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映雪,冬寒料峭,二月末的九重帝阙仍然被深重的寒意包裹,帝宫的玉瓦金檐之上亦有皑皑的残雪轻覆,刺骨的冷风徐来,风中却隐隐可嗅到轻悠花香,彼时八岁的苏彧刚随着威远侯苏仪从南境驻兵归来,在边境军中野惯了的“他”尚不懂帝宫之中的规矩,嗅到那熟悉的花香,“他”一溜烟儿便摆脱了身后宫人的跟随,半眯着眸子朝那花香源头寻去。
八岁的小苏彧生的一张冰雪可爱的小脸儿,内里穿着件白色锦袍,腰间绲带亦是白玉生辉,外头披着件银狐斗篷,因是怕冷,将那风帽也戴了上,一张眉眼稚嫩却精致的小脸儿被那银狐绒毛一圈,着实像个冰雕玉琢从雪中幻化而来的小仙童!
虽则是大大咧咧没规矩的乱走,可因着这身打扮实在算是矜贵,又因这小娃娃实在生的可爱至极,因此一路上即便是遇到了宫人和禁卫军也都被当做哪家的小世子小郡王的给放了过去,彼时的小苏彧心中当然是记着自家父亲的切切交代,诸如不可乱看不可乱走不可乱说话之类,一路走过来,小苏彧将父亲的交代一一否定了过去,在父亲口中那浑似个吃人之地的宫闱眼下在“他”眼中可实在是和蔼可亲的紧!
快行一刻钟,小苏彧凭借着自己灵敏的鼻子,终于寻到了那花香幽来之处!
素雪皑皑,冷香徐来,佳木成林,漫漫无尽,镂空的花墙相围,竟然在这到处都是大房子的宫闱之间留下了这么一处略显突兀的所在,小苏彧并非对每一样冷香都敏感,全然是因为这花香与“他”而言实在是熟悉的紧,辛夷花,原本生在南国之地,整个君临城,据“他”所知只有自家府中有,可不知何时起,这宫中竟也堪堪生出了这样大的一片!
小苏彧四处看了看,竟然发现这样大一片地方竟是无人看守!
唇角微扬,小苏彧心底叹一声妙哉迈着小短腿朝那林中而去——
二月末的辛夷花还没到盛开之时,然而既然已经能闻到那幽幽花香,唯一只能说明这片林子里有些花骨朵忍不出当先开了,小苏彧眸子半眯,微仰了脖子朝那佳木深处而去,笔直而繁密的花林看得出乃有人精心打理,脚下是层层素雪,抬头又是浓绿障目,白色的小花苞隐在那浓绿之下叫人难以察觉,到底是那一枝迫不及待吐香了呢?
要说小苏彧从记事开始多半都在边境长大,虽然有个小秘密不足为外人道,可性子也并非那般寻常女儿家见花便痴,着实是因为“他”有个爱极了辛夷花的皇后姑姑在栖凤宫等着她,想“他”多日未归,若是能将这冬末新开的辛夷花为她那皇后姑姑送去,指不定她那皇后姑姑就能把那匹传说之中由乌孙国进贡的极品汗血马绝影赏给“他”呢,想到那匹只闻其名不见其影的宝贝马儿,小苏彧一双眸子更如同鹰隼似得在那林间搜寻了起来!
屏住呼吸仰着脖子,小苏彧小小的身子极其缓慢的在那佳木之间走动,因是身量还未长足,这小小的身子再加上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远看起来实在有两分好笑,当然小苏彧自己并不觉得,就在“他”脖子酸疼的想要放弃的时候,“他”眸光猛地一定,唇角不自觉溢出一声惊呼,看着花林最深处的那株参天花树顿时两眼放出明亮的光来!
那光一闪即逝,只因为小苏彧先看到了那花树之上开着的白色大花,然后才看到了那花树高不可及的枝干,难怪这么早就开了花,原来是这林中的树王,小苏彧看了看“他”自己的小短腿和小手小脚,又看了看那足足有三四丈高的花树,眉头一簇,唇角一沉,一张好看的小脸立刻皱在了一起,心底暗咒一声,唇角滑出一声无奈轻叹,后退两步,眼看着是要原路返回,可忽然,“他”那小小身影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那花树飞奔了过去!
凭着那股子冲劲和丹田之内一层稀薄的内力,那娇小的身影竟然有如神助的顺着那笔直光溜的树干窜了上去,眼看着就要够到高高的花枝,可那劲头和那内息到底不足以支撑那高度,半途一顿,素来风流倜傥的苏阀小少爷顿时如同个八爪鱼一般的抱住了那树干,那树干笔直光溜至极,乃是被花匠惊心侍弄的,苏阀小少爷在心中将那花匠在心中暗暗诅咒了千百遍,看着眼下自己这不上不下的狼狈模样顿时苦了脸,这可怎么是好啊!
