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牵着他的手向前走去。
长长的甬道看不到尽头, 四周一片漆黑,只听得见两人起起落落的脚步声。
光影在眼底晃动, 他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和现在不一样的一生。
他拼尽了所有的精力,努力的活着, 在厮杀和欺骗中尽力周全着,他没有周时的运气, 能遇见一位好的师父, 得她悉心教导,周全爱护。
他存在的每一天,都提心吊胆着,生怕被人拆穿见不得光的身份,生怕周时觉察,他眼中无所不能的大哥,其实满手鲜血, 其实, 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没有。
周时多幸运呀,哪怕九死一生, 也有父母兄弟拼死相护, 有璇玑的溺爱成全,有师姐的贴心照顾, 有师兄的百般迁就和信任, 有师妹的仰慕热爱, 有尊上和诸位仙家的庇护,可他什么都没有。
他爱的,恨他谤他,他信任的,欺他陷害他,连他从不怀疑的周时,也会设计他了。
他最想要的是什么,无非就是个温暖安宁的小家罢了。
可命运从未给他选择的机会,他的每一次抉择都是死里逃生。
周晟突然想通了两个世界不同的节点,为什么蓬莱的人非要诛杀璇玑,在原来的世界里,是不是璇玑根本不该如此待他。
他仅有的几天幸运,都是从周时那里偷来的,抢来的?
足音寥落,璇玑毫不避讳的牵着他的手走在前面,无惊无惧落落大方的模样,叫他生不出一丝的邪念。
他的五感已经超然于身体之外,有意识的轻抚着璇玑的秀发,轻捻着她的衣角,小心翼翼的,不让她察觉。
他突然明白了,这百年修为加诸在身的代价,她或许早就算到自己的命运,可却毫不畏惧,依然向着必死之路,勇往直前。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久得好像在这无边无际的甬道里滞留了整整一生。
耳边的滴答声越来越近,血腥味越来越重,不是先前那股带着腐烂臭气的腥味,而是新鲜的铁锈味。
眼前豁然开朗,似乎是在深井之下,岩壁上盘桓着一条黝黑发亮的巨兽,它的半截身体鳞片油亮,伤痕累累,半截身体像是被压扁了一样,嵌在了岩壁上,仔细一看,它的上半身是活的,有血有肉,下半身却是细致勾勒的图案。
啪嗒一声,鲜血顺着巨大的獠牙滴落地面。
头顶锋利尖角的巨兽慢慢的张开了眼睛,缓缓地张开的血盆大口,一股异香从它的喉管中散发出来,诱惑吸引着猎物前往。
两人警觉的同时后退了一步,耳边响起了人类的声音,“小心,它的喉咙里长着一株吃人的植物!”
两人偏头一看,最阴暗的角落里,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无力的趴伏着,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讲出这一段话,他粗重的喘息声好似随时都会断掉。
他似乎在这里呆了很久,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要不是突然出声,两人根本察觉不出角落里还有个人。
两人分神之际,从巨兽咽喉深处探出了一根粗壮的藤蔓,尖端处顶着一朵艳丽若血的花骨朵,飞快的展开了厚重的花瓣,露出了满是手指长的倒刺的口器,从高处俯冲下来,企图一口将两人吞入。
韩一笑甩出一串风刀,周晟召唤出修罗刀,长驱直入,两人配合默契,将大开的厚重花朵切割得七零八碎,黏腻的甜腻汁液洒落了一地。
瞬息之间,地面上的黏腻汁液中又丛生出了密密麻麻的小花,疯狂的向上生长着,眨眼之间又甩着花骨朵缠上了两人。
两人捂着嘴退到了男人身边,“怎么回事?”
既然普通的暴力无用,那就热暴力!
