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 也许只过了一小会儿, 天地还是昏暗无光, 橘色的岩浆缓慢的蜿蜒流淌着,幽深阴暗的洞穴深处传来了啪嗒啪嗒的滴水声。
满身灰垢的韩一笑轻轻地张开了眼睛,入眼之处是黝黑的泛着荧光的嶙峋岩壁, 鼻腔里充盈着一股奇异的腐烂臭味, 带着甜腻到恶心的香气。
“你醒了?”
磁性的声音闯入耳郭,她偏头一看,是满脸灰尘的周晟。
原来她还被他抱在怀里, 韩一笑张口欲言, 喉部干涩肿痛, 唇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只好轻轻的点了点头,“嗯......”
“你伤得很重......我原本想怎么把这百年功力还给你, 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周晟伸手撩开了她额前的发丝,“都怪我,没有能力保护你们......”
韩一笑摇摇头, 费了点力气抓住了他即将收回去的手, 刮了刮他掌心的伤疤, 在他手心写道,“别自责, 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对了, 周时呢?”
“我不知道, 我醒来就在这里了,”周晟按捺下满心的焦虑和慌乱,四处张望打量着,“这个洞穴里每隔一段时间从深处就会传来一段嘶吼,应该是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痛苦的嘶吼穿越甬长的暗道响在了两人的耳畔。
“是......兽类的声音。”韩一笑猜测,或许它受了伤,蛰伏在深处,正寻求帮助。
又或者,故意发出声音吸引着人类或修仙者前去探寻,意图将之吞食,“小心为妙。”
如今天地突变,一向隐匿于八荒世界中的蓬莱居然派出弟子诛杀她,指不定还有更多的仙友们排着队等候着呢。
两人交流间,韩一笑本能的吸收着充盈着四周的元素,意识向甬道深处探寻而去,遍体鳞伤的身体正快速的愈合中。
这处洞穴似乎位于地底深处,充斥着大量的斑驳的金系和土系元素,水系元素少之又少,那耳边响起的微弱的滴水声又来源于何处?
狭窄的甬道里元素的急速缺失造成了气流的流动,也给他们指明了方向。
周晟背起了身负重伤的璇玑迈着缓慢坚定的步伐,向洞穴深处走去。
胸前被硬物咯得生疼,韩一笑摸出一看,“护心镜......你若有灵,就去找周时,定要护他平安。”
护心镜闪了闪,腾的从她手上飞起,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放心吧,他没事的。”韩一笑趴伏在了他的背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周晟沉默了半响才挤出了几个字,“......你......谢谢你。”
无论什么时候都想着他们兄弟俩。
“嗯,”她习惯性的扬起头在他的颈窝蹭了蹭,“那你要怎么感谢我?不如,以身相许吧。”
周晟僵硬了一下,又迈开了步伐,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地张开了口,“好。”
不过,那声‘好’轻若呼吸,连周晟自己都听不见。
几近漆黑的甬道里只听到他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嘶鸣。
肉眼看不见的黑暗里,以白色和红色为主的光点由均匀分布状态汇聚成一条元素小河,沿着韩一笑的十指指尖被吸纳进四肢百骸,她的身体已经昏睡过去,可意识还清醒着,还不知疲倦的,贪婪的,汲取着地底深处的五行元素。
大战过后,体力消耗严重的周晟也逐渐恢复,随着内丹的周转运行,他的身体和思维都已攀升到一个凡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视野之中,不再是漆黑一片,他似乎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在用无形的触手在感觉甬道的轮廓,肩上之人的一呼一吸响彻在耳边,撩拨着他越发敏感的五识。
他甚至隐隐预感到甬道尽头会有些什么,继承了璇玑的百年功力,也承接了她这百年来使用法术时的记忆片段,仿佛能听见她所有的心声。
初次修行时内心的惶恐不安和他的心情重叠,璇玑小嘴一瘪,苦兮兮的说,“璇玑不想再饿肚子了,师父。”
“好......师父再也不会让璇玑饿肚子了。”师尊摸摸她的小脑袋,牵着她的手飞上了浩渺云巅。
这几百年来的时光像一幅画卷在他眼前铺展开,小璇玑微微踮起脚尖,像一朵依兰花在半空中舒展开纤柔的花瓣,她日夜不歇的辛苦修行刀法和口诀,直至精疲力尽,被师父抱回寝殿休憩。
“师父,”明明用术法可以祛除灰尘或扎辫子的璇玑扯着师尊的衣袖撒娇,“你给徒儿扎辫子好不好?”
“好......”师尊刻板的表情微微松动,接过木梳,梳理着发尾,“还是两条辫子?”
璇玑抱着厚厚的一本书,坐在树下,一字一句的研习默读,桃花瓣被风轻轻吹落,吹向了未知的远方。
师尊默坐于山巅,纤长的指尖轻扫琴弦,默默关注着徒儿的一举一动。
长长的大理石阶梯从云海深处蔓延向凡尘俗世,小小的璇玑扛着修罗刀,一步步走入尘世。
“师父,”暗中用观微术偷瞄长青宫的小璇玑委屈的瘪起了小嘴,“你为什么不肯回头看我一眼,两百年呀,你要璇玑一个人修行两百年......”
