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初秋的风吹的有些许萧瑟,带着猛烈的清冷吹散了院子里一簇盛开的铃兰。洁白的花瓣被打落在地上,在深夜里映下点点雪白。
钟汪洋坐在高高的阳台上,旁边有一盆盛开的六月菊。静静的立在石浮屠上,层层绕绕的花朵极其的好看。
她身上穿着黄色的礼服,精致的妆容有不知被什么花了妆。钟汪洋静静的看着面前对坐着的男子,沉默了良久。才将离婚协议书拿起来,只是看了一眼,便又放下。
钟汪洋问他:“你没有签字?”
程佐看了她一眼,深邃如墨的眼神如同一颗黑色星辰。随即便很快移开视线,侧身从她身边走进了客厅,再次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支派克笔。声音有一丝沙哑:“车子、房子、都可以给你。”
或许是感觉到自己对她的冷漠冷漠,等看到阳台上那一盆开的尚好的六月菊时候。又顿了顿,再度开口:“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浓郁的香水味顺着大风,冲入钟汪洋的鼻子里,或许是太过刺鼻,让她的眼睛有些发酸。但是这么认输又不可能,钟家家教:“你可以一无所有,但不能没有骨气。”这么多年,钟汪洋一直拿这句话当做首条戒令。
“不用,离婚协议,我现在就会签好,然后离开。“她的声音强烈压抑着情绪,尽量让自己能够泰然处之:“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这么安静的谈话,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要。“
程佐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高大的身子有些发冷,手暗暗握成了拳,许久,才扯出一个笑容,出了声:“这是我补偿你的。“
她拿着派克笔的手忽然停住,想写出自己的名字时候,抖的厉害,在洁白的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她忙的一怔,然后停手,有些无措的低了头:“对不起,我弄坏了,有没有备份的。”
“没有。”程佐看了她一眼,安静的坐到她的对面,强硬的扯起一抹笑容,至始至终,那双黑色的眸子都没有直视过她。
钟汪洋感觉心里疼的厉害,手抖着拿住旁边的杯子。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让她有一瞬间的清醒,她看了看被她划了一道的离婚协议,黑色的痕迹刺的眼睛发酸。
许久,她重新拿起派克笔,手已经不在抖。十分平静的说:“那就用这个吧。”
程佐按住她的手,一句话都没有说,眼里却涌出万种情绪,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她望了望,觉得这个时候,程佐这般样子,大抵就是在嘲笑她。其实说来也是,她自己估摸着都嘲笑自己。
过了良久,她才缓缓开口:“程总,您这是干什么。“说着,突然笑了,带着一丝苦涩。但自认这个笑容还算是可以,没有失了豪门千金的风度。
程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看着她瘦弱的身子,最终拉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的让他有些掉眼泪。
钟汪洋心里涌出无限的感慨,复杂的看了眼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心里五味陈杂,淡淡道:“放开。“
程佐用了很大的力气,迫使她看向他:“钟钟……“
她奋力甩开他的手,像没事人继续在协议上写好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认真到这二十一年都没有这么用力认真过。
“别这么叫我,叫我钟汪洋吧,都要离婚了,就不要这么亲密称呼了,怪恶心的。“她说着,将最后一笔停下,然后放在了他的面前,说:“虽然被划了一道,但是应该不会影响法律效应。我已经签了,你签了就行了。“
程佐皱了眉,深邃的眼神中有着一丝破碎,伸手接过,语气有些冷寒:“我还需要在考虑考虑。“
“嗨,考虑?“钟汪洋觉得自己还是控制不住易怒的情绪,轻而易举的被他拿下。如此想着,此情此景她也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估摸着是上天嫌弃她太过娇纵,给的她一次报应罢。毕竟是深爱了四年的男人,突然抛弃了她,客气平心而论,这应该是最好的惩罚了。
