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止即将溺水的人放弃去抓那根救命的稻草, 无异于害人性命。
    尊上收回了手, 对霜清摆了摆手, “你也去吧。”
    韩一笑腾的站起身来，打量着笼罩在薄雾里，看不清面容的霜清, 看着她运功飞起，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她想起来了, 她在哪里见过这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了。
    霜清是蓬莱首徒, 又常在尊上手下走动，她穿的衣裳比普通弟子要更为繁琐精致, 也更加闪耀夺目, 那天师尊冲进黑暗里救的就是她, 可那时的她明明被怪物啃噬得血肉模糊, 深可见骨，断不可能这么快恢复。
    “厚土......息壤，”这就是银花火树不停生长的原因，它们能主动吸食吞噬掉周围的一切能量？“周晟，你可有不适？”
    周晟摇摇头，比起先前体内真气乱窜，内丹和脏器几乎被搅碎, 现在他的身体似乎已完全康复。
    韩一笑皱起了眉头，那为何她和周晟反而能吸收化用大荒世界的斑驳元素？这里面蕴藏着大荒世界的规则？
    敛容肃穆的尊上忽然开了口, “如果我猜的没错, 八荒世界已经分崩离析, 错乱重叠，天地本有的因果秩序全然混乱更迭，蓬莱已经不存在了，从这些榖树生根发芽的那一刻起，大荒世界也不再是从前的大荒了。”
    “尊上的意思是......”韩一笑想起了那个本该死去，却在深渊中‘复活’的唐九州，他的存在也说明，现在的八荒世界，再无天道和因果。
    尊上回忆过往时，两眼深邃清透，好似看透了所有人的结局，“你现在应该是个凡人了吧......我还记得，三百年前你师尊将你带回玉虚山时，你还是个垂髫少女，你师尊不忍再让你忍受天道轮回的痛苦，四处找寻奇花异草，收集灵芝仙露，为你炼制了仙药，又传你百年功力，助你脱离凡胎肉体，若你的仙骨还在，不应当会长大。”
    “尊上猜得不错，”她本就是沉醉于凡尘俗世的凡人，韩一笑大方承认了，“我将这几百年的功力都传承给了周晟，不过，一路走来，两次被你们蓬莱追杀，逼至绝境，他的真气消耗得所剩无几，内丹已毁，也是个凡人了。”
    可偏偏两个凡人在大荒世界最无所畏惧，战斗力也最强，“大荒世界的法则或许是流动吧，它偏爱凡人，恩赐凡人，却收走了修仙者的所有法力，将他们从云端拉入谷底沼泽。”
    “可......厚土......”韩一笑突然哽咽了，乜了一眼淡定自若的尊上，“你为何突然要和我说这些，是不是......你也即将天人.......”
    韩一笑没有再说下去，小师弟罗阿研飞了过来，他手捧着新鲜可口的厚土，讨好的抬到了尊上面前，“师尊请用，这是功德厚土，比所有的灵丹妙药都管用，汇集了天地无上的灵气精华，百无一害。”
    尊上摇了摇头，“阿研，你可知为何那群怪物怎么也杀不死？”
    罗阿研不解的摇头，“尊上，徒儿愚钝，不知。”
    “他们......是以血肉为根，从这厚土里生出来的。”
    “哦。”罗阿研眨巴眨巴眼睛，抬起手又递上了厚土，“尊上，吃。”
    尊上摆了摆手，“我不吃，你去吧，去找你的师兄师姐吧。”
    罗阿研站起身，向黑暗边界走去。
    他捧着厚土，边走边吃，吧唧着嘴，像个咬着糖葫芦的小孩，无忧又无虑，单纯沉浸在食物的享受里。
    尊上朝璇玑招了招手，“你过来。”
    韩一笑想了想，牵着周晟的手，跪在了尊上面前，“蓬莱仙尊敬上，璇玑和周晟蒙受你的提点，不胜感激。”
    尊上笑了，端庄的表情忽然有了生气，“你很聪明......我终于知道有个知冷知热的徒儿陪在身边，是如何的潇洒快活了......当初，他有意收你为徒时，我不同意，我说，我测得你的命数，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不过是一抔黄土，又何必执意篡改天命，给自己留下牵挂。”
    顿了顿，尊上笑道，“知道你师尊回我什么吗？”
    怪不得师尊一向和尊上不合，原来这梁子还是因她而结下的。
    “师尊他......回你什么？”韩一笑说着说着，眼中闪烁起了泪光。
    “他说，你知道何为情爱，何为生死相依，何为念念不忘吗？我说，不知。”尊上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眼泪却悄无声息的流淌着，“他说，你就是那个，明明知道前面有危险，还不顾一切的跑到他身边保护他的女孩，所以，他不能辜负你，不能将你一个人留在凡世的尘埃里，看着你经历一次次的痛苦轮回，不能再置之不理......”