“那是.......”男人想出声解释,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不停地咳嗽起来。
风刀刮过岩壁,引燃了整个岩壁,强势的火龙挟杂着风刀向张牙舞爪的植株席卷而去,所过之处,寸草成灰。
飞灰刚被风势吹散,巨兽又缓缓张开了嘴巴,一株和刚刚一模一样的植物又探出了喉管。
“这样不行,怎么杀也杀不完。”韩一笑和周晟交换了下眼神,将目光锁定在了巨兽被岩壁截断的半身相接之处。
目光相撞的刹那,周晟突然反应过来,璇玑不是失去了百年修为吗,又怎么能救他出幻境,还能操控风火。
整个岩壁从下至上的砰的燃烧了起来,烈火烧灼着血肉,发出了滋滋声,面目狰狞的巨兽狂啸低吟,疯狂的扭动挣扎着,无数的花枝和藤蔓争相挤出了巨兽的喉管,拼命的攻击三人。
韩一笑不甘示弱回以风刀和火龙,迫于高温的炙烤,植株只好改换方向,不断地向上攀援,风刀割了一茬又冒出一茬,它们又萎靡不振的缩回了巨兽的肺腑深处,躲避着火舌。
找到机会的周晟飞身而起,扬起手中的修罗刀,狠狠的劈向了巨兽肉体和岩壁相连的部分。
铿锵一声,坚硬的鳞片被锋利无比的刀身破开,修罗刀卡在了巨兽的脊椎骨上,走投无路的花枝争先恐后的从每一寸血肉中冒了出来,齐齐攻击向周晟。
“小心!”
韩一笑的声音被巨兽痛苦的嘶吼盖过了。
伴随着韩一笑的提醒,修罗刀刀身上迸发出一串火焰,引燃了巨兽的每一滴鲜血,团团围住了被藤蔓根部戳得千疮百孔的巨兽。
顾不得缠上双手双脚的藤蔓和咬噬着他血肉的花朵,周晟拔出修罗刀,对准了巨兽的脊椎骨,再次狠狠地劈砍了下去。
清脆一声,皮开肉裂,巨兽的脊骨被齐齐切断,周晟的小腿骨也被花骨朵生生咬断,只听喀嚓几声,他的双臂被藤蔓活生生的扳断了,修罗刀应声落地。
“周晟!”
烈火无止境的汹涌燃烧着,元素流动造成的风势轻轻托起了快要失去意识的周晟,伴随着巨兽和植株的死亡,轰隆的巨响从头顶上方传来,岩壁不住地颤抖摇晃着,似乎就快坍塌。
火光照耀着无数张脸庞,男女老少虚幻的身影在烈火中痛苦挣扎着,或低沉或纤细或稚嫩或苍老的绝望声响响彻四周,像是回到了炼狱。
趴伏在角落里的男人用尽最后的力气甩出了怀中的符篆,“你们快走!”
韩一笑接住了失血过多的周晟,“你呢?”
双目紧闭的男人摇摇头,苦涩一笑,“我修为尽失,已经是个废人了,活不了多久了,你们走吧。”
火势渐小,深渊一点点亮堂了起来,黑暗慢慢淡去,岩壁也渐渐显露出本来的颜色,符篆停在半空中,等候着三人的行动。
韩一笑乜了他一眼,又坐回了原地。
“我们为何要走,又要走去哪里,你究竟是谁?”为何在巨兽和植株的眼皮下还能存活那么久?
韩一笑左右四顾,“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又遍体鳞伤?”难不成你才是巨兽或植株的本体?
男人轻轻一笑,“你怀疑我?”
“对,从一开始到现在,植株从未攻击过你,”韩一笑捡起了修罗刀,对准了紧闭着双眼,血泪纵横的男人,“你到底是谁?”
脸色惨白的周晟靠在璇玑的肩膀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男人的一举一动,暗中调养修复着躯体。
“在下......”男人轻声念道,“是蜀州人士,姓唐,名九州,字四方。”
唐九州无力失笑,“它之所以不攻击我,乃是因为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明明记得我已经......死了,又或者......你们和我一样,也死了.......”