片刻,她突然笑了,眼泪晕染到眼眶,却没有掉下来:“程总,您这是开什么玩笑。我自认和程总您,没有别的瓜葛了。至于您这假惺惺的挽留,也收收吧。这儿没有记者,没人会为你这副深情模样聊以记载,让后人传颂。“
说完,钟汪洋站起身,绕过程佐上了楼,木质的楼梯在空旷的房子里一场响亮,直到她关了门,程佐的身子都没有动。
钟汪洋看着房间中间挂着的婚纱照,这是六十三天前,程佐抱着她挂上去的。女人在结婚前总会有一个特性,那就是不管做什么都觉得自己非常的幸福。
记得这套婚纱是从巴黎空运过来的,当时还没和程佐拍婚纱照,她就拉着聂如今给她拍了一天特写,过足了瘾。
她估摸着,毕竟自己年少轻狂,就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没有发现程佐这一颗伪善的心。
照着聂如今以前对程佐的评价来看,纵然是她最崇拜的米开朗其罗,在经历爱情时候,也会有几部神志不清的画作流传下来。令后人百思不得其解,终日郁郁寡欢的研究当时画这副作品时候,米开朗其罗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由此可见,她之前没有认清程佐的真面目,也是情有可原的。说起来她和程佐这段人神共愤的爱情,寥寥几字就可以说的清楚。
她是本市钟市集团的大小姐,四年前她在大学与程佐相遇,顺风顺水的走到了一起。程佐在四年后成功打入钟家,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父亲送进了监狱。这就是这四年来,她和程佐的一切。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她并不是一个懵懂木讷的人,只不过单纯的有些固执,固执的有些复杂。
看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智商,不然,怎么能叫程佐骗了整整四年而不自知,不仅输了自己,还搭上了钟家。
她站起身子,然后走到窗户旁边,她身子微微在发抖,但还是打开了窗户,夜晚的冷风在窗户打开的时候就立马卷了进来,冷风像是咆哮的野兽,猛烈而快速。
大片大片的窗帘布被吹得飞了起来,然后在空中卷了起来,像是一只很大的蝴蝶,欲迎风而去。
她打了个冷颤,夜晚的冷风吹来有股刺骨地疼痛,打在脸上,像是刀割一样。
寒风吹的她瑟瑟发抖,抱着肩膀站在窗前,突然有些自嘲,人与人的距离何其远,要透彻的明白一个人,何其难,至少她,花了四年,才明白。
她记得以前,只要她有点发烧感冒,程佐无论多大风雨都会替她买药,那个时候,她和程佐,一遍一遍的看《似水年华》,青涩的文字包含了感情的隐忍,那些欲辩难辨的眼神和将说未说的话,是花季里最能融入感情的岁月。
“如果有一张票能到达天涯海角,你会不会跟我走。“那个时候她经常问程佐这句话,而程佐却总是笑笑,揉揉她的头发,说只要有,就会。
窗户被风吹的咯吱声响,空旷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惊起,她终究做不到程佐那般的泰然自若,眼泪顺着眼角哗哗流下,有时候她真的希望程佐能晚点说出这个真相,至少,等他们结婚一百天阿。
可是现实就是如此,他不记得他们结婚多久了,就像她不知道当初他的情深柔肠却是带着深仇似海。
钟汪洋仰起头,让泪水全部倒回。可见人就是一个脆弱的生物,特别是女人。这个时候爷深深刻刻的表示出了上古名言:“女人,都是水做的。”
门咯吱被人推开,钟汪洋没有动,依旧抱着胳膊站在窗前,虽然她不想这么自虐的受冷风吹,但这是此时保持她清醒最好的办法。
程佐看了她一眼,走过来关上了窗子:“钟钟……“
“对了,帮我把这个拿下来吧。“钟汪洋打断他的话,扯出一个笑容,指了指挂在墙上的婚纱照,上面幸福的笑容,成了此刻两个人之间最大的讽刺。
程佐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又笑了,他伸手小心翼翼的将硕大的照片拿下来,动作十分缓慢。
她在一旁看着,然后按住了他的手:“不用这么小心,碎了就碎了。”
程佐脸上有些难看,但现在也不好说什么,一时之间气氛有些沉默。
钟汪洋努力的笑了笑,伸手从他手中接过来。和以前一样的重量,她拿着甚至有些吃力。下一秒,手中的照片就冲着前方的墙摔了过去。
程佐有片刻的发愣,转头,就看见曾经用上等材料打造框架的婚纱照,此刻四分五裂、无马分尸的躺在地上。照片断裂的地方,正是他们挽着的手。
在照片破碎的一瞬间,钟汪洋努力克制住不让自己痛哭流涕,她回过头,说:“倒是委屈了程总,与个不爱的女人朝夕相处这么久,同床异梦的感觉不好受吧,现在好了,谁都不用觉得委屈。“
