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吃过饭食,浣衣所的婢女们会聚在一起,有时说说话,有时做点针线活儿。
我与三姐姐初来乍到,也不便腆着脸抽过去,只安安稳稳地回到我们的屋子里去。
五妹妹、六妹妹都显出很疲累的样子,眼皮打架,差一点就要跌入梦乡了。
我点了点六妹妹的鼻尖,她猛然睁开眼,喊了声“四姐姐”。
我一边笑着说:“睡了啊?”一边抱着她,把她放到床上去,替她盖被子。
她像是要点头,但又没有,混混沌沌的睡着了。
五妹妹撑着眼皮,残留了点神志清明,对我与三姐姐说困了,不想洗漱了。
三姐姐颔首,目光充满爱怜与不舍。
我出去打了盆热水回来,兑上冷水,调成适宜的温度,搅了搅盆中水。拧干毛巾,擦了擦两位妹妹的脸。
她们睡得酣熟安甜,来日可能以二人之力共御风暴吗?
我烦恼至极。窗外夜风忽忽而过,高空之上明月如如。
三姐姐与我抵足而眠。第一夜,心思不定,过了许久才睡去。这一夜因稍微安定,且做了许多活计,身上疲劳,很快就沉沉入梦。
梦里一阵厉风刮过,宛如刀片迎面,忽尔大雪如倾盆,遮住我眼前,待到雪花飞扬,寒风不止,我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勉强可以视物,但见漫天大雪,遍地银装,远处山峦皆成雪白,山峦之上暗沉沉的蓝色涂抹在天幕边缘,让人陡生切骨寒意。
我抓紧斗篷与毡帽,迎着风雪而上,沿着崎岖小道而行,往山巅而去,身旁无一人。
狂风怒吼,冰雪加身,九死不悔。
蓦然见得一点荧荧绿光,自远空飞来。一点荧绿引来身后数点、千万点荧绿,如一团绿色的火,向我飘过来。
在这冰封荒原,所见之处皆是雪白,哪里来的一丛绿?
待到近时,却发现不过是外围一圈散放绿光,中间是明澄澄的黄色,给人融融暖意。
我伸手靠近,方一触碰,它们旋即散开,如火花飞舞,绚烂纷呈。
我拥住斗篷,继续向前行,它们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侧,静默无声,却又忠实无匹。
雪光大盛,我的心志无比坚定。往山巅去。
一夜梦好,到醒时,黎光初放。
我原以为这一日与昨日一般,但是,我不曾预料到,它让我又一次经历撕心裂肺的痛苦。
晨起洗漱吃饭,安顿五妹妹与六妹妹。我与三姐姐要去做新一天的活计。
宫中之人有成千上万。浣衣所要做的事情就是为他人洗衣。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着同样的事情,唯一的希冀就是来日年老色衰、行将就木之时,蒙主上恩典,大赦宫人,遣放回乡。
然,能回乡者半九十,多数人最终只落得客死异乡、落叶不归根。
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是那不计其数的落叶中的一片,不禁遍体生寒,牙齿都在打颤。
能活成白头宫女都算得上是好命了,悲惨的是如花年华就进宫,一辈子葬送在这红墙绿瓦,高墙橫垣间。
这样的对往后生活的想象,仿佛令前些日子的惨怛记忆纷涌而至。如果只是从囚牢到宫闱,那么和从一个小牢笼到一个大牢笼有甚区别。
虎兕出柙,才能扬其威风;鸢鸟冲天,才能展其羽翼。
我攥紧手中潮湿的衣服,那上头帖着梅花彩昇纹绫,是江南织造局所制。
睹物思人,父亲、哥哥们,身在何处?嫡母、姨娘、姊妹们,身在何处?
我沾了点皂荚粉,搓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