什么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啦、寒食节啦、乞巧节啦、中秋节啦,只要是节我都要放。我们那的炮花样也多,什么长鞭啦、麻雷子啦、双响炮啦,哎呀,数也数不清。你这才两支……吓!要不这样舒大哥,你将两支炮都给我,我保证把两支炮都放响喽,两无一失,如何?”
舒洛道:“那可不行,两支炮,须在两处地点燃放,中间隔着好几里地,你一人怎么放得?好在去年合喇也放过一支响炮,你俩分头来放。那,这支响炮还由合喇放,花炮给佟钰。”
两人分别接过,合喇兴奋地道:“好啊,我这是出击的第一声炮,全族人都要听我号令呢。”
本来佟钰对放响炮还是花炮并不计较,甚至还有些偏好花炮,心里猜想着这支花炮是什么花式。然则合喇这么一说,佟钰觉得不对劲了:咦,原来人家争的是放第一炮的风头嘿?上当!上当!立时涨红了脸道:“舒大哥,你办事不公!”
舒洛被他弄得莫名其妙,道:“怎么啦?”
佟钰气哼哼地道:“凭什么他拿响炮,我拿花炮?”
舒洛道:“这又有什么不同?响炮花炮,一般的重要。这是打仗,不是你过年放炮来玩的。”
佟钰梗起脖子道:“那也要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合喇接口道:“依你要怎样?”
佟钰道:“咱俩得打赌争胜。”
合喇欣然接受,道:“好,赌就赌!”
佟钰从地上捡起一段树枝,两手捏住一端,道:“看你小,让你一马,你来挑先,公鸡头还是母鸡头?”
合喇道:“公鸡头!”
佟钰道:“既然挑了就不许耍赖,大家都要认赌服输。”然后,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一指挨一指地捏着树枝比下去,嘴里念念有词:“公鸡头,母鸡头,不要这头要那头;公鸡头,母鸡头,不要这头要那头;公……咦,是你赢了。”
合喇一声欢呼:“噢,我赢喽!”
舒洛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本来他并不想将佟钰与合喇带到两军相争的战场。他两人还是孩子,战场上刀来箭往太过危险。尤其合喇是阿骨打的长门长孙,阿骨打极是疼爱,将来是要接班继任都勃极烈的,万一有个闪失,如何交代?然则此刻女真合族上下竟找不出一个可以燃放炮仗的人来!他这也是无奈之举,只得将如此重任着落到两个小童身上。他曾反复考虑过,放炮的地点都在山顶上,离着厮杀战场还有着一段距离,如若进展顺利,一般不会有意外发生。况且放响炮的地点处在战场末端,又在女真大队保护之下,相对处在厮杀中心的花炮地点安全得多,是以他便将响炮给了合喇,而将花炮给了佟钰。不料,这番苦心险些被佟钰的不服气给搅乎了。好在这小子尚能认赌服输,不然的话,还真拿他没办法。
其实,佟钰可不是认赌服输的主。只是在最后一刻,他忽然又留恋起手中那支花炮来了,极想见识见识这支花炮燃放后到底什么花式?实在不情愿就这么转给合喇。不然的话,即便打赌输了,他也会千方百计另外找辙,把那支响炮弄到手。
佟钰假意心有不服,对合喇道:“这次可是我让着你挑先的,下次你得让着我,咱俩一人占先一回。”
合喇拿到响炮心满意足,没口子地应承:“行,行,下回你先。”
阿骨打在一旁看得也饶有兴味,道:“佟钰这法子好,公平交易,大家服气。”
佟钰、合喇各自将炮仗揣入怀内,准备与阿骨打、舒洛一同去山坡下集结。佟钰忽然发现宛霓跟他们在一起,不由问道:“小情乖乖,你跟着去干吗?”
宛霓道:“我跟着你们去呀。”
“不行!”佟钰急得瞪眼:“你不能去!”
宛霓道:“你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人。”
“那你也不能去!辽兵厉害着呢,那天你是没有亲眼见到,他们见人就杀,见女孩子就抢,你怕不怕?”
宛霓自然害怕:“那……那……”
佟钰道:“你就呆在屋里不要出来,见着辽兵你就跑,别要给他们捉到了。”
宛霓道:“那你干什么去呀?他们那是打仗嘿。”
佟钰道:“我不打仗,我去只管放花炮。”扭头见合喇他们已经走远,道:“好了,我得走了,你老实在屋里等着,等我回来给你捉……”一想现下是冬天,什么虫儿也捉不到:“捉……你等着吧。”转身急匆匆地追赶合喇他们去了。
山坡下,粘没喝已将人马集结起来,佟钰找着舒洛带领的一伙人,与他们站在一起。这些人知道是去打仗,人人脸上罩着一层严霜,连马儿也不大声嘶鸣。佟钰看到,站在人群中的,还有女人!她们也像男人一样,身背弓箭,牵着马匹。此时天空中乌云密布,天色骤然暗了下来,人们点起松明火把。
阿骨打登上一处高坡,对聚拢过来的人群道:“明天辽兵就要来了,他们是来抢东西的,抢牲畜、抢财宝、抢女人、抢皮张,什么都抢。东西都叫他们抢走了,我们怎么办?还不全都得饿死,冻死?是以我们决不能任凭他们来作恶,拼死也要保护我们的牲畜、财宝、女人不被抢走!”阿骨打边说边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举刀在自己脸颊上割了两道口子,血水立时翻涌下来,样子十分恐怖。他举起双臂,对着天空祈祷道:“萨满神哪,请你即刻显灵吧,保佑我的族人,惩罚恶人!”
