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 赵府西苑走了火, 熊熊大火迅速蔓延, 几乎烧毁了半个西苑,火光漫天, 映照着漆黑的天宇,像极了傍晚的残霞。
正立在墙头和赵姝戎观望着浩渺天河的清河王即刻遣人回将军府查看东苑的状况,得知闵桃红和赵星桐并无大碍后,才放心下来, “你放心, 姝戎,本王早就安排了人守卫东苑。”
子时一过,趁着夜色掩护, 两队骑兵纷纷潜入周围的荒城或胡杨林中暂作休整。
寅时一至,举着盾牌,手握长矛的步兵也整装待发,列好战队,弓箭手也悄然埋伏在城墙或高处,所有战马都吃的饱壮,饮够了清水, 一切都按着计划准备妥当, 只等待着柔然骑兵来犯。
来势汹汹的骑兵未及阵前, 楚啸领着大嗓门纵队立在城墙上高喊着, “你们这群蠕蠕!看看这挂在墙上的是谁!”
楚啸轻蔑狂笑, “大皇子牟汗夷升, 主将副将共七人,还有一帮乌合之众,都成了我大魏的刀下亡魂,知道诛杀他们的是谁吗?!”
楚啸自问自答,“乃是我大魏尚未及笄的女子,我们的主将!哈哈哈哈哈......”
嫌弃盔甲过于笨重,且没有合适她的尺寸,一身缟素的赵姝戎就骑坐在巍峨大马背上,腋下夹着一柄马刺,朗声高喊,“赵姝戎在此!凡践踏我大魏疆土者,杀!凡屠杀我无辜城民者,杀!凡劫掠我大魏粮仓及妇女孩童者,杀无赦!”
群情愤慨,一众将士整齐划一的高喊着,“杀!杀!杀!”
先行部队哪受得这般侮辱,等不及落后的队伍,夹紧马腹,瞄准了行军队伍中的侧翼奔驰冲击而去。
此等做法,不在于杀伤多少步兵,乃是企图不断冲击队列,制造混乱,企图以声势浩大的阵营震慑敌军,让他们四散溃逃,不战而败。
早就演习过好几遍的士兵假意应战,在骑兵步步紧逼的攻势下,主动向两边扩散,任由骑兵穿过军阵,将之尽数圈在了密集的列队中。
隐藏在城墙后的弓箭手也纷纷现身瞄准了这群尚未发现异常的骑兵队伍,霎时间,万箭齐发,反应过来的柔然骑兵策马转身想撤退时,才发现退路早就被断绝了。
高举盾牌士兵守卫在前,举着马刺的士兵埋伏在后,紧密有序的应对着这群惯于在马背上背驰逞威风的游牧男儿,逼得他们连策马转向的空间都没有了。
几名猛将也挥舞着大刀,英勇无畏的近身肉搏,斩杀着柔然骑兵,过去种种之耻辱,只能靠鲜血才能洗刷。
韩一笑放开缰绳,踩着马背,迎风而起,挥舞着手中的马刺,横扫过去,将一众骑兵掀翻在地,而后长驱直入,灵活的闪躲着敌方攻击,戳刺收割着鲜活温热的生命。
清河王抚墙相望,她小小的,洁白的身影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一串串血花洒落素衣,绽开一朵朵艳丽红梅,迎着天高地远的辽阔湛蓝天空展露着生机勃勃。
她是那么的英勇无畏,霸气威武,这般如出鞘利剑的人,就该无拘无束的,凭着心意而活,他又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私心,刻意遮掩她的耀眼,磨钝她的锋芒,将她拘泥于方寸之间。
哪怕总怕梦境里的一幕会再次降临,可他还是想顺从着她的心意,天大地大,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般全心全意的,任由她予取予求的对待她了吧。
立于城墙上观望战况的清河王不动声色的抬杯饮茶,斜睨一眼被他绑来的赵家庶女庶子们,“怎么,不敢看了,是谁说赵姝戎贪生怕死,想要逃离平洲城的?呵,可笑,楚啸,你看看他们谁闭上了眼睛,谁不敢直视这萧杀战场的,就将他/她扔下去体验体验吧。”
被吓傻了的赵覃和赵畇连哭的勇气都没了,裤裆被热液浸湿,热泪长流,强烈的视觉冲击几乎压垮了他们的心神,身体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着,两眼突出,牙齿打颤。
赵婉柔和赵婉君咬着牙硬撑着,大张着眼睛,把视线落在更远的地方,逃避着眼前的血腥画面。
瑟瑟发抖的赵婉莹却强撑着濒临崩溃的身体,关注着残酷厮杀中那个被鲜血染红的身影,赵姝戎她怎么可以那般威猛强大,强大得不像是个人!