唐九州又哭又笑起来。
韩一笑的脑子也乱成了糨糊,她还没想明白他们究竟身在何处,一阵微风拂过,影影绰绰的人影被吹乱,此起彼伏的哭喊声音也渐渐低沉了下去,一丝阳光穿透厚重的浓云,突然照亮了她的眼睛。
两人同时抬眼向上望去,高耸入云的山崖缝隙处,树枝空隙间,阳光灿烂,万里无云,陡峭的岩壁上丛生着杂草和野花,随风轻晃。
他们好像突然从地底深处穿越回了人世间。
韩一笑不解左右四顾,那条他们走进来的甬道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们被两座笔直的山峰夹在了中间,岩壁像嶙峋的树皮,透着沧桑的色泽,丝毫没有人工打磨的痕迹,而且,刚刚的巨兽残骸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处宽不过两米多的豁口也根本容纳不下巨兽的半截身体。
“怎么回事?”
脸上挂着两行血泪的唐九州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发生了什么?我好像......”
唐九州不解的抬起了手,“感觉到了风,还闻到了青草和鲜花的味道......”
符篆飞回了唐九州的手心,他捏着那张明黄色符篆,紧紧皱起了眉头,“我们出来了?”
清风拂过唐九州的脸颊,唐九州难以置信的缓缓张开了眼睛,视线里空茫一片,只看得见两道模糊的人影,“你们是.......?”
韩一笑刚想开口,不远处传来清越嘹亮的乐音,似乎有人正向这边靠近。
“待会儿再解释,我们先出去吧!”韩一笑搀扶起浑身伤痕的唐九州,三人扶着岩壁缓缓走出了山壁间。
一线天外,数十名蓬莱弟子严阵以待,执剑相向,正等着闯入结界的外人自投罗网。
山巅的花朵轻颤,抖落几滴露珠,韩一笑率先踏出了憋屈的一线天,探寻的视线撞上了满脸愤恨的银衣女子。
“是你......”霜清的额角爬上青筋,她收了玉笛,唤出了尊上亲授的上古宝剑,“云生就是被你......诸位师兄师弟,就是她!”
“冤家路窄。”韩一笑对霜清没什么好解释的,除了反抗,她别无选择。
两方蓄势待发,身体稍好的周晟唤出修罗刀将璇玑拉到了身后,“小心......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若不是因为自己,她又何必一再陷入窘境,一次次直面生死!
她本该和周时无忧无虑的生活着,成为那个蹦蹦跳跳,看似严肃呆板却可爱机灵的小师父。
“你不是要以身相许吗?咋们之间,还要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客气话吗?”韩一笑踮起脚尖,轻轻一吻,落在周晟的嘴角。
“擅闯我蓬莱者,杀无赦!”狭长的眼睛精光四射,霜清朗声霸气的宣布着蓬莱的规矩。
韩一笑眼神一暗,“若天地同寿,人类生老病死乃是常态,那你们这群修仙者岂不是有违天道,更加该死!”
她直视着霜清的双眼,字字句句,铿锵有力,不屑的诘问,“规矩是你们定下的,要超脱人世的是你们,要匡扶人间正道的是你们,要享受人类遵从膜拜的是你们,无视八荒异变,一心自保的还是你们,我璇玑不过区区一介凡人,竟惹得蓬莱众怒,还真是三生有幸。”
近十米高的海浪不断拍击着海岸,黑色的海水搅动着乳白色泡沫,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噬着海底的生命,也像巨兽大张的血口,等待着悬浮在上方的蓬莱仙山落被吸入口中。
这座悬空于大海之上的仙山似乎也濒临土崩瓦解,只因外面加持了一层坚硬强劲的透明结界,才隔绝了一切的异动和侵袭。
“强词夺理,”霜清就怕她这是在拖延时间,再也按耐不住肺腑中汹涌的杀意,飞身上前,“受死吧!”
