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那天, 清河王领军携柔然使臣入驻金墉城, 等待世宗召见, 而杜氏子女则由内侍领进了永宁宫觐见皇后。
大魏后宫并没有太后,太宗为避免外戚干政, 遵循了子贵母死的古礼,立世宗为太子时就赐死了世宗生母赫连氏,其余嫔妃也大多没熬过深宫的孤寂岁月或抱病去世,没有诞下子嗣的, 也随着太宗的棺椁殉葬了, 直至太宗驾崩,世宗才废除了‘子贵母死’这条制度。
大魏本有立皇长子的传统,但自从太宗下令赐死了太子的生母, 太子府众椒房哪还敢有孕?
生怕第一个皇子降生后,自己就会被赐死,嫡亲姐妹或未有身孕的椒房会被提升为保皇后,抚养皇子长大,亦或还能多活十几年,亲手辛苦养育皇子长大后,在他被封为太子那一天被赐死。
如今的杜皇后十分好命, 连生了两个女儿, 还不等幼子长大, 太宗便驾崩了, 世宗继位后便废除了‘子贵母死’, 她顺利的成为了皇后, 其幼子元阳,也被封为了太子。
初一踏入这座城门深锁的巍峨宫殿,小小身影仰头一望,高达近二十米的宫墙几乎遮蔽了天空,墙内青砖幽幽,古树参天,躬身轻拜的宫娥内侍敛容肃穆,默立两旁,一草一木,无不昭示着皇宫内院的规矩森严和尊卑有序。
檀香弥散,赵星桐狂嗅着瞿太医配置的药囊,憋着咳嗽,内侍不得不放慢脚步,三步两回头的等候着步履缓慢的两人,穿过层层金顶红门,又走了好长一会儿,才到达永宁宫。
姐弟俩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大礼,眉眼堆笑的杜皇后刚扶起他们,世宗的圣旨就到了。
世宗金口玉言,追封杜氏为一品夫人,封赵姝戎为二品北安君,食邑千户,赵星桐为三品乐安侯,食邑五百户,又念其生母长辞,可暂居永宁宫由杜皇后亲自照料。
杜皇后共育有一子两女,两长女元安元恬都已出嫁,其子元阳为太子,已近弱冠之龄。
早得了母后嘱咐的太子元阳,待两人谢过皇恩后,迫不及待的就去拉还跪在地上的赵姝戎,“妹妹生得娇俏可爱,我见犹怜,有空定要来我的重华宫坐坐。”
韩一笑微微颔首应诺,转头看向被永宁宫浓郁甜腻的熏香熏得鼻尖通红,小脸煞白,不断咳嗽的赵星桐,再拜道,“望姨母能安排一处偏僻清闲的院子,星桐自小体弱多病,怕是受不了云烟缭绕之苦。”
“唉......苦了你们了,”杜皇后轻叹一声,“把西北角上那处院子收拾出来吧。”
西北角?韩一笑微微一愣,她曾听元狩说过,在皇宫中除了冷宫,只有一处地方安静悠闲,便是他已逝的生母舒太妃曾经的寝宫,淳芳苑。
“这淳芳苑虽闲置良久,但皇上一直有派工匠修葺打扫,倒也能勉强住下人,只是与它一墙之隔的便是冷宫了,”杜皇后见姐弟两人面无怯色,也没有再劝,“既然星桐身体不适,便早些下去休憩也好,春喜,拿着本宫的凤令去太医署叫王太医过来,给姐弟俩好好瞧瞧。”
待两姐弟一走,杜皇后拉过太子的手语重心长的叮嘱着,“元阳,这赵姝戎既然被你父皇破例册封为二品君,食邑千户,你得好好把握,知道吗?待她孝期一过,立刻求你父皇赐婚。”
大魏从不缺威猛女将,太宗时期,有太祖亲封的北静公主,定北公主随父征战匈虏,现有太宗亲封的南安公主为一品军骑大将军,常年驻军南方,对抗刘宋。
世宗子女却无一人能扛此大任,反而是她皇后一脉,得此殊荣,岂能拱手让与他人。