眼下这境况虽则尴尬,可也不是没有办法,想她眼下已拜了个举世无双的厉害师父,那位厉害师父念她年纪尚小虽则不曾传授十分厉害的武功,却是教了她一套极其能生息养气的内功心法,“他”这身板实在是小,这么一直抱着这树干指不定什么时候支持不住就要摔下去,摔下去的疼还是次要的,若是摔伤摔残摔出个鼻青脸肿的样子才最要人命,可“他”若是能运起这内功心法养出两分内息,虽则不太可能再往上摘花,但是至少能有这个内力从此处翩翩然落下去,自也不算损了“他”苏阀小少爷一世英名。
心中如此想定,小苏彧已闭着眸子念起那心法来,说起这天玄宗修气筑基的心法十分简单,对于十岁以下的孩童来说乃是习武入门的当世至宝,当然,再简单的心法也有自己的修习规则,而苏彧此刻念着的心法唯一的要求便是一个“静”字,修习者定要心静凝神才能养气筑元,否则便是毫无用处,苏彧一边开始默念心法,一边心想眼下这真是天助“他”也,这地方安安静静的连个鬼影儿也没有,便是“他”想有个人来扰“他”一扰也是难啊!
苏彧心满意足的念起了心法,可大抵是“他”得意忘形的小心思被老天爷听见了,就在“他”心法念至一半之时,那花树之下忽然极缓极慢极其从容悠哉的走出个墨袍加身的小小身影,来人面上带着一层清冷,眉头亦是微蹙,此刻亦不知苏彧在念那不能被人打扰的心法,张口便是略带倨傲的一问,“喂,你要抱着这树到什么时候?”
来人略带稚嫩的语声傲然清冷,那好笑却带着疑惑的意味却是压制不住,是了,怎么会有人傻到抱着一棵树不上不下的半晌不松手呢,少年话音落定,笑意还留在唇角,本以为树上某人大抵会开口为他解答一番疑惑,可就在此时,那树上一直静然不动的某人却忽然的动了,不,不只是动,是松手,那个抱着树的某人就这么没有一丝预兆的松了手!
少年唇角的笑意来不及散去,当头一个白影已朝他落了下来!
少年本有机会躲开,可鬼使神差的,他竟然伸出手往前上了一步,于是乎,“砰”的一声巨响,本来只是打算在这花林之中修习武功的少年生生的受了无妄之灾!
小苏彧“哎哟”呻吟一声,脑袋发晕眼前一阵黑光闪动,与此同时心底勃然跃起的怒意挡也挡不住,眼看着心法已成,是谁!是谁让“他”功亏一篑以这么一个倒栽葱的模样摔了下来!粉拳紧握,心头意气横生,小苏彧心说不论是谁让他出了这样的丑都要先吃“他”一拳赎罪,怒气奔涌,小苏彧猛地撑地欲起身看看这个罪魁祸首是谁,可手一撑,却竟然不是想象之中的雪地,却竟然是一片丝滑的温软,像是触到了什么动物的毛皮,身子一动,竟然也不是趴在地上,硬邦邦的一片带着温度,小苏彧心头一动,常年在南境山林之中随军的“他”第一反应便是想莫不是压倒了什么凶兽!
倒吸一口凉气,小苏彧俨然忘记了刚才听到过一句人话,猛地屏住呼吸抬起头来,小苏彧眼底的震惊之色陡然一深,握着的粉拳一软心中更是漏跳一拍,心想自己果真没想错,若是个人,怎地会有这夜空般的墨蓝色的眸子?那双眸子冷冷的没有分毫温度,眼底更恼怒一闪而逝,便是这层恼怒,虽则薄,可加上他紧蹙的眉头却也生出了十足的威慑凶煞之气,一时让“他”觉得这凶兽是不是要吃了“他”,苏彧一怔心中哀嚎,完了!
预料之中的狰狞血口没有出现,那近在咫尺的墨蓝色双眸微微一怔,带出两分疑惑和一层薄不可见的笑意,看了“他”一瞬,忽的开口相问,“你是谁家姑娘?”
你是谁家姑娘……谁家姑娘……姑娘……
苏彧一怔,会说人话的凶兽……这意念一出,苏彧还未想到是哪里不对,心底一切的震惊畏怕和不知所措却都在这“姑娘”二字之前化为过眼云烟,猛地将内劲一提,小宇宙轰然一声被点燃,他爷爷的,“他”……不是姑娘!
