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银色花树沿着她的足迹快速抢占着黑暗的地盘, 飞速逼近着那团白花花的丑恶怪物。
    银色飞花被强劲的风力卷起, 锐利无比的风刀疯狂的搅碎撕裂着怪物, 撕开了一道豁口，韩一笑仓皇挤了进去，扑倒在了师尊的身上, “师父......师父，璇玑来了, 璇玑来了.......”
    血花肉雨洒满了她的后背, 蹭的燃起了熊熊大火，烧灼着刚从血液中冒出的密集肉芽。
    满头白发的师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整的, 他无力的张开眼皮, 血迹润湿眼睛, 眼前模糊一片, 根本看不清璇玑的脸，“徒......儿......”
    “我在，璇玑在这里，”韩一笑握紧了师尊的双手，暗中将源源不绝的生命力输送过去，“师父，你坚持住......”
    师尊微微的摇摇头, 哪怕有璇玑度过来的真气他也撑不了多久，更何况, 大荒世界诡谲多变, 徒儿既然青出于蓝, 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他就放心了。
    “不要......师父，”明明知道，也许在下一个世界他们还会见面，可韩一笑还是舍不得，还是无法接受他在自己眼前痛苦死去，“师父，不要......你不要离开璇玑，璇玑不能没有你。”
    华发渐渐恢复生机又迅速干枯萎黄，迷蒙的视线一点点清晰，师尊终于能看清璇玑的样子了，是长大了的璇玑的模样。
    “生死有命，为师的大限将至，无可避免......”
    烈火渐渐湮灭，银色花树以两人为中心缓缓扩散开去，像火把驱赶着狼群般，扑向那群怪物。
    就快精疲力竭的尊上诧异的看着，那群明明胜利在望的怪物突然转身，惶恐的向更为浓重的黑暗里逃窜而去。
    “师父......”她以为她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既定轨迹，她以为她还能长长久久的陪在师尊身边，陪他度过平静美好的岁月.......
    “惹徒儿哭了，是师父不对......”师尊不自觉闭上了双眼，话还没说完，就......
    “师父......”韩一笑心力交瘁，跪倒在了血泊中央，看着被热血浸湿的黑色土壤里冒出了一颗颗肉芽。
    “你别走”三个字哽咽在喉头，她哭着，无奈的扬起了手，“师父......你别走.......”
    为了不让师父的身体也变成怪物，她只能亲手摧毁师尊的遗体，“徒儿......想你.......”
    曾经艳绝四海八荒，最清高尊贵的师尊的肉体化作点点飞灰，随着点点银光，飘向了高空。
    密集的肉芽也被银色的根脉一点点侵蚀，消弭于无形。
    “璇玑......”磁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韩一笑回身一望，周晟步履蹒跚的向她走来，他弯下腰捡起修罗刀，扯起衣角擦拭着鲜血烧灼后的痕迹，“你可还记得护心镜？若我没猜错的话，那里尚存留着师尊的一丝真元，封印着上古神兽的血脉......”
    韩一笑激动得扑哧一笑，“你的意思是说......”
    周晟镇定的，一字一句的述说着，“师尊还没有永远离开。”
    韩一笑破涕为笑，语无伦次起来，“我就知道，师尊肯定舍不得......他怎么放心我一人下山历练.......护心镜，他知道自己寿元将尽，所以才要赶我走，才要骗我......”
    “嗯，”周晟蹲在了她面前，表情平静，脸上看不出一点担忧和怖畏，“走吧，我背你，咱们还是先休息一下。”
    点点银光彻底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韩一笑崩溃的扑进了周晟怀里，“师父......师父.......”
    往昔的恩怨纠葛在眼前一闪而过，尊上忽然觉得心头空了一块，他抿了抿嘴，面无表情的说道，“想要离开这大荒世界，我们还得另作打算，先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吧。”
    尊上默不作声的乜了两人一眼，领着蓬莱众位弟子从黑暗里踏入了光明区域，跟上了两人的步伐。
    “师父......”趴在周晟肩头的韩一笑呢喃自语着，“徒儿好难受......徒儿想你......”
    一名师伯级别的人物撸着胡子道，“这是哪？大荒？我们不是掉进西海里了吗，怎么会来到这里？”
    一名弟子挤到尊上跟前，小声的打探道，“师尊......那长青宫的璇玑明明就是......”
    “那些巨树好似随着她的脚步在向四周扩散......”