“是,孩儿知道了。”极为依恋母后的元阳应道。
“但赵姝戎可不比母后,他日她若能诞下皇嗣,你还得遵从“子贵母死”的原则。”
立皇长子本为传统,但也有例外,自大魏融合中原礼制以来,多位礼官史官上书谏言,虽长幼有序,但以正宫娘娘诞下的嫡子为尊,现今太子已经十七了,只有几位椒房,尚未有正妃,也该是时候广纳美人,绵延皇嗣了。
午时过后,两姐弟喝下太医署送来的汤药,用完午膳,赵星桐抱着小被子蜷缩在榻上睡着了。
韩一笑坐在晃晃悠悠的秋千架上,左手抱着从瞿太医那里借来的医书典籍,右手捏着一株人参小口小口的啃着。
微风送来丝丝凉意,穿行在寂寥的院落和空阔的厢房,院角黄灿灿的银杏树叶铺撒了一地,密织成秀丽锦缎,偌大的宫殿之中,竟不见一个宫女内侍。
所有的宫女和内侍全被闵桃红以赵星桐闻不惯他们身上的浓郁熏香为由,撵到了外院呆着,并勒令他们日后洗濯衣物无需熏香,烈日曝晒即可。
闵桃红清点好所有的御赐之物,将清单递到了韩一笑的手上,“小姐,都清点好了。”
“清理好就收着吧,”韩一笑头也不抬,一目十行的阅览着手中的《本草》。
“小姐,”闵桃红神神秘秘的靠了过去,悄声耳语,“咱们就住在冷宫旁边,是不是太阴森了呀。”
“你怕?”韩一笑挑眉看她。
闵桃红肩膀一缩,“有点。”
韩一笑不免失笑,“倘若真有孤魂野鬼,有我坐镇,想必也不敢踏入我们淳芳苑吧。”
只是她尚有一事不明,杜皇后为何非要点名,世宗经常派人打扫这座已逝太妃的宫苑。
说世宗,世宗就到,人未至声先至,淳厚高昂的男声随着轻快的步伐闯入耳朵,“能接连斩杀两位皇子,坑杀柔然数千人的北安君,区区小鬼何足挂齿!”
备受世宗信赖宠爱的内侍宗侍人也打趣道,“怕是小鬼更怕北安君才是,皇上瞧瞧,明眸皓齿,眉如墨画,倒有几分像英姿飒爽的南安公主。”
主仆二人连忙参拜,身形略显浮肿的世宗快步上前扶起赵姝戎,“北安君无需多礼。”
“多谢圣上抬爱。”韩一笑谢过世宗,连忙解释赵星桐的行踪,“请怒幼弟身体羸弱,服下药后,就睡下了,这会儿还未醒来,不能亲自拜见陛下........”
“不碍事,朕听皇后说了,所以她才将你们安置在此处。”世宗浑厚的嗓音里似乎夹着一丝的不悦,踱步到金黄灿烂的银杏树下,仰头高望,“可还习惯?”
“回陛下,有姨母照拂,臣安之若怡。”
面目阴柔的宗侍人的声音温婉如黄鹂鸣叫,“果然不愧是皇后的外甥女,生得娇俏动人,与皇后至少有五分相似呢。”
刚刚还说像南安公主,这会儿又像皇后了?主仆二人内心同时吐槽。
听闻此言,世宗果真回头打量起低眉顺目的赵姝戎,“是有几分相似,不过更像......生母才对,缥缈若谪仙,只愿姝戎永不归去。”
气氛突然静默,宗侍人眼睛微眯,他清楚记得,世宗还未被立为太子时,曾夸赞了随母亲前来探望长姐的杜氏一句,“飘然若仙,仿乘风而去。”
而后不久,杜氏就被指给了即将北征的赵将军,远嫁北境,由此可见,看似端庄娴雅的杜皇后善妒又颇有心计。
韩一笑微微一拜,“姝戎生是大魏子女,死是大魏阴魂,自当永远停留在这片土地,能归往何处?此处便是归处。”
眉目间的阴郁之色一扫而光,世宗转身凝视着眼前素衣飘飘的北安君,有一瞬的失神,那个站在满天飘飞的银杏叶中翩然起舞的身影好似和赵姝戎重叠在了一起,无意识的,几个字飘出口中,“菁华......”
