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岭雪原之境的气温又下降了些, 被冰雪覆盖的巍峨山脉隔绝了地面的界限和人类的视线, 像僵立在雪原上的冻尸, 守卫着冰冻和死亡。
    薄雾模糊了苍茫天色和山顶白雪的分隔线，混淆了天与地的边界，让人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
    翻山越岭而上, 就是天，和极目望去的土地尽头汇合, 变成了一个巧妙的, 首尾相接的环。
    天地难舍难分，天是人们到不了的地方, 而地是山顶人们眺望的天。
    旋风轻扫, 刺骨的寒风被密集的树林和高耸的山势阻挡在外, 积雪掩盖了狰狞的山体, 模糊美化了锐利的石粒。
    雪落无声。
    像羽毛落地，轻轻喘息。
    厚重的粉色肉掌踩在积雪上，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响动。
    披着兽皮的伊骑坐在巨狼背上，正抱着黑团子打盹，她的眼睛将闭未闭，脑袋随着巨狼稳健的步伐前后微微摇晃着。
    巨狼早就听见了十里之外的响动，却并未改变方向, 这几乎是他们外出的必经之路，更何况也没必要逃跑回避。
    听力同样敏锐的黑团子突然蹿出了伊的怀抱, 在半空中化为更为强壮威猛的兽态, 踩着山壁, 飞奔了出去。
    伊猛地惊醒，左右四顾，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少了些什么，“阿炎呢？”
    “呼......”
    急促又庆幸的呼吸声越来越近。
    起起落落的，你追我赶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班吉！快。”
    一个顶着灰色耳朵的半兽转头催促着同伴。
    落在后面的稍显瘦弱的半兽‘嗯’了一声，猛地快跑了几步，剧烈的动作似乎牵动了大腿间的伤口，他倒抽了下冷气，咬着冻得乌青的嘴唇，捂着发疼的肋骨，勉强跟上了同伴的逃亡速度。
    雄厚有力却不怀好意的声音，越过密集的风雪，闯入两人的兽耳，“我看看你们还能跑多远。”
    “班吉！快！”
    灰色兽耳一再催促着速度又慢下来的班吉，“快！”
    “哥！”班吉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小腿一软，重重的摔倒在了雪地上，“你逃吧，别管我！”
    “班吉！”灰色兽耳脚步一顿，回望着瘫坐在雪地里的班吉，眼角刚浸出的热泪结成了小小的冰疙瘩。
    “别管我了，哥，你走吧！”班吉无力的摇摇头，强撑着力竭体虚的身体想站起来，“我帮你拖住他们。”
    重物抢地的声音，体虚力弱的班吉脚下一滑，扑倒在了雪地上，牙齿咬到了嘴角，热血点点染红了雪白的积雪。
    “班吉，”灰色兽耳抹掉眼角的冰疙瘩，脚步似乎被粘在了雪地上，怎么也迈不开步伐。
    两个身材瘦小，力量微弱的半兽硬对硬刚上身强体壮的兽人，几乎没有任何的胜算，连合力反抗，或许也只是徒劳的挣扎。
    一片片雪花悄无声息的滑落下坠。
    灰色兽耳既没有走上前去搀扶起班吉，也没有转身继续逃跑，他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完全打消了反抗求生的念头。
    “跑不动了吧。”
    轻佻不屑的声音被山势阻挡了一大半，强健的兽人抬脚踩着班吉的大腿慢慢的碾压下去，“虽说不比女人的滋味，可细皮嫩肉的，拿来玩玩也不错。”
    耳边响起了班吉惨痛的哀叫声，灰色兽耳找回了一丝勇气，拽紧了手中的剔骨刀，视死如归的冲了上去，“放开他！”
    “哼。”极为轻蔑的嘲弄声撩刮着灰色兽耳的耳廓。
    出人意料的是，不知从哪里突然飞窜出来一只纯黑的猛兽，亮出了锋利的爪子，耀武扬威似的边抓边跑，在两方脸上各留下了几道爪印后，翻上了头顶的山峰，立在了高处端坐着，观望着下面的动静。
    灰色兽耳反射性的后退了两步，“......”
    被挠了一脸血痕的兽人，“......”