身子一颤,沈苏姀猛地睁眸,醒了过来,精致的面容之上两分茫然一闪而逝,随即便将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素来会做梦,却从未做过小时候的梦,那些脑海之中早已失真的记忆却在此刻全然涌入了脑海之中,想着那片满是素雪与冷香的辛夷花林,沈苏姀一时微微的怔了住,那一句昭武二十年的“你是谁家姑娘”,她竟然都要快忘了。
身下是微微颠簸着的马车,身上是早已滑脱的薄毯,这还算华丽的马车车厢之中点着淡淡的熏香,角落里的小暖炉亦是有红艳艳的炭火劈啪作响,沈苏姀略有些迷蒙的眸光在看了看这马车之中的景致之时缓缓地变得清明,坐起身来,将那车窗推开半分,目之所及乃是一大片黑压压的原野,寒风呼啸,雪粒儿翻飞,远山的暗影飘渺若鬼魅,无星无月的夜空显得旷然而深远,实在是,像极了适才梦中的那双深眸——
她已离开君临北行往漠北,这已是第三日了。
夜色已深,香词一身青衣坐在马车车门处的角落里闭目养神,听到响动睁眸,当即上前将那薄毯往沈苏姀腿上搭了搭,而后语声平静的开口道,“主子,已经到冀州地界了。”
将窗户关上,沈苏姀微微颔首靠在了车壁之上,今夜所行的这段路上并没有容他们歇脚的驿站,甚至连人家都没有,何冲带着二百禁卫军随扈,自然是不怕风餐露宿的,沈苏姀自己当然也不怕,当下一行人决定先不歇脚,只等到了冀州城再说,眼下子时已过,既然到了冀州边界,想必午夜之前便能到冀州城,眼下是离开君临的第三日,可却只走到冀州,这么算下来,至少还有二十日才能到漠北,眉头微蹙,沈苏姀微微摇了摇头,实在是太慢了。
正这么想着,马车却忽然剧烈的一颠,沈苏姀唇角微抿,眉头狠狠地一皱,这边厢香词已开口解释道,“主子,眼下这段路都是山路,只怕是有些颠簸,过了前面的风雷谷便能上大道,上了大道只要一个时辰便能到冀州城,您忍着些。”
沈苏姀哪里会怕这些颠簸,她这番皱眉,乃是因为心头下意识浮起的不安之感,眸光微暗,沈苏姀再度推开车窗向外看了两眼,那风雷谷状若地势狭长的一线天,其名乃是因为风声从中穿行而过会生出声若风雷的响动而得名——
沈苏姀唇角微抿,随手将那车窗关了上。
两百人的随扈人数并不算少,本是三人并骑,可到了那风雷谷便只能两人并骑,队伍因此而变长,前后各有百人相护,而沈苏姀和香词的马车正慢行与整个队伍的最中间,马车之中炉火轰轰,此刻正燃着两盏微弱的风灯,远远看去,马车之中的两道纤细人影正倚在车壁之上养神假寐,寒风呼啸,雪粒儿虽然不大却依旧嗖嗖从人的颈子里灌入,一身墨色战甲的何冲走在整个队伍最前当先带着诸人入了山谷。
谷中的动静果然如其名,风声蛮横的在山壁之上呼啸撞击,堪堪生出风雷鼓动的动静来,何冲下意识的紧了紧手中之剑,打马的速度稍稍快了些,整个队伍的速度都有所加快,不多时何冲便已经快要走出这风雷谷的山口,何冲下意识的松了口气,回头一望那马车之中的微光仍然亮着,他浅呼出口气,又没什么表情的回转过了头。
破空而来的箭簇声就在此刻响起!
两百随扈之间只有三四十只火把,因是进了山谷,许多火把更是被那风势吹灭,当那带着火光的冷箭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射向那亮着微光的马车之时,走在整个队伍最前面的何冲根本没有机会返身相救,何冲乃是昭武帝身边的心腹,更是当年在战场之上叱咤风云的战将,大眼一扫那火箭的去向便明白等在这里的埋伏是要取谁的性命!
“有埋伏,护住侯爷!”
厉喝一声,何冲猛地拍马而起,年过四十的他身法依旧分毫不慢,一路踩着禁卫军的肩膀朝那马车疾掠而去,一边剑光簇闪将那凌空而来的火箭齐齐挡在了身体之外,风雷谷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势,若非是提前布置,一般人根本难以埋伏在这山梁之上,身为禁卫军统领的何冲不过片刻便想出了许多个要取沈苏姀性命的可能,然而此番他的任务只是护住这个十四岁的小女娃而已,其他的于他而言没有去深想的必要!
