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北京城像是披上了件风雪外衣,街道上不时会出现打扫冰雪的衙役和店家,酒肆茶馆外飘荡着的招牌叮当作响,让京城大街更显萧瑟清冷。
黎宏业、卢象升并未注意店外飘荡招牌,径直推开厚厚遮挡风雪幄布,眼角余光随意扫了店内,除了角落里坐着一对看不清脸面的青年夫妇,店内也再无他人,低头狠狠跺了跺脚下厚厚积雪,这才走入店内。
“客官,可是要吃些东西?”
黎宏业抬头看到店小二年岁不大,心下暗自摇头,卢象升却大大咧咧,并未去想店小二是不是真的很机灵。
“先来一碗打卤面,暖和暖和身子,今年可真是冷啊!”
“好嘞~两位客官稍等,打卤面很快就好!”
“客官两位……打卤面两碗——”
黎宏业看着店小二将桌案擦拭干净,手巾往肩上一甩,冲着里间后厨就是一阵吼叫,摇头笑道:“这家店铺生意如此清冷,小二占了五成!”
卢象升不由笑道:“背后言人之失,非君子之道也!”
“哈哈……”
两人一阵大笑,角落里的夫妇不由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卢象升看样子是饿了,饭菜没来,手已经拿了双筷子在手,叹气道:“辽东熊、袁两位大人……唉……”
卢象升一想到最近辽东消息,不由摇头苦笑。
黎宏业微微摇头,叹息道:“听闻刘驸马原本已经前往了登莱,准备前往吕宋,因为辽东之事才又急匆匆返回了京城。”
“说起来,刘驸马能拿出私财十万两,拿出五千兵马所用兵甲器械,已经算是不错得了,如此物资被抢,若朝廷不惩罚,今后又有何人为朝廷练兵?”
卢象升微微点头,突然说道:“听朝廷传出的消息,刘驸马为了与弗朗机人做生意,甚至请奏朝廷册封沈姑娘为郡主,这是不是有些不妥啊?”
沈允婻的一些事情,两人还是有些了解的,对此也有些疑虑。
黎宏业皱眉思索了下,微微摇头说道:“朝臣们皆反对,陛下态度却极为坚持,想来是刘驸马有些道理的,只是你我不明究竟而已。”
卢象升微微点头,他对刘卫民所做的事情颇感兴趣,从觉得那人是藏在纱帐之后,总想掀开神秘面纱的一角。
大明海禁有许许多多原因,而且禁海了这么久,想要一下子解开也不现实,民间有些疑虑也很正常,黎宏业微微想了下,又说道:“刘驸马与弗朗机做生意,赚些银钱是没错的,如今大明困顿,刘驸马经商也应是迫不得已,就如眼前辽东几十万百姓安置之事,花费银钱就是难以计数。”
“此事……不提也罢!”卢象升微微摇头叹息。
黎宏业知道卢象升在想着什么,辽东就是黑暗中一把火炬,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在士人中掀起三尺浪,更何况发生了如此惊骇之事,消息满天飞,版本更是不知多少,但是他们可以确定刘驸马的军资在辽东丢了,熊廷弼、袁应泰被罢了职,辽东几十万百姓要离开沈辽等地,以他们的聪慧,知道朝堂上必然是经过了激烈争夺。
就在两人心下各自想着几十万百姓撤离沈辽等地,想着辽东的变故时,店小二一手端着一个木盘,木盘上正放着打卤面。
“两位客官,您的打卤面。”
店小二将面食放在两人面前,又小心看向卢象升。
“客官,可……可还要些酒水?”
黎宏业见店小二小心模样,心下不由一阵好笑,卢象升也没去想店小二心下小九九,大点着脑袋,说道:“两壶酒水,五斤肘子,再来一碟咸萝卜!”