钟汪洋笑的有些讽刺,讽刺她自己的自以为是,以为程佐是对她最好的人。而最后这只是一个编织了四年的阴谋。
钟汪洋深呼了气,让整个人看起来正常一点,她不想在继续墨迹下去,甚至,不想在这栋房子里多待一秒。
“程佐,我希望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你对我、对钟家所做的一切,我都会铭记于心。他日若我有能力,定要你十倍偿还。“能够在这番光景下,这么淡定的说完这句话,钟汪洋自己也有点发愣。
“钟钟……“程佐猛地从后面拉住了她,巨大的力道使她不得不回过头看着他。他穿着她亲手选的立领衬衫,暗淡的灯光洒在他的脸上,实在好看的不行。
钟汪洋索性转过身,眼里带了一丝讥笑:“怎么?程总这是要上演离别情深吗?还是觉得亏欠前妻呢?“
程佐垂下了眼睑,“这是钟家欠程家的。“
“谁欠谁我不知道,但是程佐,你记着了,我钟汪洋,自认一点都不曾亏欠你的。”钟汪洋冷笑着甩开他的手,行李箱拖动的声音在木质地板上格外的响亮,仿佛是岁月最持久而心碎的嘶哑。
“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吧。“程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钟汪洋站在门前,身子僵了僵,突然明白了他刚才那种虚妄的挽留,原来只是为了这句话而创造机会。
人在越是极端的情况下,思维便越睿智,以至于她竟然能在巨大的悲伤之中,条理的分析清楚这回事。不由得有些感慨,她一生最美的年华与最耀眼的荣华,全部都栽在了身后这个男人手里。
钟汪洋站定身子,没有回头,笑了:“我没有恶趣味为仇人生个儿子,我还年轻,更不会带着个孽种到处转悠。此后无论如何,都不会与程总有半毛钱关系,程总大可以放心。“
说完,甩手走,走到楼梯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停住,抬眼看了看二楼,静静道:“作为周临诗唯一的闺密,又作为您目前唯一的前妻。我祝您和周临诗夫妻同心永浴爱河,生生世世的都在一起。”
关门的声音将程佐从恍惚中惊醒,他站在窗前,看着那瘦弱的身影下楼出门,直到出了他的视线。明明只有一层楼的距离,却比天涯海角还要遥远。
不是终于成功了吗,等了四年终于成功了不是吗,钟家玩完了,可是为什么他会感觉到心里某个地方空了呢。
钟汪洋下楼,看着手中的戒指,钻石夺目到刺眼,她回头,没有看到任何人。
她还在奢求什么呢,这样的下场不都是拜那个人所赐吗,闭了闭眼,将手中的钻戒扔进了草坪区。
在灯光的照耀下划过一道闪亮的弧线,转瞬消失在了黑暗。
著名哲学家雨果曾经说过:“如果一个人初临到极境,将会激发最大的潜能,并且会感恩。”
钟汪洋从来都不认同这句话,如果一个人伤害了你,你还要去感恩,命运岂不是太差强人意,所以,许久许久,她都不能认同。
由此可见雨果也是一个极有风骨的诗人。
萧瑟的咖啡馆外面,落叶成堆的枯黄,一片片旋转着飘落,充斥着寂寞萧条的意味。
钟汪洋坐在咖啡馆里面,手捧着一杯摩卡发神,窗外的天气愈发的恶劣,她看的眼睛疼,心里更疼。
纵然昨晚伪装的很好,但终究是动过心的。在世界上这么多的伤里面,唯有情伤这个东西最难治愈。
她甚至不能去想象那个人,那个曾经她以为深爱的男人,不能想象他的心狠的如此彻底,一刀生生劈的她家破人亡。
每每想到这里,钟汪洋心里就无比的疼,她好恨,好恨,恨不得将那个人碎尸万段,却无能为力。
聂如今风风火火赶过来的时候,钟汪洋脸上的妆容已经花了,大颗大颗的泪滚在眼里,却迟迟掉不下来。
“怎么了?”聂如今看着她的样子慌了神,胡乱的拿起纸巾给她擦了擦还未掉下来的眼泪,将她拥入怀里:“你还好吧?“
“我和他,离婚了。”钟汪洋的声音几度缥缈,脆弱的不懈一击,带着丝丝的颤抖。
聂如今身子一僵,这句话如同一颗定时炸弹一般,嘣的一声,让她一塌糊涂。
最近程佐和钟汪洋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因为她们聂家和钟家一直交好。
五天前,程佐拿着让人无法反驳的证据让自己的岳父坐了牢。
钟家开始败落,迅速的如同冬天来临的花朵,稀里哗啦的枯萎的干净。
而钟汪洋,就是钟家唯一的女儿,程佐,便是她的丈夫,这样的打击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毁灭性的,但是钟汪洋却是无比的麻木,麻木到让她害怕。
钟家作为本市的龙头企业和政府首要,倒台随之牵扯的还有几家大企业,其中,就包括了聂家。
她父亲是钟汪洋父亲的下属,钟家倒了,聂家如何独善其身?