身手极其利落的将那些火箭剑光横扫,然而来人是打定了注意只对付沈苏姀的,密密麻麻的火箭只零星的阻挡了其他的禁卫军返身相救,而其他的火箭则全都是朝着那马车而去,何冲的速度已经是快中之快,然而就在他赶到那马车之前时,自己的数十个离得马车最近的部下已经负伤,而其他的人根本无法上前,再看那马车,堪堪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火箭变成了刺猬,尚好的贡木刷了贡漆,经不住火势的熏烤,此刻已经噼啪燃了起来!
何冲的心稍稍一紧,即便将人救出,不死也必定要被烧伤,何冲与沈苏姀并未有什么接触,这几日他只是尽到做随扈的责任,而沈苏姀不知是不是害怕去到漠北,整日里避车不出也没与别人有什么交流,想到沈苏姀那张颇有几分颜色的面容,何冲深沉的眸子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仅仅是有些可惜的叹了叹,而后一个飞身便想抢身入马车救人!
“何统领且慢!”
何冲提起来的内力在一声轻喝之中陡然一滞,整个队伍因为那突如其来的埋伏而停下了脚步,那马车之前的禁卫军车夫已经受伤被扶去一边,马儿更是早已中箭跪地,恰在此时,在那轰轰燃烧着大火的马车之后,一人一马轻蹄而出,火光将方圆之地照亮,何冲目之所及,只看到白马之上戴着白色斗篷的女子明眸皓齿容色绝艳,那尚且还带着稚嫩的眉眼之间,此刻竟然含着两分轻薄却致命的煞气,在她身后,那青衣侍女也骑着一匹棕色大马跟了上来,何冲眉头一挑,眸子里第一次对这个被他保护了三日的洛阳候浮起了两分郑重。
沈苏姀眸光半狭的扫了一眼已经彻底被烧起来的马车,眸光陡然一抬看向那火箭来处,漆黑的山壁之上却已经恢复了平静,不仅沈苏姀皱了眉头,便是何冲都有些深沉的看向了那处,先前的攻势如此迅猛,既然有所准备,便不该如此极快的如潮水般退去,沈苏姀做出的假象只能引出他们出手,却不能将这些人骗到底,按照沈苏姀的预测,这些攻势不应当如此极快的停下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
“此处不甚安全,还是先出谷去,劳烦何统领派几个人上去看看。”
沈苏姀清冽的语声传来之时何冲的眉头仍是紧皱着的,沈苏姀的位份比他高,却没有他的资历和权势,再加上她年纪尚幼,即便她在宫中得了太后和皇帝的赏识,即便她查案子查出了几分眉目,可是在何冲这等武将出神得皇帝信任的忠心权臣眼中,到底不曾将沈苏姀看入眼中,可是此刻,这个差点就死掉的洛阳候,竟然比他先一步做出了反应,那副从容而笃定的模样,更隐含着成竹在胸运筹帷幄的风华,竟一时让何冲失了神。
“依洛阳候之令出谷!”
何冲一声令下,禁卫军们当即带着受了伤的几名战士有序的往风雷谷之外走,这么久,那山壁之上还是没有分毫动静,由此更叫人确定此番的不同寻常来,待所有人都走出山谷,何冲随意点了几个禁卫军战士从山侧而上去探一探山梁之上到底发生了何事,一转身,看着沈苏姀的眸色带着两分沉暗,“侯爷早就想到了这山谷之中有变故?”
何冲问此话之时扫了一眼他的几个伤病,既然早就想到便该提出来,沈苏姀自己躲过了,他的人却伤了,沈苏姀不过一眼便看明白了何冲的意思,她不置可否的蹙了蹙眉,“虽然想到,却不曾肯定,何统领必定也想到了这山谷的隐患,若非是本候自行打算,眼下只怕已变成了一具烧焦的尸体,何统领的这几个伤病眼下还未死呢。”
沈苏姀的语气并不尖刻犀利,仍是寻常时候的那般从容之气,可是话音落定却引来何冲眸色更深的一番凝视,沈苏姀不避不让,只将目光落在那山巅之上,不知怎地,她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那些刺客半途住了手?
何冲并不关心那处发生了什么,扫了一眼沈苏姀座下之马,“此马甚好。”
战场之上,马儿便是伙伴,何冲虽然阔别战场多年,心底对好马的情结仍在,沈苏姀闻言看了绝影一眼,唇角微勾,“此马乃是璴世子所赠!”