人们被激怒了,齐声道:“萨满显灵,保佑我们,惩罚恶人!”
阿骨打道:“但是萨满神只保佑勇敢的人,那些见着辽兵像傻狍子一样撒腿就往回跑的人,他可不保佑。”
人群中有人道:“放心吧,阿骨打大叔,我们这里可没有傻狍子的种。”
阿骨打道:“先别说大话,到时哪个要是掉头往回跑,萨满神也会惩罚他。”
有人叫道:“哪个要是往回跑,我第一个先宰了他!”
佟钰听出这是四王子兀术的声音,就见他从人群一侧走出,手里提着一样物事来到阿骨打身旁,面朝众人将手中物事向上一举,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道:“土骨伦想要偷偷去江宁给辽廷报讯,被我骑马赶上一刀砍了。哪个再要三心二意,这便是样子,还要诛他全族!”
人人心头掠过一阵寒意,但都没有说话。
阿骨打随即将手一挥:“好,现下出发!”
人们转身向着沉沉夜色中走去。为了保证明日厮杀时马匹有充沛体力,大家全都牵马踏雪步行,没有一人骑在马上。佟钰惟恐自己人小体弱被人落下,便紧拽着一匹马的马镫奋力跟进。
行至半路,天空中当真飘起了雪花。
佟钰跟着舒洛带领的一队人马出了豆荚峰山谷,登上西首的一座小山。舒洛要其他人埋伏在半山腰,带着佟钰上到山顶,将他安置在一块背风的山石后面,又检查了一遍他随身携带的炮仗、火绳等物,叮嘱道:“燃放花炮可不是小事,千万记住,一俟辽兵退出山口就放炮,不要贻误战机。”
佟钰有些烦气:“唉呀舒大哥,这话一路上你都说好几遍了,我记着呢,望安。”
舒洛道:“记着就好。另外还要注意隐藏自己,不要让辽兵发现了。我就在半山腰,万一辽兵来了有我拦着攻不上山顶,伤不到你,不用害怕。”说着,取出一块冻狍子肉递给佟钰,道:“那我下山啦,你一人在这里行吗?”
“行行,你走吧。”佟钰催促道。
舒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佟钰坐了下来,四下里黑沉沉的,万籁俱寂。忽然,他听到山石后面有些轻微响动,顿时生起气来:“小情乖乖,是你吗?”
一人从石后走了出来,果然是宛霓,怯意地轻声道:“不光我一人,还有老伯。”
佟钰抬头寻找,却见那老伯从另一块山石后面直起腰身,嚄嚄笑道:“是啊,还有我。小女娃好生厉害,居然发觉我跟在你身后。”
佟钰又气又急,道:“谁叫你们来的?这里危险知不知道?赶紧走吧。”
老伯道:“来都来了,还走什么?这里危险,正好留下保护你呀。”
佟钰道:“我不用你保护,有舒大哥保护我呢。”
老伯道:“姓舒的那点本事怎么能保护的了你?他连自己能不能保护还说不定呢。”
佟钰道:“舒大哥本事大着呢,他还懂得候验天气,能提早知道几时刮风下雪。”
老伯道:“那算什么本事?我不用候验天气,也能提早知道几时刮风下雪。”
宛霓证实道:“不错,得了寒疾症,也有本事提早知道。”
那老伯忽然发起火来,厉声道:“女娃子,偏你知道得多!”
不知如何,这老伯自打一见面便不喜欢宛霓,对她总是没有好脸色。但对佟钰却始终柔声下气,百般讨好,不敢有一点点得罪。
“不管怎么说,你俩还是赶紧走吧,快走,快走!”佟钰跺着脚道。
宛霓嘟着嘴咕哝道:“我在这儿又不妨碍你什么。再说天这般黑,又下雪。”
“妨碍了,你们在这尽让我分神,不能安心做事。”
宛霓道:“你尽管做事啊,就当我不在这儿。”
老伯也道:“对呀,你要嫌我们碍眼,那我们就离你远点。天黑雪大,万一小丫头不小心掉落沟里,那可危险得紧。”这当口儿,他倒帮着宛霓说起话来。
“那……”佟钰一时没了主意。
“我们不说话,不让你分神就是。”老伯又紧叮一句。
佟钰道:“那,这可是你说的,你们要是说话我定准撵你们走。老伯,你还去那边石头后面躲着,可别让我瞧见你啊。喂,等等,把你带的羊皮给我两张。”佟钰早就瞧见过,老伯身上带着好几张羊皮呢。
老伯依言取出两张羊皮丢了过来。佟钰捡起,找了一处背风的坡坎将两张羊皮铺在地上,道:“小情乖乖,你就在这儿,要是困了就躺下睡一忽。”
“偏心鬼!”那边石头后面,老伯不满地嘟囔道。
佟钰取出冻狍子肉撕作两块,将一块大的分给宛霓,然后回到自己位置,严厉地道:“大家都别出声,哪个出声,我就撵哪个走!”稍顷,叫道:“小情乖乖?”
宛霓应道:“嗯,什么事?”
“好啊,你说话了!”佟钰立时大叫起来:“这是第一次,下次决不轻饶。”隔了一刻,又叫:“老伯?老伯?”连叫数声,老伯那边悄无声息,想是他记取了宛霓的前车之鉴,不敢贸然出声。不过,佟钰对试探结果却是十分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