而这一切的源头便是钟汪洋大学时期深爱的男人,与她结婚却又毁了她一切的男人,聂如今甚至不敢想象,那么多情温暖的一个人,怎么会按耐着如此狼子野心。
仅仅是一夜之间,她和钟汪洋便如丧家之犬,无处躲藏。
本以为程佐会看着和钟汪洋大学四年的感情,来好好对她,毕竟这是上一辈子的恩怨了,但是没想到,仅仅五天,他们便离婚了。
聂如今微微闭着眼眸:“这样也好。”
钟汪洋缓缓抬起头,眼里没有任何的色彩,仿佛一个失去颜色的世界,到处都是单薄的诙谐,她淡淡开口:“我怀孕了。”
“什么?你没有打掉吗?”聂如今虽然因为自己家里的事情恨程佐,但是她知道程佐是钟汪洋的一切,钟汪洋离不开他,现在听见两个人离婚,条件反射就问了出来。
钟汪洋看着窗外缓缓开口:“我做不到,如今,我做不到。他还只是一个小生命,是我的孩子。我不能扼杀他的生命,我也没有权利扼杀他的未来“
聂如今心里稀里哗啦碎了一地,隐藏着声音里面的颤抖:“既然做不到?为何离婚。“
钟汪洋说:“你让我如何,和一个仇人在一起?还是害我父亲,害你父亲的仇人?很多时候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但是理智又在提醒着我,我下不去这个手,我也没有这个实力。坦白而言,我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聂如今哑然,钟汪洋的心性虽然张扬,却无比的善良,这家事情,她早该想到的。但很多事情,往往不是善良就能够解决。比如,眼下这个孩子。
她松了松手中的茶盏,将包里一张身份证拿出来:“洋洋,你的护照。”末了,又补充了句:“真的要走吗?”
钟汪洋眼神转到眼前,似乎带了一丝迷茫,又有些坚定,语气却是波澜不惊:“非走,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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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钟汪洋站在曾经的别墅面前。心底更多的是趋于平静,平静到能够完完整整的看着阳台上那对身影,完完整整的想起以前这个阳台的专利,以及阳台旁边那盆艳丽的海棠花。
曾经她喜欢站在阳台上等他回来,每次一看就他的车子过来,就兴奋的朝他挥手,现在想想,还真是傻的不行。而现在,那个站在上面语笑嫣然的女孩子,是她曾经掏心掏肺的好朋友,周临诗。
那是她从小到大的朋友,她却一直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个好朋友也是喜欢程佐的,而且在钟家出事第二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爬上了他的床。
太阳依旧很大,钟汪洋眯着眼睛,浑身冰凉,她能说什么呢?原谅我孤陋寡闻,不知你心里有人?
曾记得四个月前,她母亲在弗吉尼亚州去世,她和程佐沿着火车道走了几千米,最后累的跌倒在哪里,她以为会哭泣,可是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火车的轨迹,就像程佐见证过她生命的痕迹。
那天程佐紧紧抱着她,声音嘶哑:“汪洋,你还有我,就算没有任何人,你还有我。“
是啊,她还有他,但是才过了四个月阿。
四个月,就让这么多事情物是人非,而她无力承受,只好离开。
钟汪洋看着阳台上拥抱的那一双人影,拉着行李箱向机场走去。很多事情一旦发生了,你改变不了现状,就只能被动得接受。
本以为这次已经足以让她心底无情,但当飞机起程的那一瞬间,她还是有了强烈的留在这里的冲动,直到看见弗吉尼亚州的荣繁,她的眼泪哗哗的掉,她才知道她还是害怕回到这个从小到大的地方,这个爸妈离婚的地方,但是除了这里,她无处可去。
很多时候她都以为离开了忘记了不挂念了一切都消逝了,可当意识到此生再无可能的时候,钟汪洋还是忍不住难过,眼泪在九万里高空洒的格外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