剑光横飞,几十名弟子群起攻之,周晟闪身上前,横刀阻拦。
铿锵一声,数股剑气相撞,震得足下土地微微颤动,透明的结界上爬上了一些冰裂的纹路。
“以多欺少,这就是你们蓬莱的作风!”韩一笑怎肯让周晟孤身作战,她疯狂吸取着蓬莱仙境里充沛的五行元素,直接将精神力扎入他们的内丹窃取着修为。
“我们先杀了他,再杀了你!”霜清俨然已经入魔,她突然回过身,将自己毕生的修为都凝聚在了剑尖上,对准璇玑的心口,猛冲了过去。
察觉她的用意的周晟被一众实力高强的弟子围困着,他越是心慌意乱,体内真气越是乱窜,越是挣脱不开剑阵,被强势的修为压制着,无法脱身。
“璇玑!”
心神慌乱的周晟一个分神,肋下被一柄长剑洞穿。
韩一笑连连后退,全面爆发的霜清比她将功力传承给周晟之前还要强,她现在腹内空空,元素之力极为匮乏,根本没有实力硬碰硬。
只是,退无可退,面前是执意杀她的霜清,身后是万丈高崖,下面是浩渺的黑色大海,她只有迎难而上。
她微微侧过身体,错开心脏,承接了霜清的强势一击,同时五指微弯做爪,探入霜清的丹田,试图掏出那枚清亮的内丹。
反应过来敌方用意的霜清,左手推出一掌,狞笑着看着宝剑从璇玑胸口上退出,看着她跌落万丈悬崖,坠入了暗若深渊的汹涌大海。
一张符篆突然飞入剑阵,结成小小的结界,守护着遍体鳞伤的周晟。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唐九州晦涩一笑,将周身灵力加诸在了符篆中。
从违抗师命,被施以酷刑,关入锁妖塔自生自灭的那一刻,他就离死不远了。
只是,天地突变,哪怕是洪荒巨兽也逃脱不了被诛灭的命运,逃不出锁妖塔,反而被妖藤控制了肉身,生不如死。
蜀州怕是已经不存在了吧,唐门也......唐九州轻轻一笑,肉身被微风吹散,消散在了风中,了无痕迹。
浑身上下被戳了数十个的血窟窿的周晟眼前发黑,体内数十道真气四处乱窜,搅烂着他的内脏,他杵着修罗刀,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想要站起来,想要追随着璇玑的身影而去。
杀红了眼的蓬莱众弟子又岂肯放过他,符篆在噼里啪啦的声音中爆裂成碎片。
数十把利剑对准了半跪的周晟,银光一闪,白衣缥缈的师尊降临蓬莱,广袖横扫,扶起了周晟质问道,“修罗刀怎么在你手里,璇玑呢!?”
“璇玑......被她推入了山崖!”冷汗濡湿全身和鲜血粘黏在一起,周晟的大脑空白一片,他两眼一番,手指轻轻放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师尊偏头一看,周晟伸出的手指,对准了立在悬崖边沿的霜清。
袖风横扫,一众弟子被强劲的,完全无法抵抗的风势扫落一旁,师尊左手拎着周晟的衣襟,飘到了霜清跟前,揪起了她的衣领。
“你......杀了我徒儿!”
“呵......”霜清狞笑一声,丝毫没意识到危险降临,“她该死!”
要不是因为她的星盘突变,诡谲莫名,天地怎会颠倒,八荒世界怎会突然分崩离析,错乱重叠,仙境蓬莱又怎会塌陷,云生师弟又怎会死!
他徒儿做错了什么就该死!
师尊下了杀心,刚想了结眼前的人,又一道白衣如画的身影吸过了霜清,沉声道,“且慢。”
“又是你!”前仇新恨涌上心头,长眉紧拧,师尊恨得咬牙切齿,“我此生唯一的徒儿,若是因为你蓬莱殒命,我定要你偿命!”
言罢,师尊飞身一跃,拎着周晟跳下了万丈高崖。
徒儿,别怕。
璇玑,别怕。
师父,来找你了。
为师答应过你,不会再让你忍饥受冻,不会再让你被人欺负,不会再让你孤独无依。
为师说到做到,决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