何冲眉头微蹙,似乎也想起了这马的来历,他又看了看沈苏姀,发现她说起璴意之时并无任何异色,这才转头看向了那山巅之上,一行人静默的在山谷之外等候,小半个时辰之后,派出去的几人面色诡异的回来了,几人站在沈苏姀和何冲的面前,面面相觑一瞬之后领头的那人当先站了出来,眸光仍是带着两分骇然道,“启禀统领,启禀侯爷,山上的刺客大抵有四十人左右,属下等人上去的时候,这四十多人……都死了。”
面带骇然的说完,这人又不自禁的吞了一口口水,心有余悸的补了四字。
“死状凄惨。”
沈苏姀和何冲的面色同时凝重下来,何冲默然一瞬眸光深沉的看向了沈苏姀,沈苏姀眼底暗光簇闪,回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本候不知是何人……”
何冲眉头一簇,看向那几个被派出去得士兵问道,“可有什么线索留下?”
听闻此言,还是当先回话那人摇了摇头,“不曾找到什么线索,此刻天黑也没法细看。”
何冲双眸微狭,似乎是想说什么,沈苏姀抿了抿唇当即道,“不必去看了,总之不是敌人便是了,这一次有这等变故,只怕稍后还有不少,依本候之意,往后也不必打尖住店了,全速往漠北去吧,十日之后,本候要至漠北见璴意!”
本来乘车歇脚要二十日,眼下沈苏姀竟然将时间缩短了一半,对于何冲来说,他当然希望早日到漠北,先前只是按照惯例迁就这位十四岁的女侯爷,却不想此番倒是她先提出了此事,何冲默然一瞬,看了看沈苏姀的小身板似乎在考量她到底能不能承受全速前进,见沈苏姀坦荡而无畏的回望着他,何冲便点了点头,“依侯爷之意。”
何冲话音落定便重新整理队伍,因为沈苏姀不乘马车因此整个队伍利落了许多,虽则沈苏姀说不必去查,可是何冲还是留了几人等着天亮之后再上山查探,沈苏姀见此也不置可否,没多时整个队伍便再次踏上了前路,蹄声震地,寒风料峭的夜色之中沈苏姀一边御马疾驰一边回头看了看,黑暗中的山谷色若泼墨,像极了那人衣袍的眼色。
虽则说往后要一路急性,可是适才离开马车之时沈苏姀什么都没有带出来,因此眼看着就要到冀州城,何冲还是打算最后一次入城住店让沈苏姀将该买办的东西置办齐全,沈苏姀当然不会拒绝何冲的好意,由两百战士在城外扎营,何冲则和沈苏姀与香词,又带着十多个侍卫装作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出来游玩进了冀州城!
入城住店,沈苏姀所需皆由禁卫军的小战士和香词出去置办,沈苏姀则是好生留在殿中养神,何冲的房间就在沈苏姀的隔壁,只等负责买办的人会来,又等沈苏姀二人歇下何冲这边才灭了灯火入睡,然而一片漆黑之中,躺在床榻之上的何冲并未闭上眸子,某一刻,忽然听到了隔壁房间内传来的一声轻响,那是窗棂被推开的响动,何冲躺在床上,几乎是立刻便坐起了身子,执剑而起走出门去,刚打开门便看到香词手中拿着个包袱走了出来,何冲眉头一挑上前几步,从半开的门扉之中看到了屋子里头背对着他站在床边的背影。
“侯爷有什么吩咐?”
香词闻言对着何冲行了一礼道,“这些随身之物都是侯爷不要的,侯爷要奴婢眼下将这包袱拿到楼下赏给其他人,何统领您看您需不需要什么?”
香词和那几个战士出去买的东西都是沈苏姀自己开出来的,大都是女孩子用的珠钗衣裳帕子香粉之类,彼时何冲还暗道自己有些高看了沈苏姀,却不想沈苏姀到底还是个与其他女子一样的爱美女子,既然是她说要买的,眼下却又为何不要?还要赏给他的兄弟们,想到这场景何冲便是嘴角一搐,更下意识的觉得沈苏姀此行有异!
