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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佟钰跟随舒洛来到棚外,悄悄掀起苇箔一角往里窥视。木棚里面光线暗淡,舒洛点起一枝松明插在木架上。木架上还插着一排苇管,样子像是船娘吹曲儿的排萧。木棚内四面都有这种木架,也都插着苇管。舒洛坐下来,随手拖过一捆芦苇,抽出一根,剥去败叶,剖开苇杆,取出内中的苇膜。佟钰见他剥了一根又一根,不一时,面前的苇膜白生生的堆了一堆儿。舒洛用指头抓拢了抓拢,似乎看苇膜够不够多,觉着满意了,点了下头,起身取过松明望苇膜堆儿中一点,呼地一下,窜起好大一团火头,随即又灭了,剩下一堆燃过的灰烬。
    他这是在干吗?佟钰满腹狐疑,这情景倒像是老道烧茅炼丹。哎唷,乖乖不得了,糟糕舒大嫂,舒大哥这是要出家当道士哪!撇下舒大嫂独自在大宋可怎生过活?
    佟钰正要钻进棚内阻止,却见舒洛取下插在木架上的苇管,将苇膜灰烬塞入管内,又一一排列在木架上。佟钰搞不懂他这是在做什么?牛鼻子老道可没有这套法门。便伏下身,耐心看他到底闹什么玄虚?
    舒洛将木架上的苇管全都塞入苇膜灰烬,向四方拜了拜,便坐下来耐心等待。过了一会儿,“波儿”的一声,东面木架上一支苇管内的灰烬首先喷了出来。接着,西南北三面木架上的苇管,也有灰烬喷出。舒洛挨个查看一遍,又掐指算了算,脸上挂出笑容。他将灰烬再次塞入管内,等灰烬二次喷出,欣然作喜,道:“天时、地利、人和全都有了,此乃天机也,果真能成就一番事业呢,舒某当见机而作。”提声叫道:“佟钰,你还躲在外面做什么?再过一会儿,非把你冻僵了不可,还不快些进来!”
    原来舒大哥已经知道自己跟在后面,佟钰呵呵乐道:“舒大哥,你这是在学老道作法,化符驱妖么?那该当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才对。”掀起苇箔,钻入木棚,木棚内果然比外面暖和得多。
    舒洛笑着嗔责道:“呿,你这小子,又来饶舌。”说时眉飞色舞,显得心情不坏。
    佟钰道:“我说的不对么?刚我还见你凿龟数策地设醮做道场,这会儿又不认帐。”
    舒洛道:“又混说了,我那是做道场么,我是在候验节气变化。”
    佟钰问道:“什么叫候验节气?”
    舒洛指着木架上的苇管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佟钰摇头道:“不知道,这像是花船娘子吹曲儿的排萧。”
    舒洛道:“吹曲儿两字便是点题了。这叫律管,十二根律管代表十二乐律,在律管内填入葭灰,到了某一节气,或是天气有了变化,相应律管内的葭灰便会自动喷发。由此,就能候验现下到了什么节气,几时刮风,几时下雪。”
    “咦,有这般神奇?那你说几时刮风下雪?”
    舒洛捋了下他的小黑胡道:“如不出我所料,今晚雪至,明晨风至。”
    “是么?那今天夜里我得验证验证。若是属实,舒大哥,你把这法教了给我,如何?”
    “教你倒是可以,不过这是个耐性活,四五年后才有小成,似你这等猴燥性子,怕是难以持久。”
    佟钰不愿意了,撇嘴道:“你就直说不愿教算了。”
    舒洛道:“这有什么愿不愿的,你乐意学,现下我就教你。”
    正在这时,棚外忽然有人道:“舒先生,都勃极烈请你去。”听声音很急。
    舒洛道:“现下就去吗?”