怪不得溺水加上毒.药都弄不死她,这样的人,压在她的头顶之上,她还有活路吗?
“赵婉莹,你看好了,这就是嫡女和庶女的区别。”清河王冷声开口,冰冷无情的视线落在遗传了夏氏,同样自带娇弱风流之姿的赵婉莹身上,“先前的事,本王既往不咎,可你别忘了,你做过的事,本王可不会忘记,若再有异心,五马分尸不为过!”
赵婉莹崩溃的瘫坐了城墙上,不是被清河王的威慑吓倒了,而是,她亲眼目睹了赵姝戎手中的马刺像串山楂果一般狠狠地扎入了柔然人的脖颈,同时诛杀了三个敌军。
她毫不惊惧,翻腾而起,夺过柔然人手中的武器,强忍着虎口撕裂的痛楚,奋勇厮杀。
素衣早被血水和风沙染黑,她后肩还插着箭矢,马刺从手中飞出的瞬间,她弓起身子,掏出藏在皮靴中的短刃,腾的跃起,直接扑到了敌军面前,将那柄短刃插入敌军喉管。
赵姝戎站在马背上高举着先锋军首领的人头,“破我城池者杀!扰我大魏疆土者杀!屠杀我大魏百姓者杀!”
一众将士被她这豪迈的壮举激励,嘶吼着,义无反顾的冲杀上前,战鼓雷雷,旌旗摇摇,兵刃交错,血染长空。
赵婉莹崩溃的捂脸大哭,她输了,不光输了身世,还输了气派和勇气,赵姝戎先前的忍耐和不争,都是不屑于与她们争抢吧。
清河王缓缓道,“本王的姝戎,就该如此。”
这场准备充分的战役以捕杀首虏近万余人,俘获战马近两千匹告终。
平洲城血流漂橹,秃鹰低飞,血光天色随着圆日高悬越发浓稠,血腥之气笼罩在平洲城内的每一处角落,但百姓们却纷纷露出了笑脸,迎接着凯旋而归的将士们。
多年以来,输输赢赢的次数,早已数不胜数,可昨日那般大规模的破城洗劫还是头一次,今朝大挫柔然锐气,也是头一次。
午时三刻,诸位大将汇聚军营论功行赏,楚啸俯身一拜,递上记录斩杀敌军首级的清单,“王爷,这位名单有问题,统将库新及数位士兵有冒领军工之嫌。”
“你!你胡说!”库新愤愤怒视,“都是我亲自斩杀的!”
连代伟呸出一口唾沫,“呸,无耻!”
络腮胡子满脸的狄阜南厉声诘问,“确实是你亲手割下的首级,但却不是被你斩杀,数名军吏亲眼目睹,如此行径,倘若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姑息容忍,怎敢有将士肯舍命拼杀阵前!”
冒领军工这等行径最为将士所不耻,别人抛头颅洒热血斩杀的敌军,到头来却变成了他人换取功劳的阶梯,可恨至极!
且战场中瞬息万变,倘若有士兵效仿,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斩杀于马下,战况岌岌可危,更有甚者为了争夺首级,自相残杀。
清河王不屑的嘲讽,“丘穆陵氏子弟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吗?前秦每战胜,老弱妇人皆死,计功赏至万数,乃是士兵随意斩杀平民妇女,取其首级冒领军功,今有你胆颤小儿穆库新,躲在将士甚至尚未及笄的女子身后抢夺军功!”
被一众人批驳得体无完肤,狡辩无能的库新目眦欲裂,“住嘴!”
清河王沉声下令,“传令下去,冒领军功者立斩!”
惶恐至极的库新急切的大喊着,“你不能斩我,我乃穆郡王世子!”
“郡王世子又如何?”高坐主位的清河王清瘦的脸颊上嚼着冷笑,“军令上条条状状分类细致,严格周密,你岂不知!”
“你会后悔的!我父亲定要你给我陪葬!”
涕泗横流的库新徒劳的咒骂着,被楚啸带人拖下去斩首示众了。
清河王嗤笑道,“陪葬?八大姓乃异姓王,虽有食邑和世袭爵位,但本王可是太宗亲封的清河郡王,世宗亲封的军骑大将军,斩你个违背军令的小小世子,难道还用本王给你陪葬,你以为你是太子还是君王!?”
他执笔书写,“你放心,本王会将你辱骂皇亲的妄语,一字不差的呈给世宗。”
看你穆氏一族还能嚣张多久!他再功高盖主也是皇亲,名义上是太宗血脉,可比不过妄图以开国之功威胁架空世宗的八大世家,早晚得被夺爵抄家。
一众将士,长拜不起,“王爷英明,我等誓死效忠!”
