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 鹅毛般的大雪悄然降临,飘若轻烟, 浓若晨雾,形似白絮,在半空中飘摇, 追逐,流转, 纤弱轻巧, 不染纤尘,很快就在屋角石桌院落堆积起来。
“小姐,该洗漱了。”闵桃红见北安君围坐着小火炉,抱着热茶还坐在院落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忙折身回屋,翻出了披风, 包裹住了还穿着单衣的北安君, “小姐, 你在想什么呢?”
韩一笑抬眼望向漆黑的天宇,大雪迷蒙了视线, 一瓣瓣雪花融化在眉眼间, “桃红,我在想, 一个人的罪过, 为何总要牵连家人呢?”
穆家是否有吞象之心, 她不知道,但对于遭逢巨变的穆家女眷来说,不亚于无妄之灾,朴氏兄弟却有过错,可也不至于牵连全族。
闵桃红没好气道,“小姐,你忘记朴太医是如何陷害瞿太医了?”
闵桃红夺过她手中早已冰凉的茶水,“不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后患无穷,幸好清河王将夏氏和朴太医的认罪书全都给了我们,不然,今个儿还真有理说不清了。”
“是了,朴氏兄弟的认罪书可都齐全了。”韩一笑乜她一眼,夺回凉茶一饮而尽,“你先睡吧,我再坐会儿。”
拗不过个性固执的主子,闵桃红不放心的又叮嘱了几句,悄声退回了房内。
月晦星暗,大雪无声的坠落着,北安君小声嘀咕着,“想你了。”
与此同时,清河王府,清河王睹月思人,暖酒入胃,熨帖着畏寒的身体,“不知姝戎,现在在做什么?”
宫规森严,礼教束缚,哪怕他们有有心,连见上一面,也不是件易事。
是夜,宗侍人收拾妥当后,退出了长生殿。
淋浴洗漱后,披散着长发的宗侍人小酌了几杯,一边摩挲着皇后赏赐的宝物,勾起了冷笑。
太子呀太子,我宗侍人是阉人不错,可亦是你父皇的左膀右臂,是他的奴才,也是他的知心人,而你母妃身为后宫之主又如何,还不是得谢我帮你抹平所有的阴私?
太子宫中的宫女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宗侍人知道世宗想听到些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反正出了这样的事,为避免玷污太子聪颖圣洁的名声,东宫所有的宫女内侍都活不成了。
宗侍人放下稀世珍宝,起身走到博古架上摸出一个小盒子,一手伸出食指抹了点膏药,一手解开亵衣,露出了布满欢爱痕迹的身躯,将指腹的膏药抹在了肚脐处。
这玩意儿,也是前朝旧物,用法适量,可使面色娇嫩,肤若凝脂,青春不老,且香味没有那么浓烈,不至于让人察觉出异常,加之他一直有服用太医署制作的‘玉露养生丸’,可令口齿生香,倒也无碍。
长生殿,世宗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抱着锦被,黯然神伤。
他又梦见了母亲被赐死时的场景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连放声大悲也不行,还被太宗怒斥,撵出宫闭门思过。
梦境里生母模糊的身影颓然一变,舒太妃一身缟素,义无反顾的吞下了几枚金戒指,冷笑着蔑视着他,转身走进寝殿,命宫人落锁闭宫。
银杏叶翩飞,那个素色身影渐渐缩小,变成了北安君的模样,她执剑相向,冷声质问道,“可是又有非分之想?”
森寒的语调平板生硬,北安君双眼通红,脸色惨白,犹如死去多时的尸体,世宗猛然惊醒,恍惚想起来,北安君的年岁和舒太妃故去的年月相当,连性子和气质都有几分相似,不会是?