初入人世的璇玑被欺骗过,被背叛过,却初心不改,按照师尊的教诲和叮嘱,一手建立了璇玑宮惩恶扬善。
一日,小璇玑褪去衣服,正欲潜入深潭洗漱,恰逢周时一路逃窜至洞口,两目相对,璇玑隔空弹指,“狂妄之徒。”
“啊......”脚下一滑,周时完美的避开了暗器。
一切果如周时所言,璇玑最终收了他为徒。
一个清晨,璇玑从睡梦中醒来,突然提出要找寻周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师叔黄莺也加入了师徒二人的队伍。
一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璇玑听闻林海深处的异动,毫不犹豫的倾身上前,落在了他面前,“敢动我璇玑的人?”
胸腔里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周晟脸皮一热,猛地想起,这样是否意味着,他和她已经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周晟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走路都变成慎重起来,空荡荡的甬道里回荡着他起起落落的足音,一直蔓延向无尽黑暗的深处。
除了血亲周时,他一无所有,空落落的心脏里突然被什么东西填满,周晟脸颊发烫,眼神不知道该看往何处。
不知在这暗无天日的甬道里走了多久,鼻翼之下的血腥味也越来越重,那股浓烈的香味骚得两人几欲作呕,韩一笑只好拍了拍周晟的肩膀提醒,“凝神聚气,这股味道有问题。”
说话间,韩一笑猛地加大了吸收元素的速度,甬道里刮过一阵旋风,金系风刃刮过洞壁摩擦下灰色的粉末,在半空中被引燃了,照亮了方寸间的视野。
岩壁上凸出的形状像极了濒临绝望的活人,五官生动鲜活,他们绝望的洞张着眼睛,面部肌肉扭曲变形,无助又无声的呐喊响彻在四面八方,团团围困住了他们自己。
好像上一刻他们还活着,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烈火或灰烬吞噬,拖进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慢着。”从那张惊悚的表情中瞥见了莫名虚影的韩一笑长眉紧蹙。
意随心动,只听呲呲一声,甬道里刮起了一阵规律的旋风,摩擦着洞壁,一路向前剐蹭。
整个甬道里,突然燃起了青色的火焰,点亮了视野,从上到下,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全是惊恐的,或站立或扑倒或跪倒的形象,跃然于眼前。
他们有的五官苍老,身形佝偻,有的正直壮年,肌肉结实,有的五官端正,好看的眉眼被恐惧任意撮扁揉捏,有的年岁尚小,牵着大人的衣角,嚎啕大哭的模样被定格,有的惊恐的缩成一团,看不清面目,有的一脸茫然,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是......”从未见过如此惊悚又怪异的景象的周晟周身紧绷起来,严防着他们突然化作厉鬼扑过来。
韩一笑也被眼前压抑又憋屈的场景震惊了,“活人,不,曾经活着......”
怪不得这处洞穴散发着诡异的密集的荧光,原来是......尸体累积堆积成的坑洞吗?
周晟的声线微微颤抖着,“看他们的穿着和打扮,好像是普通人......”
只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那这条甬道又是什么时候挖掘的?
不对,洞壁光滑平整,弯弯曲曲,似乎有意避开了这些人体化石,像是刻意为之。
啪嗒啪嗒的滴水声越来越清晰,韩一笑无法回答周晟的问题,索性熄灭了火焰,让眼前再度归于黑暗。
“继续向前走吧......他们也许是死在天地崩塌,火山爆发中的平民百姓吧。”
韩一笑的声音在逼兀的狭窄的甬道里传开。
伴随着点点青色火焰泯灭的一瞬间,甬道又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周晟迈开步伐的一瞬间,身后也响起了层层叠叠的,此起彼伏的,或大或小或轻或重的脚步声。
周晟强装着镇定,加快了脚步,“嗯。”
身后起起落落的足音也随着他的动作加紧了步伐,周晟甚至有种错觉,有人踩到了他的脚后跟,他浑身一颤,触电般的抖了一下。
韩一笑觉察出不对劲,轻声问道,“怎么了?”
“我......”周晟根本不敢将那几个字讲出口,他虽得璇玑百年功力,但从未潜心修过一天的道,骨子里还是个凡人,畏惧生死,害怕鬼神,也害怕失去。
背上负担的重量突然加重,一点点累积,压得周晟双肩酸痛,不堪重负,他咬着牙轻轻开口,“璇玑,你还在吗?”