    尊上打断了絮絮叨叨，胡乱猜测的一众弟子，“大荒世界诡谲凶险，大家小心。”
    趴在周晟肩头的韩一笑无心身后的流言蜚语，她闭着双眼，好似睡着了一样，眼角却流淌着无声的泪水，一点点浸湿周晟的肩膀。
    浓稠黏腻的恨意一点点侵蚀着她的灵魂，她迫切的，想将大荒世界摧毁。
    她本能的吸纳着大荒世界里的元素，银色花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侵蚀着黑暗，压缩着怪物的生存空间。
    不一会儿，几人靠着树干坐下来，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先开口。
    天上没有一颗星子，黑得好像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风吹林海，片片树叶婆娑作响，波光粼粼，恍然如梦。
    似乎能听见叶脉和根茎间水份流动的细微声响，若是忽略暂时蜷缩在黑暗中的丑恶怪物，此情此景，更像是身处天上的宫殿。
    韩一笑缩在周晟怀里，抱着修罗刀，眨巴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天宇。
    这是第一次，她对她所处的世界，所了解到的一切，甚至于自身有了疑问。
    如果按照记忆里的世界准则来说，黄莺身为系统，只能现身于潜意识，那是不是说明，她从未真正醒来过？
    可关于真正的现实世界，她一无所知，只靠系统存留着每个世界的记忆，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在现实世界中或许根本不存在？
    又或许，她做梦做得太久，信以为真，迟迟不肯醒来。
    她偏头乜了一眼，聚气凝神的尊上，“不知尊上未成得道成仙时的名讳？”
    尊上呼吸一滞，缓缓张开眼睛，轻声念道，“圣哲。”
    如明月拨开乌云，韩一笑心中有了定义，“圣贤的圣，哲思的哲对吗？”
    “嗯......”尊上审视的目光上下扫视着一脸淡然的璇玑，愁眉紧锁。
    周晟和璇玑的星盘诡异的叠加重合，像是一个同心的圆，不断地旋转跃动着，他们的命运被连接到了一起，此等情况实属罕见。
    更要命的是，体内的真气凝滞沉郁在丹田，运转周行很是费力，并以缓慢的速度在流失，照这样下去，所有的人早晚得被大荒世界压制成为实力平平的凡人。
    韩一笑直视着尊上的双眼，“那你可否记得韩以安？”
    尊上心里咯噔了一下，回忆着这千百年来，他的人生里是否出现过一个叫韩以安的人。
    不等尊上回答，韩一笑又问，“那韩风澈呢？”
    款款足音闯入耳廓，一名弟子突然站了起来，向一个方向招手，“师姐，师姐，是霜清师姐！”
    众人的视线随着他的声音望过去，霜清神采奕奕，面容桃花，褴褛的银衣飘飘，站在树下翘首回望的样子，像极了凡人梦中的仙女，清丽决绝，飘然出尘，不染一丝凡尘。
    “可算找到你们了，”霜清的脸上飘过一抹奇异的神色，她惊喜的小跑过来，执剑相拜，“尊上，大家......都没事吧？”
    模样稚嫩的小师弟眼泪汪汪的凑到了师姐跟前，“师姐，就剩下我们几个了，梦州死了，妙音也死了，还有好多师兄师姐们不知所踪......”
    “起来吧。”尊上习惯性的挥袖扶起霜清，宽大的袖口在眼前翻腾，他才恍然惊觉，不能将真气消耗在这些小地方。
    也不知倘若众人齐心协力是否能打开大荒世界的禁制，回到蓬莱仙境......不，蓬莱仙境已经分崩离析，不再存在了，回不去了。
    等不到尊上的回复，韩一笑乜了一眼霜清，突然觉得她这身破破烂烂的衣衫有些眼熟，更奇怪的是，眼前的霜清浑身上下笼罩在一层薄雾中，像是即将乘风而去，消散于绵连山水的散仙。
    她的意识依然联系不上黄莺，难道他们也被困在了其他的世界？
    韩一笑收敛了悲伤和低沉的情绪，一字一句的向周晟保证，“我们会找到小时和黄莺的。”
    “嗯......”周晟郑重的点点头，下定了决心，再无顾忌的拥她入怀，“谢谢你......璇玑，谢谢你.......”来到我的世界。
    他想，哪怕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他也要护她周全平安，周晟会永远保护璇玑，保护小时的小师父。
    素净的眉眼轻轻弯起，五官端正又干净的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宛若夏日的阳光洒落在薄汗微张的少年郎肩上。
    休息够了的韩一笑再次踏入了黑暗深渊。
    她和周晟配合默契，一个挥舞着修罗刀斩杀着从四面八方奔涌过来的怪物，一个凝聚起狂风，烧灼起大火，将那群怪物焚烧成灰。
    巨树也沿着璇玑的活动范围，日夜不歇的吞噬着黑暗。
    两人沿着根脉生长的轨迹，一次次踏入黑暗，诛杀消灭着怪物，又一次次撤回树林，稍作休整。
    时间缓缓的流淌着，一分一秒的流失。
    一天又一天，如果有白天，一夜又一夜，悄然过去。
    两人似乎陷入了死局，杀了再多，再久，再频繁，怪物的数量似乎还是没有减少，这没日没夜的大荒世界好似也没有尽头，黑暗和光明的分界线不断在向外扩展，却还是无边无际，遥遥无边。
    人群中却爆发出不小的骚动。
    年纪最长的师伯盘腿坐在树下，花白的胡子和头皮随风飘落，他皮肤发青身体僵硬，再没有醒过来。
    “尊上！师伯他！......”五官日渐成熟的小师弟瘫坐在地，难以置信这个大家都发现了，却不敢说出口的事实。
    他们几乎丧失了大半的修为和寿元，像凡人一样，一点点的在成长衰老了。
    尊上点点头，“寿终正寝，凡人的生命有尽头，就算是天人，也有五衰步入轮回的时候......”