何冲眉头微蹙,又往屋子里扫了一眼,只看到沈苏姀正不动声色的站在窗边,一时间那感觉更为浓烈了些,不由得唇角微抿道,“既然如此便交给本统领吧,明日一早本统领将这里头的东西交给低下的兄弟,眼下天色已晚,快伺候侯爷休息。”
香词眉目之间闪过两分犹豫,这一点变化被何冲看在眼里,当即不容置疑的看向了香词,香词见没法子,只好有些不情不愿的将包袱交了出去,何冲将那包袱拿在手中掂了掂,果然都是些香粉帕子之类,香词眉头微蹙的朝他一福回身进了屋子,见那屋门合上,何冲又站在外头听了一会儿才拿着那包袱进了屋子,他料定今夜沈苏姀必有异常,因此此刻也不打算睡,只将那香气四溢的包袱往床边的凳子上一扔,复又和衣躺了下来。
隔壁的房间之中动静全无,他这边一片安静之中只有那浓烈的粗糙香粉的味道,何冲心中暗叹两声,想他如今这个位份却还要经历这班变故,若非是为了今上,他哪里会和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使这些心计,心中略有感叹,那香粉幽浮的味道更让他十分懊恼,何冲换了个姿势躺着,一边分析着今晚帮忙的到底是谁一边入了梦乡。
一墙之隔的房间之中,一盏豆灯亮了起来,沈苏姀坐在床边静静地听了听,香词站在一旁轻声道,“主子放心,楼下的人在半路已经被我送了‘赏赐’,两间屋子里都有与奴婢一起出去的,眼下必定早都歇下了。”
沈苏姀点了点头,下颔微抬示意她站在门口处守着,香词点了点头走了过去。
见此沈苏姀才将随身带着的短笛拿了出来,眸光落在打开的窗户处,就着那短笛轻声一吹,一声短促而清亮的笛音响起,几乎就要被外头的寒风掩盖,可是如她所料,半刻之后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从窗口跃了进来,容飒扫了一眼坐在床边衣饰齐整的沈苏姀,恭敬的垂下了脑袋,开口便是一问道,“侯爷可有受伤?”
沈苏姀眉头微蹙,“今夜是你?”
容飒仍是垂着眸,点了点头,“正是。”
沈苏姀抿了抿唇,“我记得我说过叫你留在君临,今夜这般变故也伤不了我,你何苦一路跟过来,你若是走了,他必定是会知晓我去漠北之事的!”
容飒默然一瞬,语声沉稳道,“侯爷既然不想让主子知道,那容飒便听侯爷的,只是容飒也要护持侯爷的安稳,若是侯爷出了什么岔子,小人也不算未尽护持之责,君临之中小人已经安排好,在侯爷倒漠北之前,主子不会收到别的消息,至于那之后主子会怎样小人实在是不知道,请侯爷放心,小人这一路不会叫何统领发觉。”
听容飒如此一语沈苏姀还有何话好说,适才那事她当先想到的便是嬴纵,此刻听到容飒此话才算微微的放下了心,可一时心底到底还是有两分失落的,这心情实在是矛盾,沈苏姀懊恼的抿了抿唇,看着容飒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跟着便跟着吧,从明日开始我会走得快些,你自己跟着可以,却当注意安全,君临城中你能拖多久便拖多久,我在漠北不会多留,届时等我踏上归程,你家主子也没来的必要了。”
容飒闻言便皱了眉,抬头看了沈苏姀一眼道,“敢问侯爷,那漠北野心勃勃,此番若是闹出什么不妥来,侯爷难道想让何冲护持吗?其实主子心中对那漠北也是……”
“能闹出什么不妥?我知你家主子欲拿下漠北,可是眼下还不是时候,那璴意即便再如何胆大包天,我手中亦有长生剑等着他,此番我不过是去探探虚实,你若是将你家主子扯进来闹出什么不妥来,你难道想看你家主子受难不成?!”
容飒唇角微动,到底是没说出什么来,沈苏姀浅吸口气,“何冲那人十分机敏,你这几日小心些,眼下快走吧,夜里找个地方养养神。”
容飒微叹一声,朝沈苏姀行了一礼转身跃出了窗子,沈苏姀坐在床边片刻,也微微一叹转身躺了下来,站在门边的香词走过来将她的床帏放下,轻声道,“一切如常,主子歇着吧。”
沈苏姀低低的应了一声,因这几日行路实在是累,没多时也入了梦乡。
翌日一早,当沈苏姀起床之时何冲已经整装待发的等着她来,看到沈苏姀下楼,他面上并无什么异样,只是站在他身后的几个战士纷纷上前来感谢她的赏赐,她那些香粉虽然粗糙不堪用,不过那些首饰却都是上品,也难怪这些禁卫军心生感激。
沈苏姀淡淡应了一声,在殿中用了早膳,而后便驾着绝影出城北上,幸而这几日老天长眼,虽然雪断断续续的下,却都十分之小,一行两百人一路往北去,也要利落许多,自从出了冀州城,沈苏姀便着实让何冲开了一回眼界,他们此行到漠北,一路上河川山地都要走,有些地段更是十分险要,可是沈苏姀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竟然一路上从容悠哉没有分毫落后于这些禁卫军战士,便是她那个侍女都不曾有半分拖后腿!
