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护挽袖,手里轻轻在小香炉中抓了一捧药粉,洒向竹筏周围。
残萍池塘顿时为另一番景象覆盖,他们乘舟其中,宛如荡涤在时间长河。两侧是姑苏的古街小巷,妇女涣衣水边,孩童追逐嬉笑。
何容与细细观察着他营造出的这一派江南水镇风光。很快寻到了他们故事的主人翁。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在巷中疾走,两人模样尚未未长开,却都已显露不凡。他们穿梭的脚步轻快,翩然如两只燕子。
“阿凤,快!”前面的少年一袭质朴短打难掩俊逸风姿,拉着身后同伴的手兴冲冲道。
“还是、还是算了,我们出来会被父亲发现的!”后面少年一面回头,一面紧紧抓着他的手。
“没事!前院两个佃户为二亩地闹起来了,宗主正收拾他们呢!我藏了地契,找出来得两个时辰!”前面少年笑道,“前儿说了要带你出来逛逛,我决不食言!”
后面的少年咬唇犹豫着,一双漂亮的长眼紧张地到处瞟。
“我听见动静了,有人发现我们了!”他忙拉住前边人的袖口。
“嘘……不被抓住,没人知道是我们!”
蒋凤突然止步将他拽停,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扯便携着对方一个空翻登上了屋脊。
前边少年被他拎小鸡似的提上来,捂住了嘴巴。
“别出声!”蒋凤小声说着,升起‘域’来隐匿了两人的气息。
何容与讶异:“这么小就能设域,蒋宗主的天资果然非比寻常。”
独孤护点头,颇有得意之感。
那房下不久果然跑来两伙人,照面后各自疑惑。
“怪了,明明听见动静在这边!”
“跑哪儿去了?”
房上被捂住嘴的少年捏起一块土渣朝对面屋顶砸了一下,房底下的人闻声纷纷朝那边追赶。
声音走远,蒋凤才松开手将域解开。
“你好笨啊,一个俗人自保都难,还想把我带出来!”蒋凤气鼓鼓。
对方灿然笑道:“我只负责带路,阿凤负责躲人呀。别忘了你可是逢凶化吉。”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蒋凤努努嘴,“本来叫‘凤’,改完却‘化鸡’了,那不成了落地凤凰不如鸡?”
“哪里哪里,”少年说着在他胸前拍了拍,“你得‘丰胸’才化‘鸡’,这辈子你都别想有‘凶’,也就化不成鸡了!”
“满口荒唐!”蒋凤听罢面红耳赤,扯着他的耳朵跳下房去。
那少年嘻嘻哈哈地被他扯下来,边赔礼边要继续带路。
“你们两个胆子不小呀。”
正闹着的两人瞬间戛然无声。
那少年回头见了来人,拱手深深一鞠躬:“大小姐!”
蒋凤也愣住:“姐姐……”
迎面出现的少女浅蹙黛眉,长媚眼若灼灼春桃,鹅蛋面点绛唇,五官精致却不露锋芒,温柔端庄而又脉脉含情。分明与少年们一样的年纪,却已颇有些长辈的大方从容。
少年书童拱手再拜:“大小姐,公子今日功课已毕,修习更为精进一层,夫子曾说‘劳逸结合’,故……”
“嘴贫。”蒋鸾轻轻说他。
那少年赶紧闭嘴,瞥了一眼身边蒋凤。
“姐姐,是我要南柯带我出来的,只是想偷闲逛逛。”蒋凤紧着认错,“别跟父亲说,好不好?”
蒋鸾抬起指尖在他脑门一戳:“你正好反过来,嘴笨。”
蒋凤让她戳得一哆嗦,极其相似的脸蛋上委屈满满。
书童南柯搭住蒋凤肩头:“小人鼓动在先,理应首当其冲,一切听凭大小姐发落。”
蒋鸾叹口气,鬓边垂下的柔软青丝在暖阳中吹动,美得人不忍眨眼。
两个少年的目光都追着那缕青丝,游向她的面容。
“唉。”蒋鸾绷不住了,失笑道,“你们以为,那两个佃户为何闹起来?”
蒋凤眼睛睁大,南柯已经说出来了:“大小姐,原来是你……”
“多嘴。”蒋鸾竖起秀丽的指尖点点樱唇。
蒋凤松了口气,扯扯南柯的袖子。
南柯仍愣愣地看着蒋鸾,蒋凤在两人脸上来回瞧了瞧,不大高兴:“南柯,不能这么看姐姐,太失礼了!”
“小人得罪。”南柯急忙赔礼。
蒋鸾朝他招手:“来。”
南柯听话地走上去,蒋鸾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檀木印章,搁在他掌中,指尖稍稍用力,按了两下。
南柯知味地淡然一笑。
“这是我的印信,回来时给守门的看,不会有人拦你们。”蒋鸾道,“你带公子出去,千万要注意分寸。”
“是。”南柯应着,接下印来揣在胸前。
“姐姐为什么不给我?”蒋凤鼓着脸不甘。
“给了你,父亲会以为是你偷的。”蒋鸾捏捏他的脸蛋。
南柯指自己:“那我……”
蒋鸾不以为然:“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偷得了什么?”
