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凉笑着道：“我知道。”
    颜玉动了动唇，垂下眼：“我……不会去找她。”
    慕凉没说话，只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看着面前的小孩垂着眼安静落寞的模样，慕凉也不清楚他到底懂没懂。
    颜玉是个太倔强的孩子，他心里的结，慕凉不清楚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开，但慕凉知道……有些事，必须先去面对，才能把它淡忘。
    颜玉顶着她一下一下顺着自己头发的爪子，他垂着眼，启唇道：“我从来都没有打算找她，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少年决绝的字眼和坚定的口气，虽然依然是平静的模样，却透着实在孩子气的口吻。
    至少在慕凉眼里，就像两个小盆友玩耍出了矛盾，一个小孩说‘我再也不和你玩了’那样孩子气的赌气话语。
    颜玉太倔强，也太招人疼，真的像极了以前的她，所以真的没办法置之不理。
    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一样，他拼了命的想证明他所有的选择都是自己选的，哪怕严重到已经都让颜天瑞那样的小屁孩发现他是打心底里想要找他母亲，他也不会承认，也不会去做，只是用自己的言行一贯的想要证明自己很出色，直到证明他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可事实上，刻在他身上的那两个字，却已然被他自己放在心里，成了他心底的结。
    那两个字名为
    ——抛弃。
    ……
    他倔强，执着。
    拼了命的想证明他所有的选择都是自己选的……
    不是被人抛弃的。
    不是因为性别不对被家族抛弃。
    他是自己选择离开的。
    ——所以他执着的扮作女孩十多年。
    不是因为能力不够被家主抛弃。
    他是自己选择放弃的。
    ——所以他甘愿认命答应慕凉要求，却扭头就想要靠自己本事理所当然的走回去。
    不是因为被发现而可能会被慕凉抛弃。
    他是自己选择暴露不再隐瞒的。
    ——所以她教的都会学，哪怕是抛弃他的所有，包括那身为‘颜玉’的最后一点骄傲。
    ……
    他拼了命的想要去证明那些都是他自己选择的，而不是被抛弃的。
    就像……十多年前……
    他不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抛弃下来一样。
    他的结，他的心结，他的执念……从来不是性别、颜家、继承……甚至一切。
    而是……他的母亲。
    ……
    “是吗？”慕凉的嗓音笑着响起，她摸着颜玉的脑袋，说：“不止要嘴上这么说，还要在心里这么想才对吧？”
    颜玉垂着眼，抿了抿唇：“……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是吗？”慕凉偏了偏头，“那我说一件事，看你的反应证明一下？”
    颜玉没动弹，只安静的听着。
    “别找你的妈妈了。”慕凉又将那句话笑着搬了出来重复了一遍，不过这次她又低下头，重重的补了句：“因为你就在再找，她也不会认你的。”
    这一次，低着头嘴里反复说着不在乎的小少年终于倏地抬起头，睁大的眼睛里透着不敢置信紧紧盯着她。
    然而却对上了慕凉满是笑意的眼睛：“啊，看来不像是不打算找了呢？也不像是不在乎了？”
    颜玉有些发抖，稳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诈我的？”
    “不是哦，真的。”慕凉直起身子，点着头认真的解释：“你的妈妈确实不用找了，就算你变得再出色，她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知道你的消息，然后前来认你……”
    颜玉咬着牙，努力的忍耐着，没吱声。
    “因为她很可能已经自己在另外的地方生活的很好很好，很可能已经结婚生子，有了另外的孩子……和孩子的爸爸一起恩恩爱爱的过日子。”慕凉瞟了他一眼：“唔，没错，算是你的弟弟妹妹。”