“两壶酒水,五斤肘子,一碟咸萝干——”
刚刚拿起筷子,看着一脸欣喜的店小二,正要转头与卢象升调笑两句小店的凄惨,却见卢象升已经“呼噜噜”将整碗打卤面倒进了肚子里,不由摇头苦笑。
“黎某这胃口是永远比不了。”
卢象升大手一抹唇角,笑道:“你们那细嚼慢咽的,卢某也是比不了,会饿死人的。”
卢象升也不嫌干盯着黎宏业吃饭尴尬,说道:“几十万百姓离开沈辽之地,显然是刘驸马恼了,估摸着沈辽各卫所、戍堡军卒也会有不少人跟着逃离。”
两人尽管早已熟识,黎宏业还是有些不习惯卢象升趴在桌上,几乎凑到了面前看着他吃饭,心下叹息,人也不由自主向后撤了撤。
“熊大人、袁大人不该轻易激怒了刘驸马,如今就是想坚守沈辽之地也不可能,结果如何你我自知……”
“刘驸马欲杀熊袁不假,洪某却以为,杀袁熊两人只是泄愤,动摇沈辽军心才是刘驸马最终目的。”
两人一惊,忙转头去看,这才发现角落里的一对夫妇是何人,忙起身行礼。
“学生不知是洪郎中当前,有些失礼了。”
刑部郎中洪承畴端着酒水来到两人身前,看着身材高大的卢象升,不由微微点头,笑道:“无碍无碍,洪某不过早两年中举入仕而已,以两位才华,来年定会登科入仕,一飞冲天自不在话下。”
卢象升、黎宏业心下一阵苦笑,想着最近遭遇,皆摇头不语。
洪承畴举杯来到两人身前坐下,那妇人只是远远起身向两人微微福礼,并未跟着过来。
“这间小店生意不是很好,饭量却足,洪某家中清贫些,最喜来了此处吃些饭食。”
卢象升、黎宏业此时也只是个举人,还未入仕,面对洪承畴也有了些拘谨,在洪承畴示意后,这才抱拳拱手坐下。
洪承畴气场比两人更强,店小二送来一碟萝卜干,他也不在意,捏着一根萝卜干轻轻咀嚼,看着两人拘谨,笑道:“这家店两位可能不知,正是刘驸马之产业,萝卜干也比他人家的盐分要足一些,就是此处的管事不怎么会经营,在加上刘驸马的缘故,文人士子并不愿意前来就食,普通百姓冲着分量来的颇多,若非今时滴水成冰,生意还算是不错的。”
卢象升、黎宏业两人听了洪承畴介绍,才知道此间店铺是宁德驸马府的产业,看向洪承畴的目光有些诧异。
“大人难道不怕刘驸马……”黎宏业脸上略有些犹豫。
洪承畴眉头微皱,说道:“刘驸马脾性暴烈,行事多与今时之人不同,亦是难以定论,洪某也不敢多过揣测,就像今日之事,熊经略、袁巡抚前往沈阳、辽阳之事。”
洪承畴摇头叹息一声,说道:“且不管缘由为何,熊经略、袁巡抚必是身死沈辽,没了数十万百姓稳住沈辽军心,各卫、堡军卒逃离是必然,如此之下沈辽又如何以守?”
“丢失是必然,也是刘驸马刻意如此,刘驸马已于陛下前明确认可。”
卢象升、黎宏业大惊,卢象升性子更急些,忙问道:“这是为何?如此之下,辽东岂不是任由建州贼肆虐纵横?”
洪承畴举杯饮下酒水,看到黎宏业眉头微皱,笑道:“孟扩以为如何?”
黎宏业犹疑着说道:“刘驸马精于兵事,与建州老贼相争于萨尔浒,杀敌颇多,对建州贼也多为熟悉,如此兵凶战危之时动摇军心,黎某以为刘驸马必有深意,当是……当是坚清壁野之计,以防敌就食于我。”
洪承畴微微点头,赞叹道:“正是如此意。之前刘驸马欲以其兄长分立于镇江、复州时,就已经不看好来年相争,后来发生之事两位也是一清二楚。”
“若无辽东抢掠军资之事,或许还不能给了刘驸马借口,朝廷也不会如此轻易退避。”
洪承畴皱眉道:“王大人、孙大人出任辽东督师,熊大人、袁大人也只能前往沈辽,有魏公公出任安民使,沈辽数十万百姓撤离已成必然,沈辽之地也成了鸡肋之地,或许刘驸马以空城计应对建州贼也不一定。”
两人一愣,听着洪承畴话语,这才发觉沈辽等地还真的成了座巨大空城,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洪承畴微微摇头,说道:“按照刘驸马与孙大人的约定,刘驸马会安置数十万百姓,会于镇江、复州、金州屯兵。”
洪承畴手指沾着酒水在饭桌上画着个圆圈,说道:“按照刘驸马与孙大人的约定,沈辽之东,之东南皆为沈辽之芒刺,之南广宁、山海关为我军之重兵云集之所,之西乃是朵颜三卫、乃鞑靼左翼三部,三五年内鞑靼还无法与建州贼勾结,鞑靼右翼三部也不会轻易允许建州贼途经他们的领地,如此之下,没了数十万百姓的沈辽,确实成了鸡肋之地,也是巨大的一座空城。”
卢象升、黎宏业看着桌面上酒渍,不由微微点头。
卢象升说道:“沈辽数十万百姓离开沈辽,军卒逃离者必众,镇江、复州、金州本就是穷苦之地,安置民众甚少,也只能南下广宁、山海关入关,如此广宁可依此挑选精壮入卒,广宁、山海关可凭此兵力渐厚,建州贼想要突破我军广宁亦是难于登天,沈辽四面皆敌,确实是个鸡肋空城之地。”
洪承畴微微点头,说道:“正是如此,也因此,朝臣们尽管心下多有不满,也不再与刘驸马在此事纠缠,洪某亦以为此计优劣各半,着实难以让人评置。”
卢象升、黎宏业不由一阵苦笑,他们知道此计看起来的确是个良计,不仅仅后退保存了明军实力,分散了建州贼兵力,但天下悠悠众口用何以挡?
丢失沈辽之地罪过谁来承受?
史书又当如何记载?
一想到那个人将要承担的罪名,两人心下又是一阵惋惜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