    “可，我们明明早已辟谷，早已修成仙身了呀！”小师弟惶恐难安，他摸了摸干瘪的肚皮，一种难以言说的不悦感觉充盈了全身。
    他好似从仙境跌落凡尘，从俊朗不凡的仙君变成了一头肥头大耳的野猪，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刺激着鼻腔和喉管，不光浑身散发着汗臭，肚腹之中还烧灼着剧痛，疼得他冷汗直冒，蜷缩在了地上，痛苦的打滚。
    “尊上......救我！”
    时间像一把刀，肆意雕琢破坏着年轻稚嫩的脸庞，又像一双无情的手，将他揉捏拉长撮扁，小师弟痛哭流涕，再也压抑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尊上......师姐......救我！”
    抱着修罗刀靠着树干坐下来的周晟发问，“他怎么了？”
    “好像......变回凡人了，”韩一笑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事实，“凡人这么久不吃不喝，肯定受不了.......”
    可是，她和周晟为何毫无知觉？
    惶恐以韩一笑为中心漫散开去，听闻到她的话的蓬莱弟子们都双手颤抖，惴惴不安起来。
    他们一个个跪倒在了尊上面前，眼泪鼻涕一把抓的祈求着，“尊上，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你乃天生仙胎，和我们不一样，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师尊？！”
    尊上无奈的摇摇头，“天道崩裂，万物轮回紊乱，我亦无可奈何......”
    他自知万事万物不可能永远长久，活了近千年的......玉虚山长青宫宫主，也就是璇玑心心念念的师尊不还是逃脱不了，天人五衰的因果轮回。
    天地既然要崩塌，就意味着消亡和变换更迭，沧海桑田，转眼一瞬，新世界即将在他们的血肉之上建立，这是必然。
    “不！我不相信......近百年的修道，我怎么会突然变成凡人呢！”赵存德泪眼汪汪的直摇头，“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的清苦修行，不就是为了长生不老吗？！
    几近癫狂的蓬莱道友们自欺欺人的呢喃自语着，惶恐难安着，几近癫狂。
    霜清抿嘴沉思了片刻，忽然运功飞远，不多时，捧了一捧黑色的泥土回来，送到了小师弟的嘴边。
    “吃，师弟，吃了它就不饿了，吃了它就全都好了......”
    霜清话音未落，小师弟一头扎进了黑色土壤中，大口大口的吞食着。
    如沙粒般细腻却湿润的土壤入口初觉辛辣，粗糙，融化在舌尖和口腔里后，满口都是浓重的土腥味，吞咽下去后却如琼浆玉液般甘甜，周身霎时舒畅，充满了满满的活力和能量。
    “师姐......”小师弟干瘪萎缩的肚皮突然砰的一下胀得圆润饱满。
    小师弟眼角还挂着泪珠，他咧嘴一笑，伸出舌头舔舐着霜清的掌缝，舍不得浪费一点一滴，“我好了，我全都好了......谢谢师姐......”
    “真好了？”赵存德扑了过来，上下左右的打量着刚刚还疼得在地上打滚，骤然变老了不少的小师弟，“灵力充沛，这是承载着功德灵光的厚土，厚土......”
    不等他爬起身，一众师叔师兄师弟拔腿就跑，纷纷冲向了树林外围。
    尊上刚想出声阻止，看着他们争先恐后，像野狗抢食腐尸的背影，心里一凉，缓缓放下了僵直的手臂。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四时盛衰各有态，他能放下活着的执念，不代表众生能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