长夜未眠,皇后闻听着寂寥的风雪之声,枯坐在太子病榻前,守着他醒来。
“你是本宫的希望呀,元阳,你不能有事。”
杜皇后默然垂泪,她惶恐难安,生怕元阳再也醒不过来,或醒来之后身体有损,一个身体有缺的太子如何能荣登大统,这东宫之位就得转于他人,她这皇后的位置也早晚得拱手让出去。
思及至此,她恨不得将已被杖杀的东宫贱奴鞭尸泄愤。
明月朗照千里,不曾偷留一丝光明,月下芸芸众生,却各有所思,被宫墙限制在一方天地的韩一笑又坐上秋千架,想象着自己已经乘风而去,飞到了宫墙外。
她终于明白,元蕊为何这么想偷溜出宫了。
冬至将至,雪里花迎风绽放,清艳的嫩黄色小花傲立风雪中,喧香远溢。
身体稍有好转的乐安候平生第一次嗅到花香没有直打喷嚏,鼻涕长流,兴奋的在院落里堆起了雪人。
“姐姐,姐姐,”小脸红扑扑的赵星桐捧着雪人往围坐在火炉旁边的瞿太医和北安君身边凑,“你看。”
被养得白皙粉嫩的赵星桐神采奕奕,脸上的病气终于消散干净,韩一笑抬起手整理了下他的皮毡帽,“嗯,是雪人。”
话音刚落,鹅黄色的身影冲到了跟前,“北安君,我们去赏梅嘛。”
两眼晶亮的元蕊俯下身安慰赵星桐,“小星桐,你放心,等我回来,一定给你好好讲讲,这独傲风雪中的腊梅是何等的风流之姿。”
言罢,也不等北安君回允,元蕊抓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北安君无法,只得嘱咐闵桃红,“照顾好星桐。”
腊梅林在洛阳城郊,比邻鹿苑,也算是皇家禁地,几乎整个洛阳的世子贵女们都会相约来赏梅。
点点腊梅被积雪压弯了枝条,隔着弥散视线的浩渺风雪,清河王一眼就锁定了被元蕊拉扯着,正往这边小跑过来的北安君,看来元蕊果不负重托。
两人的身影渐渐穿越了人群和梅林,背后是漫天飞舞的雪花,和在凛冽寒风中独自开放的腊梅,花瓣花瓣清透,白里透黄,黄里透绿,馨香清远,沁人心脾。
“北安君,”激动难抑的清河王上前几步,未等到两人奔至近前,剑身反射着雪光天色,迎着青丝飞扬的两人而去,“小心!”
“元蕊!”韩一笑拉着兴平公主的衣领,向后退去,直至后背抵着树干,退无可退,她只好脚蹬着树根,迎着剑光而去。
人群也被惊骇到,纷纷退向两侧,留出空地,避免被误伤。
能在梅林中手持兵器的,不是皇城守卫就只有刚回洛阳的南安公主和其近卫了。
清河王左右四顾,果然发现了隐匿在不远处抱着手瞧热闹的南安公主,他快步上前质问,“皇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身形高大的南安公主乜他一眼,“这小人,是你带回来的?”
看似赵姝戎的剑招本身虽无什么杀伤力,可胜在出手迅速,只是就这水平也配封君,侄儿这是自甘堕落,借此抬高杜氏一族吗?
“是元狩带回来的。”清河王微微颔首见礼。
那厢,北安君已将几人制服,执剑相胁,“你们的主子是谁?”
几人面面相觑,正犹豫着该不该报出主子的名号,就听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南安公主鼓掌叫好,“不错,不错,还有点力气。”
“你是?”
来人顶着一张雌雄莫辩的脸,身形伟岸,足有九尺,微眯着眼睛,眼角眉梢堆起几条笑纹,表情戏谑,似乎知道她是谁。
“在我大魏的所有贵女中,怕是只有北安君还没见过我吧,”来人逐步靠近北安君,对着被压制住的几名侍卫摆摆手,不屑的说道,“行了,下去吧,丢脸。”
“你是南安公主?”
只打到南安公主腰.腹.部位的北安君缓缓抬起承恩剑,“素闻南安公主骁勇善战,既然想试探姝戎的本事,何不亲身上阵。”
话未毕,身已动,素影翩跹,剑舞长龙,每一招每一式,几乎都毫不留情的攻击向致命点。
南安公主一个不留神,几缕青丝被剑风割断,脖颈上也冒出了一丝血痕,她恍然惊觉,先前面对侍卫,北安君并未用尽全力。
“甚好!”南安公主也拔出了佩剑,“我大魏女子生于草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论骑术箭术不比男儿差,就算入主中原,也不必学那些中原女人一样,禁足在家里,学习什么女训女戒女德!”