    “什么东西？”半兽状态比灰色兽耳强壮了三倍的兽人抬头向上望去。
    与此同时，巨狼不紧不慢的迈出了步伐，现出了硕大的身躯，偏过头颅向两个兽人看去，偏蓝的瞳孔里闪耀着嗜血的冷光。
    “狼族！”一脸血痕的兽人心下一惊，看这体型，和狼族部落首领不相上下，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背上有人！”发色斑杂的兽人这才发现似乎有个女人骑坐在巨狼身上。
    他的话音刚落，伊抽出别在腰上的刀，踩着巨狼刻意低垂下的脑袋，飞身跃起。
    巨狼也蓄势待发，尾部微微抬高，耳朵平伸，露出了锋利的獠牙，发出了令人胆颤心惊的呲呲声。
    收到讯息的黑团子突的起跳，扑向了视线下方的兽人。
    伊小步快跑，扬起了手中的利刃，假意迎上兽人的利爪，却突然调转了方向，攻击腋下和腰腹部，黑团子配合着她，干扰着兽人的行动。
    反应过来的兽人及时化形，用雄厚的嚎叫宣告着自己的强大。
    巨狼也不甘示弱的回报以惊天动地的咆哮，毫不客气的朝进入战斗状态的兽人飞扑了过去。
    前后两声巨吼震得灰色兽耳本能的蜷缩起身子，夹住了尾巴，埋下了头。
    很快，耳边就没了动静。
    静得听得见在寒风刮过毛发的细微声响和雪落的声音。
    浓重的血腥味在冰天雪地里向外蔓延。
    “没事吧。”
    熟悉悦耳的声音响在耳畔。
    趴在雪地上班吉和灰色兽耳同时抬起了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白！？”灰色兽耳惊叫出声，“你不是......”
    已经化为半兽状态的白点点头，接过了伊手中的利刃，“伊，去旁边坐着吧。”
    “嗯。”韩一笑不自觉抚摸着凸起的小腹，打了个哈欠，靠着岩壁，半坐半蹲着，观望着两人的行动。
    阿炎从伊腰间的褡裢里摸出了一把更为精巧的匕首，学着白予安的模样，处理另外一具兽族尸体。
    “白......？”班吉偏头看向白予安的身影，难以置信他们居然会得救。
    灰色兽耳搀扶起班吉，仔细查验着他的伤口，“班吉，还能走吗？”
    “我没事.......哥......”班吉说着说着，圆溜溜的眼珠里就冒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是哥不好，哥哥没有能力保护你......”灰色兽耳搂抱着缩作一团的班吉，暗自垂泪，恼恨自己的无能。
    寒风卷积着微尘和花粉掠过山巅，荒原，松林，传递着植物的信息，伊眯着眼睛眺望着雪林尽头的动静。
    不一会儿，一双双或灰色或棕红或杂色的耳朵果然冒出了地平线。
    “白，它们来了。”
    “知道了，我们就快好了。”白予安偏头朝阿炎看去，“动作利落点。”
    “是。”阿炎舔了舔嘴唇，稚嫩的声音从喉中冒出，“阿爸，我们为什么只剥皮，不吃他们的肉？”
    白予安愣了一下，“伊在刀刃上抹了大量的迷药或毒药，吃了会长睡不起的......”
    “哦......”阿炎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白予安偏头朝伊的方向看去，刚巧伊也看向这边，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同时露出了笑意，他埋下头，加快了手里剥皮的动作。
    一个时辰后，几人折回了尖顶圆屋。
    白予安卸下了两张厚重的兽皮，交给了棕，“这两张熊皮鞣制好了，你们就自己用吧。”
    “谢谢。”棕的神色稍微和缓了些，点点头，扒拉着火堆，看向了跟着三人进来的两个半兽。
    “这是班吉和班昌，都是半兽，暂时先住在这里，等他们养好了伤，再作打算。”白予安看了看抬头看过来的小双几人，“放心，他们住我们的屋子，你们不用害怕。”
    “嗯嗯。”小双几人齐齐点点头，也没反对。
    棕脸色一变，手脚微微颤抖着，埋下头打理着手上的麻线，丝毫不敢去看那两个兽人的模样。
    “阿炎，你留下，我和伊还要出去一趟。”
    白予安给伊裹上兽皮，牵着她的手，走出了门外。
    阿炎‘嗯’了一声，飞窜到床脚，从陶罐里翻出了肉干，又蹿到了火堆里，刚想抱着肉干舔舐轻咬，就被烧火棒燎了手背。
    棕沉着脸，不悦的发出警告，“你阿爸说了，你碰过尸体之后，必须先洗手才能吃东西。”
    阿炎喵呜一声，嘟起了嘴巴，叼起肉干，蹿到了角落里，把手放进伊准备好的草药汁里洗了洗，顺手在身上的毛皮上抹了两把，就抱着肉干边啃边走，蹲回了火堆旁。
    屋内又恢复了安静，几人埋头干着手里的活，或碾磨谷物，或鞣制着兽筋，或捣弄着草药，或梳理着麻线，一声不吭。
    棕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禾，也忙着准备着编织渔网的材料，一丝余光都没留给角落里的半兽。
    班吉缩在班昌怀里，抽了抽被冻得通红的鼻尖，蜷缩起了身体，埋进了班昌的臂弯里，很快就睡着了。
    班吉和班昌是被一阵诱人的肉香味弄醒的，他刚睁开眼睛，坐在火堆旁的白予安刚好偏过头来，“醒了，过来吃东西吧。”
    “嗯。”两兄弟连忙爬起来，挨着白予安坐下。