    “是,都勃极烈已带人上山来了。”
    “那好,你去禀报大王,就说舒某即刻就到。”
    舒洛与佟钰匆匆往回赶,进入帐幕,里面已坐了一二十人,阿骨打招呼舒洛坐下。佟钰见合喇也在,便过去和他坐在一起。
    宛霓独自在地窨子里,隔帘望见一下子来了许多人,正不知出了什么事,看到佟钰回来,也跟着进到帐内,紧挨着佟钰坐下。佟钰见她斜肩背着蓝布小包,一副随时准备出逃的架式。她这包里装的大多是甄益德和汤不全的物事,现下又多了一样古器物,将来都是需要归还人家的。许是她担心万一有事来不及收拾,给人家弄丢了不好交代,是以早早收拾起来背在背上,防止慌乱中给遗失了。
    帐内在坐的几乎包括了所有女真族头面人物,连一向不大出门的合喇三叔公也来了。只是大家神情凝重,显示此次聚会非同一般。
    阿骨打面容严峻,沉声道:“辽廷传过话来,十万只牛羊、十万匹马的贡奉一只一匹也不能少,限今日送到江宁。否则,明日一早,大辽就要派兵征剿我们。对此,各位有什么说道?”
    佟钰环顾周围,见众人大多闷头不语,只兀术、粘没喝昂头而坐。但他二人在联盟内没有职位,一时没有先行开口说话。
    吴乞买一身出门见客的行色,看样子,像是刚从外面回来。这当儿愁眉苦脸地道:“我昨日去辽廷大营,找着平时联络的那些人脉关系,想请他们帮着说说话。没料到,俱被萧奉先挡了回来,连耶律延喜的面也没有见着。今日午时,耶律延喜拔营回上京去了,看来这事已无转圜余地。唉,可惜送了那么多生金、北珠的礼物,还有几十筒上好的皮张,都白费了。”
    兀术道:“要我说根本就没必要去送礼,好东好西,我们自己留着用不好吗?”
    吴乞买恼怒道:“你懂什么?平时不送礼打点,真有事时谁替你说话?”
    兀术揶揄他道:“好啊,现下就有事了,你的那些人脉呢?怎的都不见出来替你说话啊?”
    吴乞买顿时哑口:“是啊,这……这不是让萧奉先给挡驾了吗。以前,这法子还是百试百灵的。”
    合喇的三叔公道:“别尽说些没用的,大辽的兵明天就要打来了,赶紧想想怎么应对呀?”
    吴乞买道:“我是没有办法了,有办法你们想。”
    三叔公道:“要不咱们出去躲躲?伯赫,听说你们部落有个藏身的秘密营地,大家能不能都躲到那里去?”
    伯赫道:“行啊,实不相瞒,我那个营地,就是为了防备不时之需的。人都有个过不去的时刻,是不是?哈哈。那里能容上千人,除了我部落少数几个头目,外人绝找不到,躲个三五天不成问题。”
    三叔公道:“瞧瞧,这不就有办法了,你们年青人就是不爱动脑子。”
    粘没喝道:“要是辽兵住着不走,超过了三五天怎么办?”
    伯赫道:“那就很难说了,密林里储备的干粮草料只够千数人三五天之用。没有吃的,又不能生火,万一弄出烟来,很容易给人发现的。”
    这时佟钰忽然冒出一句:“我会砌无烟灶,不冒烟,别人发现不了。”
    在坐诸人都露出惊喜神色,连阿骨打也点头称许,佟钰心下很受鼓舞。
    但粘没喝却道:“这还是不成。我们人好躲,一拍屁股就走了。可这些年我们积攒的财富怎么办?事情这么紧急,一时也不能都搬走啊?”
    吴乞买着急起来:“是啊,那些财宝怎么办?好容易攒下的。“
    兀术道:“要我说,干脆就真刀真枪地跟他们干一家伙!江宁那几个辽兵我见过,稀松得紧,一顿连珠箭,叫他们全都了帐。”
    三叔公训斥道:“又要打,又要打,那是要灭族的!你以为是好玩的么?”
    合喇的三叔公既是兀术的三爷爷,兀术可不敢顶撞,立时缩回了脑袋。
    阿骨打一直在听别人说话,这当儿道:“有时就得要打一打,要不,会被人欺负得狠了。伯赫,土骨伦,你们两位以为如何?其他部落也都说说,别光听我们完颜一个部落的。”
    伯赫道:“拉人脉关系也好,躲藏起来也好,打也好,这些都是一时之策。完了之后怎么办?都勃极烈须交代一句话下来,总不能一辈子老教我们这么藏着躲着吧?”