    颜玉面无表情：“你想象的挺好。”
    “就算没有弟弟妹妹，但也应该自己生活的很好，你放心，绝不会像你期待的那样其实还记挂着你，偶尔听着你的消息，偶尔会想起你……等到你好好的出现在她面前，然后就哭着抱成一团团聚，你想象中那种她期待着你出现的画面……”慕凉顿了顿，然后沉下眼，收起笑容，一字一顿：“绝不会发生。”
    小手攥成团，指甲嵌入手心，小孩却依然没吱声，死死的盯着她，眼眶都有些红了都不眨眼，仿佛在用眼神问她凭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慕凉看着他，缓缓道：“如果她真的记挂你，想念你，期待你回到她身边，颜家主就不会把你送到我这里了。”
    “……”
    “你比我了解颜云颜家主，你应该知道以她的身份，真的查不到你母亲的下落？当然不是。”慕凉淡淡道：“唯一的解释就知道她知道你母亲过得很好，而且……一点儿也不期望你的出现，也一点儿也不记挂你的存在，与其看着你那样倔强的努力，甚至还一无所知的朝着你母亲靠近然后受伤，倒不如让你早点明白这些都是徒劳，当然，你终究还是会有足够的能力选择去见她还是不见她。”
    而颜云想做的，只是想在那个时候到来之前，让颜玉心里的结，变小一些，变淡一些……
    就像林文宣和慕凉所说的，愿时间，能淡化这一切。
    可慕凉却也看得出来，如果这个结不告诉他，不解开，只会变得更大。
    让他更执着的去证明所有的都是他自己选的，让‘抛弃’两个字，在他心底刻得更深。
    所以慕凉才选择在这么个不恰当的时候，以不恰当的方式，直截了当的告诉了他。
    ……
    在慕凉最后一番话说出来的时候，关于颜云颜家主的那件事一说，颜玉整个人都震了下，他脑袋里瞬间嗡嗡嗡的，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进去了。
    家主……
    早就知道……
    家主她……早就查过了，早就明白了。
    是啊，以家主的本事，早在他仍然执意扮作女孩子那么多年的期间里，本该早就替他找过他的母亲的……得到的结果，按家主把他送到慕凉身边就能看出来。
    显然……是不好的。
    在那一刻，颜玉并没有怀疑，因为他也清楚，这是事实，也是真相。
    颜玉说不上来自己此刻什么感受，难过？痛苦？可他一滴眼泪也哭不出来，只觉得自己闷闷到本该像是压了一块大大石头的心里，破了一个大口子，所有的情绪裹着风，哗啦啦的往外卷，带着血，比起痛……他更觉得空落落的。
    像是一下子被前后都开了口子，呼啦啦的全部都被风给吹得一干二净。
    什么都不剩下了。
    颜玉呆呆的坐了许久许久，久到旁边的慕凉看了他没反应，一会儿就坐回了旁边，一会儿又喝了果汁，一会儿又磕了瓜子，一会儿也踹了踹坐在那礼貌的给了颜玉思考和安静空间的林文宣，让他说话。
    林文宣：“……”
    本来就听了个大新闻，其实他倒没怎么别扭，颜玉也听了他的一些话，所以他现在听到关于这小孩的一些事，就当扯平了。
    可他是早就习惯和知情，所以没什么感觉。
    但小家伙的打击明显不轻，林文宣准备让他安静的缓一缓，结果小家伙呆呆坐了一会儿，他就被慕凉轻轻踹了两下，只好抬眼看她，跟她说起话来。
    一直到慕凉瓜子壳都磕了一小碟，吧唧吧唧了半天后，颜玉才终于抬起头。
    林文宣：“……”肯定是要找他师父算账的，大约就没见过这么没良心的师父，徒弟伤心着呢，你特么还在旁边吧唧吧唧嗑瓜子嗑的简直不能在欢快。
    颜玉没责怪她，也没伤心，反而……他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感觉。
    像是有点儿感动。
    他望着坐在身旁的那人的侧影。
    尽管她表现的特别没良心，特别不在乎，就跟个跟人家说完大事之后自己就跟个没事人似的，简直有种拔【哔——】无情的不负责任感，直接给人家甩了个晴天霹雳就坐旁边乐呵自己的了。
    但颜玉却觉得……至少她还在。
    至少她还在自己身边，用着自己的行为告诉他……
    她还在，师父还在自己的身旁，坐在这，从未离开。
    所以颜玉红着眼眶，呆滞的坐了好一会儿，才动着唇，声音有些沙哑的开了嗓子：“你……”
    他家师父果然很快的扭头，低下头来看他：“嗯？”
    颜玉抬起头，有些感动，有些动容的望着她：“你不会抛弃我对吗？”