南安公主个性张狂,有军权和爵位在身,行事颇为嚣张,出口成脏,得罪了朝中不少迂腐的大臣,故自请镇守西关。
后领兵攻打刘宋,初时战果惊人,后对上刘宋猛将,两军对垒,损失相当,正需要调养生息,因此赶在冬至之前回到了洛阳城,等着参加祭祖大典。
剑风相撞,只闻铿锵之声,南安公主认出了这把装饰精美的宝剑,“这把剑还是老子呈......”给皇上的。
她的最后几个字也被北安君的攻势打断,“无碍,它现在已经是我的了。”
剑风横扫,罡风卷集起风雪弥散了视线,小小的身影翻腾跃起,从天而降,凭着直觉,南安公主侧身闪避,抬头一望,慌忙抬剑格挡,“不错。”
下一刻,猛然爆发的南安公主执剑相迎,剑影交错,瞬息之间,已往来了数十招。
对比南安公主伟岸高大的身形,北安君还是过分弱小了,不久便体力不支,速度也越来越慢。
剑风扫落积雪,飞雪漫天狂舞,黄梅花瓣纷纷扬扬,清河王闪身上前,挡下南安公主的攻势,搂住了濒临虚脱的北安君,厉声吼道,“够了!她还小。”
“是了。”南安公主摸了摸鼻尖,悻悻的收回了佩剑,不愿对上清河王指责的脸色,只好抬头假装望天。
立在一旁观战的元蕊也连忙跑过来查看北安君的伤势,“姝戎,你是不是受伤了?”
“我没事,”韩一笑摇摇头,“只是累了。”
这副身体终究是太弱了,经不起损耗。
元蕊气鼓鼓的埋怨,“都怪元蕊,一直牵着你跑了一路,累到你了。”
清河王打横抱起北安君,乜了一眼,还在假装赏雪的南安公主,冷声道,“皇姐赏梅赏够了吗,元狩就先行一步了,走吧,元蕊。”
“慢着,是本公主无礼在先,明日北安君不妨来我南安公主府坐坐,这个就当赔礼了,接着!”
韩一笑接住了南安公主扔过来的宫牌,低头一看,上面刻着两个鎏金大字——南安,“这是?......”
“本宫的令牌,有了它,巡城守卫不会阻拦,你们可以直接出宫来我府上。”
南安公主扬起下巴,直视阴沉着脸的清河王,“这回你满意了吧?”
“那就多谢皇姐相赠了,咱们明日再见,姝戎,收着吧,不必还了。”清河王的脸色稍有缓和,抱着北安君,渐渐走了大家的视线。
雪花飘摇,黄梅渐开,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南安公主蹲在地上,扯过伙伴问询,“我真的算以大欺小吗?”
“有点吧,”汝南郡王贺兰之尴尬的咳嗽两声,分析道,“北安君明年才及笄呢,你可是比人家整整大了二十岁。”
梅花香飘雪海,天地一色,白茫茫一片,望不见尽头,足下的漫漫长路,好似怎么也走不完。
“姝戎。”
“嗯?”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叫你。”
“放我下来吧,元狩。”
“没事......”我就想多抱你一会儿。
“.....我的脚崴了。”
“你怎么不早说。”
清河王快步走到亭中,放下了北安君,掀开裙摆,脱下鞋履,褪下罗袜,果见脚踝红肿一片,“什么时候扭伤的?”
“上山的时候,就扭到了,”韩一笑偏头看向一侧的元蕊,“不怪你,过会儿就好了。”
元蕊低垂着小脑袋,埋怨着自己,就算北安君并未责怪她,她还是难受。
默立的楚啸看她一眼,旋即惶恐的收回了视线。
清河王往手心里抹了点随身携带的药膏,搓暖和了手,放在脚踝红肿处,温柔的按揉着,“好些了吗?”
韩一笑点点头,“好多了。”
她亲昵一笑,抬手拂去了清河王肩上的雪花。
清河王微微一愣,牵过小手,“那......我背你下山吧。”
“好,”韩一笑甜甜一笑,等元狩帮他穿好鞋袜,心满意足的爬上了他的背,“元狩。”
“怎么了?”
“没事。”趴伏在温暖可靠的肩膀上,外面又裹着厚重的披风,力疲体虚的韩一笑很快就闭上了眼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