没有任何的声音回答他,浓重的腥臭突然加剧,好像几百具几千具几万具尸体在面前突然发黑膨胀腐烂,厚重的臭味挟杂着异香像厚重的湿棉絮扑面而来,捂得他头脑昏沉,昏昏欲睡,喉中却腥臊难耐,几欲作呕。
双目在极度的黑暗中早已无法辨识物体,更被浓重的腥臭熏得刺痛,周晟只好紧闭着双眼,集中注意力感受身侧的异动。
他咬破了下唇,肉体的疼痛稍微唤醒了点他的神智,意识所过之处,从四周岩壁钻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黑影将他团团包围,一个个不要命的缠住了他的四肢,似乎也想要他永远留在这地底深渊。
他们死得委屈,死得憋屈,死得难受,死得不甘,看不惯别人怎么可以逃脱死亡的厄运。
不行,不行,要死,大家一起死,这才公平。
烟尘呛得周晟连连咳嗽,碾压身体的重量突然消失,他猛地睁开了双眼,猩红的高空之下盘旋着红眼秃鹰,成群结队的俯冲下来啄食新鲜的血肉。
硝烟四起,金属的冷冽气息混合着鲜血的腥味钻入鼻腔,惨叫声萦绕在耳侧,血肉模糊的尸体和断臂残肢胡乱的堆叠在一起,被时间搅成了最丑陋恶心的烂肉。
这是.......周晟猛地想起来,他回到了几年前的鄞州!
在那场屠城之战中,他和周时眼睁睁的看着父母被屠戮,费劲千辛万苦才逃脱炼狱,藏进了深山野林,靠着啃食野菜野果才活了下来。
周时呢?“弟弟!”
周晟茫然的左右四顾,点点鲜血染花了他的面容,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被过往的记忆和眼前所见搅成惶恐不安,他无助的逃避着厮杀的人群,在小山高的尸体堆里翻找着。
“小时!弟弟......”你在哪?
周晟无助的举目四望,凄风将他的头发吹乱,黏黏答答的苦雨突降人世间。
额角狰狞的伤口渗出鲜血,沿着眼角,滑进眼眶,周晟紧紧的闭上了双眼,试图缓解着刺目的痛楚。
本来厮杀扭打在一起的人群突然找到了共同的仇敌,提着刀,争前恐后的挤到了周晟身边,恶狠狠的朝着周晟的后背挥出了致命一击。
他们死于战争,死于血刀,死于饥寒交迫,死于天地崩塌,死于郁郁不得志,死于难产,死于流民之乱,怎么甘心看着满手血腥的周晟还活着!
数把血刀在即将接触到周晟后背的刹那被一股强势的力量弹飞了,那些张狂的屠杀者也被风刀搅散成灰,化作虚无,又重新出现在了战场上,再次举着刀杀了过来。
一人白衣翩翩,翩跹若蝶,轻轻的落在了周晟面前。
“周晟!醒醒,我在这。”
“你是......?”沾染了一脸污血的周晟满脸茫然,一脸凄楚。
“璇玑,”铿锵有力的声音像明月破开乌云,她瞥了一眼萧杀凄凉的战场,“别怕,我带你出去。”
啪嗒的水滴声就响在耳边,提醒着她,他们还处于深渊,寸步未前。
轻轻地,暖暖的声音闯入耳廓,周晟眨巴眨巴眼睛,愣在了原地,一瞬不瞬的看着璇玑朝天空张开了双臂,天上的红云越发鲜艳,浓稠的好似要滴下来似的。
她毫不客气的,极度贪婪的,飞速吸收着这个虚幻世界的能量。
清脆高扬的声音朝天怒吼,“是天道要你们生,又让你们死,与周晟何干!”
“他是我拿命护下的,是我璇玑的人,谁也不能带走他!”
像一幅画,鲜艳的,浓重的红黑色彩渐渐斑驳褪色,伴随着无数的凄厉的绝望的哭喊声,眼前的将士和血刀,尸堆和秃鹰,红日和残阳,以及被鲜血浸染的土壤和衣袍逐渐扭曲变形,越缩越小,直至完全褪色消失。
眼前的色彩再次被浓重的黑暗吞噬,世界重归于黑暗。
周晟混沌的大脑也渐渐清明,他脑海中滑过无声的画面,璇玑口吐鲜血,像断线的纸鸢倒在了他怀里。
那画面太过于真实,又触目惊心,他心痛如绞,几乎抑制不住,差点哭出了声音,“别走,璇玑!”
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璇玑拥他入怀,清脆的声音响起,“周晟,别怕,我在这。”
脑海中的血色画面被一阵风吹散,连同满身是血的自己和璇玑烟消云散。
周晟哽咽了,他点点头,不敢去深究自己为何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周晟缓缓张开了眼睛,目之所见,璇玑就在他怀里,好像从未离开过,“嗯......”
一切都刚刚好,璇玑恰好的闯入了他的世界,世界颓然突变,他们两兄弟再次失散,一切都好像是被安排好的,而他除了顺着现在的轨迹继续走下去,别无他法。
从前他只知道世界上有贫穷和富有,有高低贵贱,有生死离别,有天子和百姓,权贵和贱民之分,有战争和徭役,夺去性命,有春夏秋冬,有洪涝干旱,有流离失所,有疾病和饥饿。
而现在,他知道他原本所在的世界不过是浩渺大陆的冰山一角。
有的人长生不老,有的人过早夭折,有的人富贵荣华一生,有的人颠沛流离一生,天道掌管着一切奥秘,在凡尘俗世挣扎的沉溺芸芸众生,如何心安理得的接受命运的安排,接受自己的平庸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