南柯挠头苦笑。
“早去早回。”蒋鸾说着,目送两个少年欢笑远去。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挽一挽被风拂乱的鬓发,回头道:“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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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护挥袖拂去街景,少女的笑颜晕散在池塘中。
何容与知道了,独孤护早就看在眼里,故意没有戳穿,可见对这些孩子照顾宠爱有加。
“若一直如此该多好。”独孤护感慨着,再度拂袖一摇,换了一番景致。
这景色改在了书房,许多名士围绕在桌案前,一俊美青年正在最中心挥毫泼墨,落笔即成山海,周围人见了此番画艺,无不拍手称绝。
“神来之笔!妙极、妙极!”
“南柯公子当真不俗!!”
“江南世家公子当中,也鲜有这般风流人物!”
“独孤仙君!你带的徒弟,便是书童也培养成了名仙呀!”
画外传来独孤护的声音:“哪里,南柯自学成才,我可没脸乱认功劳。”
那笔工如神的青年南柯,恭恭敬敬向这方行礼:“画艺虽未能有幸得到师尊指点,修身养性、为人处世,师尊言传身教,却如促我成长之春晖。”
竹筏上的独孤护垂首不好意思地笑了。
何容与看过他的画作题诗,左右逢源之应对,抚扇道:“南柯公子风度才学绝不逊于世家,若不知情,定会认为他身系名门。”
“正是如此。”独孤护道,“那些年他虽伴读,但与其他公子内门同堂,便换上了相同的袍服。许多不熟识的新人都把他错当成了阿凤。”
何容与不言。
那书房之景中,忽然有人叫道:“蒋化吉你可来了!快看看!看南柯这画——”
门口一身量纤细的青年正跨进来,一听他的话顿时面色不佳。
南柯在桌后招手,蒋凤好似没看见他,第一眼先找到了这边,低垂长媚眼拜望道:“徒儿蒋凤,拜见师尊。”
“不必多礼。”画外音道。
“阿凤。”南柯绕开众人来到蒋凤面前,“我闲的没事,自己瞎画,结果师尊看见了,进来喝口茶坐了会儿,大家就都来了……”
蒋凤低低道:“又不是你的师尊。”
这话压了气息,旁人都没听见,唯有南柯和独孤护听见了。
南柯尴尬地赔了个笑脸:“公子,独孤仙师一直等你呢,你先和各位公子聊着,我去给大家沏茶。”
说完他赶忙出去,留下蒋凤冷着脸望向周围那一圈人。
满屋热情洋溢的公子哥儿们一时都有点不爽快,可在太湖药王和宿星阁少主面前,大家不好发表意见。
画外独孤护圆场道:“阿凤,你最近修为又登一境,可感觉消化得来?”
“回师尊,家父亲身管教,徒儿化境已得心应手。”蒋凤应声,话音幽幽。
竹筏上的独孤护看到这里对何容与道:“阿凤虽不长于书画文辞,可其实心细如丝,聪颖非凡。更有灵根卓绝,我这方说句大话,北有盖世荣华杜萦回,南边堪与之分庭抗礼的,便是这蒋阿凤。”
“当年久已闻蒋少主大名。”何容与道,“大略这年纪,我与他及几位仙友还有过一次结伴同游,他的境界,我远不能及。”
“何堂主是后来者居上啊。”
“仙君谬赞。”
说着周围景象中传来一阵响动,二人抬头望去,见是南柯端着茶盘回来了,书房地方小,众人便站着吃茶。
不少人还在看那画,南柯又被拉到中间去,蒋凤马上仿佛不存在一样,立在边缘颇有些尴尬。
“阿凤!”南柯见他在外圈,赶快挽他回来,对旁人道,“你们就知道阿谀奉承,人家阿凤以前品评我的画才最是中肯,你们别光捧臭脚,听听人家怎么说。来,阿凤,你瞧瞧。”
蒋凤瞧着,不冷不热:“好画。”
他面色平静,眼角余光却注意着近旁一个人端茶碗的人。
他背过手去轻轻攥住。
忽然那端茶的人脚下一趔趄,大呼一声朝这边扑来,旁人急忙将他扶住,那茶碗却正正好好扣在了画上,一整幅绝美画作,都被茶水冲毁了。
一时所有人都慌了,忙抢救画,可为时已晚。
“对不起对不起南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脚一下没踩稳……”那人满头大汗地道歉。
“没事没事,人还好吧?”南柯丝毫不介意,“哎呀不用安慰我,简单,一会儿再画一幅就是!阿凤,你站得近,泼到身上没有?”
蒋凤面色仍不好:“你叫我什么?”
南柯愣愣,一拍脑门:“公子要不要……更衣?”
“不用。”蒋凤拂袖瞥向那画,“可惜了,那幅画,是你至今画得最好的。”
南柯俯首:“谢公子指点,可见我技艺小有精进,往后定会画出更好的。”
蒋凤一言不发,走来朝独孤护行礼告辞,从书房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