    其他部落酋长,俱都齐刷刷地扭头瞧向阿骨打,看来他们与伯赫一样,也有相同想法。
    阿骨打道:“既然辽廷不容我们申辩,我们只有抗缴贡奉这一条路。这不是我们非要这么做,而是实在迫不得已。这些年,辽廷索要贡奉一年比一年多,总也不见餍足,长此以往,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至于完了之后怎么办,就要看辽廷对我们会怎么办?辽廷若是一定要剿灭我们,那我们也用不着客气?就是这话!”他威严地瞧了瞧在坐诸人,特别在吴乞买脸上停留了片刻,接着道:“我意已决,明日与辽廷开兵见仗!哪个要是不赞成我的话,现下尽可以离开,我也不予追究。哪位要走啊?”连问三声,不见有人起身离去。阿骨打道:“那好,既是诸位都赞成我的话,那咱们就得立个规矩,自此刻起,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住地。若有向辽廷告秘者,诛他全家!”众人心头,都是一震。
    随即,阿骨打又转向舒洛道:“舒先生,你虽然客居在此,但我们可没拿你当外人。现下我族里遇上大麻烦,先生有何高见?说出来给我们排宣排宣。”
    舒洛微微一笑,拱手道:“舒某哪里有什么高见,倒是恭喜大王,明日要打一个大胜仗呢。”
    众人闻听之下,大都神情一振,惊喜地抬起头来。只三叔公不满道:“舒先生,你一个读书人,怎么尽撺掇人家拿刀动杖?”
    舒洛手捻小黑胡,道:“三叔公说的是,舒某乃局外人,这里的事本不便插嘴。但是,一来某落难于此,承蒙大王及各位多方照顾,深愧无以回报。现下女真有事,某岂可置身事外?二来某碰巧思谋个御敌的方略,说出来请大王定夺,也算略尽一份绵薄心意。只是??????”
    阿骨打忙道:“先生但说无妨。”
    舒洛调整了下嗓门。佟钰知道,舒大哥这是要说故事了!在老家建康城西下水门说弦索西厢的唐解元就是这般,每每到紧要处,总是调一下嗓门,以表示“我要说到精彩处了,各位客官注意听好”。舒大哥此刻就是这样,呵呵。
    只听舒洛道:“某说明日将要打一场胜仗,绝非随口说说,哄各位欢喜,而是的的确确的一场大胜仗!缘何这般说呢?其道理有三,各位请听某细说。这其一,胜在出其不意。辽廷此次出兵,明着是索要贡奉,暗里却是要借机惩处大王,还隐含着杀一儆百的意思。但决计料想不到,小小女真胆敢捋大辽这根虎须,竟然抗缴贡奉!以为辽兵一到,大王伏法,便可以照旧欺压在女真人头上。孰不知,这却犯了兵家大忌。兵法有云:骄兵必败!辽兵一向自尊自大惯了的,从来瞧不起边远小族,表面上气势汹汹而来,但并没有做好挨打准备,稍有挫折,就会自乱阵脚。如此,焉能不败?其二,胜在知己知彼。大辽现下内乱不止,处处需要用兵,一时间,也来不及抽调精锐大军征剿我们。而最有可能派的,就是江宁守兵。哼,这些江宁守兵,不过千余人,平日军纪涣散,武备松懈,正如四王子所言,稀松得紧,哪里还能指望他们打仗?更别说打胜仗了。反观我们自己,虽说七部落所有青壮加起来也只两千多,却已超过辽兵一倍,而且人人痛恨辽廷无辜加罪,正是同仇敌忾之时,必当个个奋勇抗争。两相比较,高下立判,尚未交兵,便已有七成庙算了。其三,胜在天时地利。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次大胜仗,老天也很帮忙。若不出我所料,今晚将有大雪,明晨将有大风,交战之时,必定风雪大作。我们只须选择有利地形,稍加运筹,稳操胜券。”
    佟钰这时才明白,舒大哥在洼地木棚里候验天气,是专为与辽兵交战做准备来着。难怪他老“若不出我所料”地不离口,原来无论什么事,他都如此这般地提早“料”着了。
    众人被舒洛的一席话说得兴头大起,一扫刚才罩在脸上的阴霾之气。
    舒洛满脸得色,手捻小黑胡待大家交头接耳一阵,又道:“如此,知己知彼占了七成赢面,出其不意与天时地利各占一成,十成赢面中竟已占了九成。然而,虽然庙算多多,但毕竟离十成赢面还欠着一成,算不上十全十美。若要依某之计行事,那便十足十了。”说着话,他将眼色斜瞟向阿骨打。
    阿骨打立时沉声道:“先生此刻所说,便是将令。合族自我以下,无论长幼尊卑,须当凛遵。违令者,杀!”