菁华乃舒太妃舒晔的字,昔年世宗幼时,生母赫连氏因‘子贵母死’被赐死后,宫中唯一没有子嗣的舒妃便做了保太后。
太宗归天后,舒太妃便吞金殉葬了,只留下幼子清河王元狩自请留守平城祖庙,几年前才被世宗召回。
话一出口,世宗就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他似是恋恋不舍的观望着淳芳苑的一草一木,柔声道,“听清河王和诸位将领口口称赞,北安君武艺高强,可否为朕舞剑作观?”
眼前的人虽极尽顺从,面色和缓,却透着几分疏离,“谨遵圣令,只是,姝戎没有佩剑入宫。”
除了世宗亲封的武将和负责巡防皇城侍卫可佩剑入宫,其余人等,自然是不可携带兵器入宫。
世宗摆摆手,“侍人,我记得国库中有一把宝剑,乃前朝遗物,锋利无比,握把和剑套上还镶嵌了许多宝石,甚为名贵,就赐予北安君为佩剑吧,可随身携带,不必拘礼。”
主仆二人连忙谢恩。
宗侍人微微一愣,此等殊荣,除了武将和皇宫内侍,先前也只有南安公主敢不解戎装,不解佩剑,直接冲上前殿参拜皇上了。
宗侍人即刻派人取过来宝剑呈上,“陛下,此把宝剑还没有名字呢?”
世宗朗声一笑,“既然已经是北安君的佩剑,便交由北安君取名吧。”
韩一笑收敛了所有的情绪,理智的回禀道,“姝戎承蒙皇上厚爱,不胜感激,便叫它......承恩吧,以此提醒姝戎时刻谨记陛下的恩情。”
而后,她起身执剑,后退几步,站定在银杏树下,随风舞剑。
素色衣裙随风轻荡,像一朵轻柔娇媚的兰花轻盈低舞,黄灿灿的银杏叶旋舞高飞,又被变化繁复的剑招带出的剑气所迷,长剑破空,如云龙入海,翻搅不息,带出黄灿灿的浪花朵朵,美轮美奂,天上云卷云舒,地上人影翻飞,金黄色银杏叶一如十多年那般飘飞坠落。
一舞剑收,世宗呆愣了小会儿,拍手称叹,“朕心甚悦,大赏。”
韩一笑执剑拜道,“姝戎可否斗胆向陛下讨要些.......不一样的赏赐?”
龙心大悦的世宗岂有不成人之美之好意,“姝戎想要什么?”