一路行来,沈苏姀虽然少言寡语,可是渐渐地这两百向来眼高手低的禁卫军都对这位侯爷刮目相看,姿容家世财势且不必说,单说身为一个富贵逼人的女侯爷,虽则早前听说过沈苏姀以马术得了太后喜爱,可是表演性质的马术和长途跋涉还是不同,虽然能看出面上的疲累之色,可沈苏姀还是利落坚韧的叫他们这些老爷们都甘拜下风。
早前经历风雷谷一次,诸人都担心稍后还会遭遇别的刺杀,可是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从那次之后这一路上竟然一直相安无事,沈苏姀却没有在这般的相安无事之中放下心中的担忧,反是抓紧时间一路快行,风雪无阻昼夜不休的快行九日,待到第十日下午的时候一行人马已经能远远地看到那传说之中的苍穹城的影子!
沈苏姀早先在南境陪着苏仪驻兵,后来又在西境戍卫九巍关,西南两方都是毓秀山地居多,而此番行至漠北,方才叫她一路上见识到了何为广袤旷美,平川之地皆是一马至天涯的苍茫无尽头,凡有山峦亦都是高阔巍峨之雄奇,大秦与北魏接壤之地赫赫有名的昆仑山更是遥遥的好似漂浮在云雪之中,沈苏姀天性便喜欢这样的广阔之所,再想到嬴纵的师父便在那据说只有三日路程的昆仑山中隐居,沈苏姀一时间对这片广袤之所倒是生出几分亲近,然而想到那璴意,沈苏姀低头看了看绝影马儿,一时心中又浮起了凝重。
沈苏姀是行军之人,一路北上已经将这北面的地理放在了心中,想到漠北的苍圣军,她心中有些惴惴,北面都是大山大川,若是苍圣军一朝南下,便如同洪流入了河川,只怕饶是天狼军也很难拦下,越是往北走天气越是寒冷,前七八天还不算什么,可自从第九日开始雪势已经在渐渐的变大,原处苍穹城的影子灰尘而模糊,可隔得这样远沈苏姀好似也能感受到那城中的阴诡莫测之气,她身上仍是那雪白的狐裘披风,白马白衣的模样虽则清绝飒然,可这连日来的疾行实在叫她生出了两分风尘仆仆之感,可大抵是连日来的同行,这些禁卫军战士连带着何冲看她的眼神都亲厚坦诚了许多!
两百多人的队伍一路疾行,某一刻何冲忽然快马上前至沈苏姀身边,“前面还有小半个时辰便是苍穹城了,侯爷看是不是先派个人去通禀一声,到底是朝廷的名义。”
因是朝堂的名义,所以还是要做出朝廷的派头,沈苏姀何尝不知道何冲的意思,可与她而言却是懒得弄这些虚礼,唇角微抿正欲拒绝,却听到走在前的禁卫军齐齐发出一声低呼,沈苏姀眉头微蹙豁然抬头,看到前面百丈之外的场景之时也愣了愣。
漫天的絮雪之中,足足百多人的仪仗并着一辆玉白之色的车辇正等在前方!
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要在至少十日之后才能到苍穹,而此番他们根本无人去通知她们改了计划,可在那仪仗和车辇显然是早就等在那里的,沈苏姀狭了狭眸子,一旁的何冲也愣了住,沈苏姀唇角微抿,眼下倒是用不着她的拒绝了!
大抵是因为看到了苍穹前来相迎的仪仗,何冲眼底的深沉稍稍淡了两分,一声令下,整个队伍迅速齐整,沈苏姀骑着马走在前,香词和何冲紧随在后,一行人眼底浮起两分凝重,俱是扬鞭而起快马朝前头的仪仗性趣,离得越近,沈苏姀越是能看清那仪仗队伍的面貌,一行人各个身着锦衣大裘,虽然不是君临城中的上品绸缎,可那油光水亮的毛皮却都是货真价实,因着这身打扮,这仪仗队伍看起来分外富贵逼人,再加上那青盖华章和那高高招展着的白色“苍”字旗,整个仪仗队伍实在算得上声势浩大,而那仪仗队伍尽数都是士兵组成,此时此刻,俱是将略带好奇又有些激动的目光落在了沈苏姀的身上!