“此等话,无需再说,本王因身体欠安,只坐镇后方,未曾上战场拼杀,替本王冲杀阵前的乃是赵将军的嫡女,赵姝戎.......你们都下去吧。”
清河王摆摆手,磨墨执笔,将今日之日毫无遗漏的记录了下来,“快马加鞭,呈给陛下吧。”
就算他有心包庇赵姝戎的存在,在世宗面前,他何敢隐瞒?
守候一旁的侍卫领命而去。
库新的后悔不迭的惨叫声刚低沉下去,楚啸掀开帘帐入内,惊喜唤道,“王爷,赵小姐已经醒了。”
“姝戎醒了?”
清河王匆忙搁下毛笔,三两步行至楚啸跟前,“可有大碍?快带本王去看看!”
捋着山羊胡子的瞿太医诊了足足有一炷香的脉,神色变幻莫测,最后难以置信的摇摇头,“奇了,奇了。”
明明刚刚还是将死之脉,较之此刻却从容和缓,不浮不沉,不迟不数,不细不洪,节律均匀,和身体健壮的常人比起来,除了脉急有力,应是剧烈活动所导致以外,竟然毫无异常。
大步迈进的清河王不客气的嘲笑,“瞿太医不用诊脉了,本王的姝戎吉人自有天相。”
“都下去吧。”他摆摆手,还沉浸在脉象突变的瞿太医被侍卫抬走了。
清河王毫不避讳的掀开素帘,坐到床边,牵过被包扎了的双手细瞧,“已经上药了吧,姝戎,还疼吗?”
“有点,”五指连心,全身上下的骨头像是被人打碎了,皮肉被生生撕扯开又缝回来,怎能不疼,“柔然还会来吗?”
在元狩牵过她的手的瞬息,她微颤了一下,额头全是细密的冷汗,清河王只好放下了她的手,“他们损失惨重,想必暂时不会了,或许,还会派人来联姻求和。”
“可不过才近万人。”
清河王耐心的解释,“昨日领军的乃是单于最宠爱的大皇子,今个儿他同胞所出的三皇子也被你斩杀,柔然不似我大魏,早从草原迁徙南下,耕种田地,和汉族融合通婚已久,他们还保持着游牧民族的习惯,来劫掠的这批人,都是各个部落最骁勇善战的骑射好手,不为攻城,只为劫掠财富和妇女幼童,他们向来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柔然的首领单于也没有绝对的权威,强制他们与我们硬对硬的肉搏拼杀,就算行赏,也不过一杯酒和羊羔肉而已......”
清河王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如今他们损失惨重,又正是牲畜繁衍过冬的季节,料想不会冒险前来了......不过细究起来,这柔然的第一位单于还出自我大魏呢。”
赵姝戎眉头微蹙,“他们劫掠妇女儿童作何?”
“繁衍壮大人口,也想学着我们,耕种田地吧,”清河王放柔了声音,“姝戎,你告诉本王,你真的只有一点疼?”
不知怎么的,韩一笑不怕他冷着脸,阴沉严厉的模样,倒有些怕他这样柔声轻哄的样子。
小嘴轻抿着,她抬头打量他一眼,小声的嘟囔着,“其实......很疼,但......我能忍过去。”又疼又痒,犹如万只蚂蚁钻心。
清河王满脸的心疼,“那本王再唤瞿太医进来,他定有止痛之法。”
韩一笑摇摇头,被缠成‘白茧’的手缩在他的掌心中,也不敢动弹,“不用了,我忍忍就好了。”
清河王低声长叹,“本王实在没用。”
他本无心皇权,清心寡欲,可他的存在对于杜氏母子来说,永远是个威胁,明知日常饮食中被下了慢性毒.药,却不得不吃,还得装作毫不知情,只因这样,东宫母子才放心。
边境之事,为避免世宗猜忌他有觊觎之心,为避免朝中有人借此攻讦,他也不敢有所隐瞒,他虽身居高位,却如履薄冰,万事不得得偿所愿。
压低的沙哑声音缓缓流淌出,“姝戎,一入皇城深似海,本王无能,或许.......根本护不了你。”
一旦世宗和杜皇后知晓赵姝戎的存在,他们姐弟必然会被召回到洛阳城。
“无妨,”缠着白布的双手反握着他的手,“那便换我保护你。”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害怕恐慌,没有算计利用,没有虚情假意,只有真挚赤诚,晃得清河王心头一暖,牵她入怀,用下巴上刚冒出的胡须磨蹭她的颈窝,“姝戎。”
他暗中发誓,此生绝不欺她瞒她,绝不算计她利用她,只拿真心换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