    所以，他宁愿违抗天命，强背天谴，也要颠覆更改了璇玑的命盘，送她百年的和乐美好，否则，他又怎么会突然遭到反噬，天人五衰。
    韩一笑点点头，抹干脸上的泪光，偏头看向周晟。
    恰巧周晟也看过来，两目相对，波光流转，两人同时弯起了嘴角。
    “我没什么可以赠予你的，不过可以给你指条明路，”尊上仰起头，凝视着一个方向，轻轻念道，“咱们，殊途同归。”
    尊上闭上了双眼，似乎是在缅怀回忆着什么。
    韩一笑和周晟见状，退回了角落里。
    不一会儿，蓬莱诸位御剑而归，个个容光焕发，喜笑颜开的挤到了尊上面前，炫耀似的开口，“拜见尊上。”
    “尊上，我们都好了。”
    霜清迈步上前，“尊上，你为何不肯吃......”
    “我已经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了，”尊上打断了霜清的劝诫，看向韩一笑，“麻烦两位带路了。”
    “他们......”实力又强劲不少了的霜清哪肯吞咽下傲气，她拔剑相向，“我看杀了他们，我们就能逃离这里了！”
    “不可，”尊上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与其自杀残杀，不如想想怎么对付黑暗中的怪物吧。”
    韩一笑朝尊上点点头，牵起周晟的手，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走吧。”
    璇玑无所谓的态度像是火辣辣的巴掌拍在霜清脸上。
    她握紧手中宝剑，内心突然升腾起一个怪异的，邪恶的念头，要是尊上一直这般不肯食用厚土，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会像师伯一样寿终正寝？
    到时候，看谁还会阻拦她将两人处决！
    不行，她得变得更强，更强才行，不然如何服众，如何压制一群目无尊长的师弟们。
    众人一路走走停停。
    食用厚土和未食用厚土似乎成为了内定的分界线，将一群人分成了两拨。
    尊上步伐稳健，走在最前面。
    韩一笑和周晟紧随其后，也不再跳入黑暗斩杀怪物。
    一路无话，御剑在后的众人各怀心思，不时悄摸摸的溜出队伍，潜入黑暗中，埋头吞食着厚土，像贪吃的孩子般，不知何为饱腹感。
    “璇玑......”周晟轻轻一笑，银色花朵在眼前晃过，他和她好像永远也走不完这条银色花瓣堆积铺垫的长路。
    “嗯？”
    “没什么，累不累，要我背你吗？”
    “好。”
    韩一笑顺溜的爬上了周晟的肩膀，无视身后众人的灼热目光。
    他背着她走过荒凉衰败的城市，走过香飘雪海的梅花林，走过咄咄逼人的茫茫人海，走过喧嚣的人世纷争，走过渺无人烟的苍茫雪原，拍戏时，还背她走过黄沙遍地的沙漠。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就这样过去。
    如果有白天和黑夜。
    时间流逝得无知无觉，根本没有任何的东西供他们参考辨识，究竟过了多久。
    尊上华发渐生，脊骨略显弯曲，行走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他仰望漆黑天穹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快了。”
    “尊上，你有白头发了！”罗阿研凑上前来，他脸颊鼓鼓的，像蒸笼里膨胀的白馒头，好似发胖了。
    “无事，你照顾好你自己。”尊上推开了罗阿研搀扶的手，乜了一眼，周身散发着冷冽真气的霜清，“霜清，为师走后，蓬莱就交给你了。”
    “尊上！”一众弟子听懂了言外之意，突然长跪不起。
    霜清抱剑起誓，“尊上，霜清定不负重托！来日，定将重建蓬莱，还八荒世界一个和平安乐。”
    “甚好。”尊上摸出怀中的掌门印交给了霜清，转头朝韩一笑看去，“知道怎么做了吗？”
    韩一笑点点头，“你放心，我会活下去。”
    会像凡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慢慢老去。
    她的命原来是师尊用自己的寿元交换，向天道讨来的，她绝不会轻易交付出去。
    就像尊上说的那样，结束也许代表着开始，八荒世界的分崩离析，未尝不是新世界的开始。
    众人面面相觑，尊上什么时候和这两人这么熟了。
    尊上微微一笑，颔首道，“你会......记住我的吧？就像记住你师尊一样。”
    “嗯......”韩一笑重重的点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们。”
    尊上解下了腰间的佩剑，递给了璇玑，“此剑名曰承恩，赠予你。”
    霜清咬着牙齿想，掌门的佩剑难道不应该赐予爱徒或下一任掌门吗，她璇玑算什么东西！
    赵存德抗议道，“尊上，这样恐怕不妥！”
    “我意已决。”尊上盘腿坐下，闭上了眼睛。
    蓬莱众弟子再想为霜清抱不平，也不好再开口，“尊上......”