    舒洛歉然道:“非是某要如此,而是不如此,则不足以成事,各位莫怪。”随即面孔一板,道:“既然是将令,那便须按我布置依令而行,不得有误。粘没喝!”
    粘没喝当即道:“我在,先生有何吩咐?”
    舒洛道:“等下你将全部人马集结后分成三拨,一拨五百人,由你领去埋伏到混同江南岸,并封锁通往江宁道路,任何人只许北上,不许南下。按通常惯例,辽兵一般卯时造饭,巳时抵达涞流水。你记着,眼见辽兵过来不得出击,放他们北去。及见北边天空有烟火信号升起,方可鼓噪出击,拼力将辽兵沿江向东驱赶。另一拨三百人,由我领着埋伏在江北豆荚峰山口西侧小山上,也是眼见辽兵过来不得出击,放辽兵进入山口。待见辽兵溃退,便鼓噪向东掩杀。余下之人统由大王亲领,埋伏在豆荚峰两侧,见到辽兵大部进入山口,即以鸣炮为号,四下杀出。此时若有多余马匹,可悉数驱赶了冲撞辽兵大队,以迫其自乱。会当此时,北风大起,辽兵朔风迎战,正辨不清虚实,又处不利地形,必定后退。大王须随后追杀,直至驱而向东。在东面,某额外布置了一处埋伏,只因尚不知有何奇效,故而暂不说破,留待事后应验。这处埋伏,本来只是随机而作,其中人为痕迹太过显露,正愁无法掩饰。孰料,天公作美,一场大雪不期而至,不仅将此处埋伏痕迹尽数掩藏,也将我们今晚行迹尽数藏了,使得明早行动更具突然。为争得这一线先机,三拨人马须即刻启程赶至指定位置,尽力在落雪中将自己藏起来,阴伏着不动,只待明早杀出,一鼓作气,获取完胜。不知如此布置,大王以为可否?”
    阿骨打立时道:“嗯,很好,就是这样。粘没喝!”粘没喝立时站起身来。阿骨打道:“按先生说的,即刻集结人马,一个时辰之内出发。”粘没喝转身欲走,却又被阿骨打叫住。
    阿骨打稍作沉吟,道:“你叫每人带上一卷皮张,在雪地埋伏时铺在身下,天气太寒,不要冻坏了。其他部落人凡没有带皮张的,都从我完颜部落出。”粘没喝领命去了。
    阿骨打环视众人,道:“各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伯赫问道:“舒先生,依你刚才所说,明日胜仗全都寄托在了今晚有雪、明晨有风上了,不知这话是真是假?那老天爷真就听你的吗?还是你先生自个就有呼风唤雪的本事?但万一要是既不下雪,又不刮风,那该怎么办?我们可是一点退路都没有。不像你舒先生,可以拍拍屁股回大宋。”
    舒洛拈须笑道:“伯赫酋长把舒某看得忒也高了,某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使动老天爷听话。刮风下雪,那是老天爷的事,他老人家谁的话也不听,只管由着性子任意施为。不过,某却有个小本事,能提早探听些老天爷的秘密,知道他老人家何时刮风,何时下雪。某现下就可以断言,不出一个时辰,必定天降大雪!若问是真是假,等下一验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