    “……”
    “你……会一直都在，对吗？”
    “……”
    像是什么都没了，无论是他想要守住的争取的，还是本来就没有拥有过的东西，全都被呼呼的刮走了。
    小少年想明白了，露出了柔软而软弱的一面，终于望着眼前唯一一个还在他身旁的人，默默的递出了自己象征妥协，与接受她的枝条。
    啪——
    那枝条被无情的打落。
    “当然不会了。”他伸出橄榄枝的那端，那人睁大眼理所当然的眨巴着漂亮的眼睛道：“……你想什么呐！师父可还是要娶媳……啊不，还是要嫁人哒！怎么会一直带着你呢？要么你啥时候自己叛离师门？要么等你出师了我就会直接把你踹去全国各地参加比赛了！”
    颜玉：“……”
    那人还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悲愤道：“刚刚还教育过你的！你心心念念想找的人，和想要的感情，或者期待的人……可能非但不会给你期待的回应，甚至还可能反咬你一口的！颜家主和小天瑞你都不信，怎么就突然期待起一个才当你师父一个月都不到的人来了！？这么软弱，还是不是我徒弟辣？”
    颜玉：“…………………………”
    林文宣终于站起身扑了过来：“忍住！冷静！小徒弟你冷静！”
    颜玉：“……”
    林文宣无比镇定的冲过来按住他的肩膀，皱眉解释道：“你要真揍了她，按她有仇必报的性子，以后更惨的肯定是你。”
    颜玉：“……”
    暗恋她的人都这么说了！他能有什么办法？而且也确实是事实啊！
    颜玉默默的望着按住自己半边肩膀的林文宣，他动了动唇：“……我本来也没打算揍她。”
    “是哒。”那边的始作俑者还无比赞同的点点头：“小玉儿知道他现在还不能揍的到我~！不会真动手滴。”
    至少颜玉要是真的在那一刻想扑过来揍她，并不能一击得逞。
    对于那边慕凉没良心的话，两人都没搭理，倒是颜玉，他改看了看林文宣，眼神里透出了几分微妙的情绪：“你这个人……挺不错的。”
    不管是之前那样从善如流的配合慕凉把他自己的情况说给颜玉听当预防，还是现在会拦住他的冷静架势。
    这人实在不错啊。
    颜玉想了想，抬起小手也拍了拍他肩膀：“……没和她在一起是你走运，算逃过一劫。”
    慕凉眨眨眼，忍不住皱起小眉毛瞅过去：“我听到了。”
    他没听见！
    颜玉继续拍：“你会找到更好的。”
    林文宣意外的挑挑眉，轻笑了一声，才看他：“你好点了？”
    又重新提回来，颜玉的眉头皱了皱，不过很快就释然了，他松开眉眼，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虽然师父说的话挺欠揍，但是对的，我不该把期待寄托在别人身上，我是被抛弃的，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那也都是事实，她想让我认清的是这个。”
    林文宣愣了下。
    “而且你不是也说了吗？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颜玉小少年深吸一口气，然后镇定道：“我接受这个事实，接下来就让时间淡化一切吧。”
    他或许还没办法一下子就释怀和接受这一切。
    但慕凉的态度至少让他明白，颜家主和颜天瑞他都未曾相信，又怎么能一下子把希望全放在这个无良师父身上呢？
    是对的，也是好的。
    所以就这样吧。
    如此决定的颜玉小少年并没有发现，他在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却没有一点儿要幡然醒悟回到颜家和颜家主身旁的意思，而身旁那个口口声声表达着嫌弃他并不会给他期待甚至随时可能抛弃他的师父，却也压根没有要他离开，和回到颜家的表态。
    比起那些心心念着，心里记挂着，做了约定的在一起。
    或许这种不需要表达，也不需要相信和承诺的在一起，才是真正可以依靠的吧。
    就像你来到我身边时，我会喜悦，会高兴，会陪着你。
    但若有一日你要离开，或是要我离开，我也不会难过与伤心，因为我在心底已经认定了你是我的师父。
    只需要再等待下一次的相聚就可以了。
    因为你肯定也一样，尽管没有说，但你早已认定我是你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