“姝戎想要瞿太医,他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定能治好星桐。”
原来是心念幼弟,世宗思及姐弟俩在平洲城差点被杜皇后亲赐的朴太医毒害一事,心中不免又对皇后生了几分怨怼,“朕说了大赏,光一个太医还不够。”
对未来的担忧和惶恐,被出手阔绰的世宗冲淡一些,皇恩果然浩荡,“那......姝戎还想要很多的药材,供瞿太医研究医理药方。”
世宗答应得十分痛快,“那朕便拟一道圣旨给太医署,任由瞿太医挑选药材。”
世宗不免心生暖意,想起了被赐死的生母,长姐如母,赵姝戎的一言一行皆是为了幼弟,他岂能推拒。
主仆二人都无比激动,“多谢皇上,姝戎此生都不会忘记皇上的恩情的。”
世宗又和赵姝戎闲聊几句,在宗侍人催促下终于离去了。
世宗一走,如临大敌的闵桃红瞬间松了口气,“小姐,奴婢总觉得皇上对咱们也太好了。”
说是予取予求也不为过,早上才刚赐了爵位和食邑,这会儿不光亲赐宝剑,还把瞿太医也赏给了淳芳苑,又加赐了些名贵药材和珠宝玉器,连后宫中的皇后及昭仪贵人都未曾有此殊荣吧,直接把太医赏赐到府上来了。
韩一笑自知,“恩蒙盛宠,可一日得道成仙。”也可一日跌落泥潭,株连九族,万劫不复。
早在他们回洛阳之前,穆氏一族就因蔑视皇亲,私养战马,私自提高封地租赋,侵占矿产,私扣上贡,笼络朝臣等罪责被抄家灭籍。
男丁具流放西宁,妻族子女中,凡年满二十者,发配秦州为驻防兵甲奴,未年满二十者,或入宫为婢或入教坊司,那些本为贱籍的奴婢更为凄惨,或沦为官妓或军妓或再次被发卖。
从王公贵族沦落为世家奴隶,不过瞬息之间。
赵安全一脉,也因宠妾灭妻,被贬为庶人,抄没家产,没有被杖杀被流放,还是看在嫡子嫡女具安然无恙的份上。
韩一笑低头凝视着手中的宝剑,“剑承君恩,这把剑甚是好看。”
有了圣旨督促,瞿太医很快就被送进了淳芳苑,他甫一踏入内院,寻着韩一笑的身影就冲了过去,也忘了她现在享二品爵位,需要参拜行礼,劈头盖脸就问,“看到哪里了?”
一路南下时,瞿太医亲眼见她对比着从他这里顺过去的医药典籍,采集各种草药,也不管有毒没毒,挨个挨个往嘴里塞,毒发之后,不过几息又活蹦乱跳了。
他当时还激动得手舞足蹈,慌忙把脉,惊喜之下,一把扯掉了大半的山羊胡子,疼得龇牙咧嘴。
在他的连番逼问下,赵姝戎坦诚了她特殊的体质,并言明,想和他合作互惠,她负责尝百草识药性,他则负责研究药理,调养赵星桐和清河王的身体。
比起冒冒失失的瞿太医,因舟车劳顿又清瘦了些的清河王隔着老远,就露出了微笑,“北安君可安好?”
日日把脉把上瘾的瞿太医瞄了一眼她手上剩下的小半截人参,抬手就诊脉,“脉多搏动有力,此乃实脉,邪气亢盛而正气充足。”
“我很好。”韩一笑朝清河王招招手,给瞿太医指了指院角的厢房,“瞿太医,要不你就和星桐比邻而居,也方便你诊治。”
瞿太医挤挤眼睛,连忙拜谢,而后迫不及待的问出了心中所思,“你真愿意给我试药?”
韩一笑揪着瞿太医稀疏的山羊胡,轻轻一拉,“那是自然,我虽尝得出药性,却不通药理,还需你相助。”
“别别别,”瞿太医赶紧后退一步,抢救下自己的胡子,拔腿就跑,“那我先去抓药了。”
清河王站定在银杏树下,视线随着飘飞的银杏叶飘回了过往,“本王已经有数年,未踏入这所宫殿了。”
“那你可常来看我。”韩一笑将手中的人参根须尽数塞入口中,大口咀嚼着。
“如今不行了,中原人士最忌讳男女私防。”
世宗有意融入中原,宣传礼义,崇尚儒学,鲜卑男儿不仅解了发辫,学说中原话,更要遵循他们中原的礼制。
“那多无趣。”韩一笑嘟起小嘴,托腮望远,“桃红拿点吃的过来。”
闵桃红走后,偌大的院落里,就只剩下了两人面面相望,视线撞到一起,两人同时绽开了笑颜。
清河王挥手示意,楚啸立即抬出一个木质锦盒送到了跟前来,“本王有礼相送,不算珍贵,亦不算稀有,姝戎打开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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