    火堆对面是抬着陶碗撮饮的姑娘们，脸上堆满了满足的笑意，小双一手拎着日夜加工赶制出来的靴子展示给伊看，“伊，好看吗，等我照着你的尺寸多缝上几层麻布进去，你就可以穿了。”
    “好看。”窝在白予安怀里的伊打了打哈欠，又眯起了眼睛。
    白予安撮饮着肉羹，偏头打量着一脸病色的班吉和班昌，“你们怎么会被熊族追杀？”
    不同种类的兽族部落虽说经常发生厮杀斗争，但一般不会挑在休养生息，繁衍后代的冬春两季。
    班昌诚惶诚恐的接过了一脸严肃的棕递过来的肉羹，讲述了凌晨时分的变故，“我也不太清楚，只听他们说是来报仇的。”
    “报仇？”白予安突然想起了几天前的‘漏网之鱼’，低眉寻思了会儿，他抬起头嘱咐道，“赶紧吃吧，吃完，敷上药草就尽早休息吧。”
    班吉两手捧着发烫的陶碗，埋头喝肉羹，余光瞥过，火光在眼瞳里闪耀，映照着白予安凝重的脸色。
    不一会儿，白予安沉重的神色稍微舒缓，他似乎说服了自己，轻声念道，“孩子要叫什么好呢？”
    两眼发懵的韩一笑歪头思索着，“让我想想......”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就没了动静。
    “睡着了？”白予安放下陶碗，将伊抱回了床榻之上，“我们先睡了，你们还是轮流守夜吧。”
    夜幕渐渐降临，暮色四合，夕阳将冰层和积雪染色，万籁俱寂。
    翌日。
    巨狼托载着伊一路迅疾奔跑，很快就发现了一处规模不大的部落，一户户圆底尖顶房子上飘散着热气，此情此景，令伊十分熟悉。
    老哈索第一个冲出了部落外警戒的栅栏，浑浊的眼珠里闪动着惊喜，他双手合抱，难以置信的半跪在巨狼面前，卑微的膜拜着，佝偻的身子越发苍老，瘦得好像干枯的树枝。
    “伊！”部落首领惊叫出声。
    “爷爷。”伊踩着巨狼刻意弯曲的前腿，溜了下来，扶起了衰老得不成样子的老哈索。
    “好像是伊？”
    “真的是伊！”
    “不可能吧，我不是在做梦吧。”
    三三两两的人开始走出小屋，远远的打量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又不敢靠得太近，毕竟巨兽就蛰伏在伊的身后，那双灰蓝的眼睛就注视着众人的一举一动。
    伊解下了缠在腰间的布兜，递给了首领，“这里有鹿活草，接骨草，雪莲，还有一些肉干，我想换一些弓箭和五谷种子。”
    “你不是被兽人带走了吗？”首领谨慎的关注着伊身侧的巨狼，万分怀疑自己眼花了，他在做梦吗？
    哪有人类敢骑坐在兽人的背上行动的，哪有这么温顺听话的兽人！
    伊并没有正面回答首领的问题，“......我想交换一些东西，不愿意的话，我们就去其他的部落。”
    “愿意，愿意，”首领惊慌的吞咽着唾沫，点点头，忙摆手使唤身后的平民，“去拿些弓箭和种子过来。”
    雪莲从发芽到开花需要五年，又生长在雪山之巅，极为难得，传说中鹿活草能起死回生，最适合大出血的产妇，配合接骨草使用，对断骨之人有奇效，只需十多天便能痊愈，用这些交换弓箭和种子，不算亏。
    “爷爷，你跟我走吧，”伊接过弓箭和种子，心疼的看着操劳了一辈子，尽心尽力将她抚养长大的老人，“棕也在，她很想你。”
    “伊......”老哈索连忙抓住了伊的手臂，“你是要回去兽人的部落了吗？”
    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兽族呀，伊这一去，怎么会有活路。
    “不是，”伊侧过身体，抚摸着巨狼的眉眼，郑重的解释，“那是我的家。”
    巨狼伸出舌头舔舐着伊的手心，轻轻地拱着她的腰部，发出了舒服的哼哼声。
    “伊......”老哈索仰头望天，只看见白茫茫的天空，看不见一颗星子，也就无法观望伊的未来。
    他失望的垂下了头颅，“伊......我不能走，我生在部落里，也即将死在这片土地之上，长眠于这片土地之下.......”
    老哈索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伊看不懂的光芒，“伊，别忘记回家的路，看着天上的星星，我知道，你认得出来.......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面对老人的固执，伊也不想强迫，“那......我会经常来看你的，要是有兽人袭击，你就燃起烟火。”
    被兽人带走的女人从来有去无回，老哈索总觉得眼前的场景像一场虚幻缥缈的美梦，伊怎么可能回来呢，伊说不定已经......
    “好......”老哈索还是点头答应了，他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伊的身影，目送着伊和巨狼消失在了荒原尽头。
    一抹浅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凝结在他苍老褶皱的脸皮上，笑容渐渐凝滞，化作点点心酸和苦涩，老哈索抹掉眼角的眼泪，又开怀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