    满头白发的尊上没有抬起手说无需多礼，也没有再睁开眼睛，最后一丝真元缓缓从眉间漫溢出来，飘向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曾经庇佑整个蓬莱的，拥有至高法力和绝对权利的尊上，像凡人一样老死了。
    霜清正欲起身抢夺承恩剑，只见韩一笑袖风一甩，尊上的遗体化作片片灰雪和着片片银花向一个方向飘去。
    “跟上！”两人循着光影流动的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银花火树在一瞬间爆炸开无数的种子，循着两人的步伐，以拥抱的手势包围吞灭着黑暗中的土壤。
    漆黑如锅底的黑暗里猛地钻出了一片片的榖树，像烟花点缀夜空般，成倍成倍的蔓延开去，炸成了璀璨无比的奇景。
    赵存德有些犹疑不决，他该保存实力，自保为先，还是该狠心的夺下掌门令号令诸位师兄弟，“这些树果然受她控制吗？她绝不是凡人，而是早就成魔了吧？”
    “尊上他......”罗阿研远眺着快要消失在视野尽头的点点光影，鼻尖一酸，红了眼睛。
    “尊上不是说，让我们跟着他们走吗？”霜清朝众位点点头，“跟上再说，他们肯定知道逃离此地的办法！”
    众人应道，“是，掌门。”
    罗阿研嘀咕道，“尊上是以肉身灰飞烟灭为代价，为我们引领生路吗？所以才坚决不肯食用厚土......”
    “或许吧......”霜清轻蔑的乜了罗阿研一眼，或许尊上只是和玉虚山的师尊一样，天人五衰，毫无办法罢了。
    只是......比刻苦修行容易一万倍不止的方法只留存在大荒世界，他们突然升起了不想走的念头。
    也许尊上只是自甘堕落或想重新坠入轮回罢了，所以才执意不肯食用厚土，等他们的实力超越了尊上，一样会找到更好的，离开此地的办法。
    不一会儿，赵存德喊道，“师妹......他们停下来了。”
    “跟上！”霜清乜了他一眼，不悦的皱起了眉头。
    她得食用更多的厚土，变得更强才行，不然怎么压制这群实力同样强悍的师兄弟。
    黑暗之中，隐隐若现破旧的城墙和残破的房屋，银花火树沿着深褐色的土壤画出来整整齐齐的圆形轮廓，将衰败破旧的古城围了起来。
    韩一笑和周晟并肩而立，站在边界处打量着这座诡异的古城，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和霉臭味，这座古城像是突然耸立在大荒世界一样，周遭毫无人类生活的痕迹。
    四周响起了嘶哑痛苦的声音和刮擦声，像是什么东西快速擦过树枝造成的响动，又像是故意拖拽发出的威胁性警告。
    除了古城，银花火树几乎已经吞并了所有的黑暗，那些蛰伏在深渊尽头的怪物，退无可退，逃无可逃，挣扎着，狂啸着，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纷纷向着人潮涌去。
    “掌门！”
    “师姐！”
    一众弟子跟着霜清的身影渐渐向古城的方向靠拢。
    怪物们疯狂涌入树林，双脚站定，张牙舞爪的直起了身子，缓缓张开了紧闭的双眼，露出了白惨惨的眼珠。
    他们嚣张的大张着塌瘪的嘴巴，吐纳出堆积在体腔里的恶臭，露出了一圈圈呈螺旋状的，向肺腑深处蔓延的密集尖牙。
    惨白的肉皮像在臭水沟里泡了三天三夜，分泌出腥臭又黏腻的体液，它们没有耳朵，鼻梁塌陷，鼻孔极小，眉骨极高，仿佛除了进食的管状口腔，除了四肢和脊椎，没有其他骨骼和内脏，甚至没有肛门排泄，但站立时的轮廓依稀看得出人类的形状。
    罗阿研很是费解，“他们不是畏光吗，怎么进来了。”
    霜清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内心突然升腾起了不好的预感。
    韩一笑了然道，“不是他们进来了，而是，大荒世界，除了这座古城，再无黑暗的存在。”
    足下的每一寸土壤都吸饱了光明，黑暗再无处躲藏，光明无处不在，灼烫着怪物的皮肤，它们只能拼死一搏，妄图潜入这座阴森怪异的古城，恢复生机。
    她的话音刚落，成千上万只怪物像奔腾的白浪从四面八方疯狂向这边涌来，每只怪物都迫不及待的张开了血盆大口，恨不得一口将眼前的人类，一个个吞吃入腹。
    “小心！”周晟手持修罗刀和韩一笑肩靠着肩，背靠着背。
    “嗯，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