沈苏姀自然无畏与这些目光,可是那眼底激动的神色却叫她有些不解,眸光一扫,待看到仪仗队伍最前面站着的素袍身影之时,沈苏姀的眸子顿时狭了起来。
——竟然是陆衎。
百多丈的距离顷刻之间便疾驰而至,沈苏姀再距离陆衎二十步之地勒马慢行,随着她的动作,身后之人都减了速度,陆衎看着沈苏姀遥遥一笑,当先领着身后众人跪地行礼,沈苏姀眉头微蹙,下一瞬山湖海浪的拜礼声便响了起来!
“拜见洛阳候,侯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苏姀一怔,虽则是洛阳候,可这千岁之名却从未被人唤过,她想到了各种各样的璴意的伎俩,可是如此礼待却还是叫她有些吃惊,可她也知道先礼后兵的道理,一转头,何冲显然和她想的一样,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中都有了个底。
沈苏姀并不想与何冲这等天子近臣结交,可眼下却是没有办法,面对苍穹城,何冲才是和她站在一起的,沈苏姀一路上都未曾生出畏怕之感,可是眼下走到了这苍穹城之外,她的心境却到底不曾像早前那般轻松,见诸人还跪在地上,沈苏姀唇角微抿的抬了抬手,“诸位请起吧,陆侍郎此番阵仗,实在是客气了。”
陆衎依旧是那一脸的狐狸般的笑容,上下打量了沈苏姀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兵马,唇角微勾,“侯爷一路北上实在是辛苦了,陆衎奉世子之命令前来相迎,亦奉世子之命特意为侯爷备了马车,请侯爷下马上车吧。”
沈苏姀眉头微蹙,陆衎一口一个世子之命实在是叫她反感的紧,默了默沈苏姀摇头,“马车就不必了,眼下先进城吧。”
陆衎闻言却不动,又笑着道,“此乃是世子的心意,世子言,苍穹城民风旷达,世子恋慕侯爷,不愿叫城中的勇士们看到侯爷姿容,因此一定请侯爷乘着马车入城,请侯爷体谅世子拳拳之心,莫要辜负世子!”
恋慕……拳拳之心……
沈苏姀唇角一搐,目光一抬,却见这仪仗队伍之中的每个人都拿十分狂热而兴奋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都是善意的,沈苏姀瞬间便明白了他们这眼神是为何,只因为她是被他们的世子请婚过得女子,所以他们这才如此兴奋?
相比于这些漠北人,随着沈苏姀而来的禁卫军们一个个的则都是立刻黑了脸,璴意的胆大包天他们当然知晓,却不想这个陆衎竟然大庭广众如此口无遮拦,一个个战士们目中带怒,而沈苏姀却在陆衎那八风不动的目光之中有些无奈,一众仪仗队伍中的人都盯着她,沈苏姀默了一瞬到底是翻身下了马来,一旁当即有人上前来牵马,绝影本是不愿叫人靠近,可是被那漠北的小侍卫牵着竟然也不挣扎,沈苏姀不由得看了那人一眼,这一眼看去却又觉得有两分眼熟,那小侍卫见沈苏姀看他也回依一笑,沈苏姀蓦地想到这个小侍卫便是她在君临帝宫之中第一次为陆衎带路之时,跟在陆衎身边那个言语无状的侍卫!
沈苏姀看着乖觉的璴意只觉得好似有无边的迷雾将她笼罩了下来,正在怔神,陆衎已经上前一步为她挑起了车帘,笑着温声道,“侯爷请……”
沈苏姀定了定神,回头看了何冲一眼准备踏上车辕,可脚步尚未动她便觉得有些不妥,前方苍茫的雪幕像面纱一样掩住了苍穹城的风貌,隔的这样远,苍穹城城楼巍峨挺拔,城楼之上一个个的士兵执坚批锐戍卫城池,银色的旗帜迎风招展,虽然没有特别的出奇之处,可苍穹城仍是比她想象之中的更为深不可测些。
而此刻,便是在那巍峨的城楼之上,沈苏姀十分明晰的看到一道身着白衣的伟岸身影静静伫立着,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身形,却有一道莫测的目光带着压迫之力透过重重雪幕落在她身上,恰似一双冰冷的手轻触,刹那间便让沈苏姀的背脊上泛起一股凉意,一边的陆衎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唇角莫测的扬了起来,“家主看着侯爷呢,他已等了侯爷许久。”
絮雪骤急,沈苏姀周身都被那铺天盖地的寒意席卷。
默了默,她当先转过头动作利落的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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璴意这不是出来了?嘻嘻……明儿深度接触……话说大家还想见八岁的小粽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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