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古老,他只能仰望。
童子带他们穿过山涧、小溪、幽谷,岩石演化出各式各样奋斗者的模样。
“最初,湖山门是龙玄七派的中心,几乎每位宗门的优秀弟子都会来这里历练。”
童子指示修晨等人在一座摇摇晃晃的木桥上停下,伸出食指,指向面前传来轰鸣的瀑布,讲述道,“下面沉了多少尸骨呢?没人数过……”
溅起的水珠沾到修晨的脸上传来一丝冰凉,他看着瀑布源头上升的紫气,心底漫上对这群朴实无华的前辈的敬意。
“桥那边,就是湖山门要地,左门主与众位元老应该在等候各位了,剩下的路,就靠各位自己走了。”
今日的童子比昨日“语出惊人”的童子年长些,也更懂礼数。
陆煜杨带头行礼,道:“阁下一番讲解,在下受益匪浅,今后定会督促师弟妹们继承前辈们的意志。多谢阁下的指引,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童子点点头,一一回礼,转身顺来路而去。
这片山水收留了他们的灵魂,虽然他们被曾经的时代淘汰,但不应该被遗忘。
站在位于高处的木桥上,修晨放眼望去,被无边无际的湖水包围的湖山。
这里,像一座孤岛。
……
作为第一位幸运儿,他被带进了一个漆黑的宽敞的房屋。
身后传来沉闷的关门声,还没等他完全熟悉古怪的气氛,两边墙壁陆续燃起了红烛,一张长桌摆在他的眼前,两边分别坐着四位白发白髯白袍的老头,当然,左有道踏实地坐在主座。
修晨不解地皱了皱眉,他很是反感他们诸如此类的自我感觉良好的仪式感。
左有道的对面,也就是离修晨仅两步距离的地方,留有一个空座。
接下来的谈话,或许才决定他有没有资格坐下。
“晚辈天上阁修晨拜见左门主与各位元老。”
他已事先听说湖山门确实存在类似“元老会”这等主掌重要决定的组织,即便这少许地撼动了左有道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但他习惯了他原本了解的事物变得他无法理解。
“修晨……门主在我们面前没少吹嘘你。”
坐在修晨右手边第二位的老人磨了磨牙齿,尖锐地开口表示对少年的“欢迎”。
修晨低头看向他。
老人比在座其他人的身材都要小半截,如果让他站起来走到修晨面前,应该只能达到正视少年腹部的高度。
左有道咳嗽了一下,应该是让老人注意言辞,接着他正式地说道:“修晨,曾经是天上阁大弟子而后担任长老,也是……湖山榜首,在我个人看来,不论修行还是为人都已是这一辈的第一人,所以我才让你第一个进入这个房间。”
修晨抿了抿嘴唇,他这一生都注定与天上阁脱不了联系。
“你经历种种,以你之见,龙玄应该如何解决这内外交困的局面?”
左有道言简意赅步入正题。
按照正常规律,只要谨慎把问题回答,那修晨就能勉强度过这个流程。
于是,他思考后,回答道:“执掌龙玄的人应该让民众看清如今的局势,而不是让民众一味地恐慌。”
左有道抚摸着下巴,说道:“嗯……你听过大众的心声,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有的人认为龙玄内部腐朽得可怕,担心今后会软弱地向山外屈服……”明显有几道不满的哼声打断了他,但他不太在意,继续说道,“还有人做好了为龙玄牺牲的准备,他们对虎视眈眈的山外充满仇视。”
“你呢?如果真到了战争爆发的那天,你会怎么做?”
左有道极其自然地把关键转移到修晨身上。
如果,京都的少女……竭尽全力也没能阻止……这场被时间与世界酝酿的毁灭……
“那从此,晚辈就会与龙玄一同消亡了。”
修晨镇定地说道。
“你也跟你提到的一部分人一样,对龙玄的……执掌者没有信心了?”
左有道刁钻地问道。
“不……晚辈只是觉得……对不起抚养自己的这片土地,那时,晚辈会拼尽全力反抗,不辜负前辈的重视与培养。”
少年重述着从小到大说过无数次的话。
“谁都知晓你的本性,你难道真为了湖山门门主这个位置就不择手段了?”
矮挫老人斜上方的红面老者扯着胡须,企图戳穿少年的伪善面孔。
来时,在宁安城的迎天府,守门老仆告诉过他,江湖上都在传扬他制造了河西惨案,他就是那个令龙玄在无数恐惧夜晚中度过的杀人魔。
修晨与左有道对视,从其眼中看不到特别的情绪,或许在左有道眼中,这是对少年的一次锻炼。
“晚辈说的都是心中所想。”
修晨诚实地说道。
“如果就照你所说,民众确实对现在的情况不甚了解,难道不是因为我们怕他们会承受痛苦?我们也在寻找一种妥善解决危机的方案,又何必弄得满城风雨呢?”
红面老者收敛了部分有碍身份的表情。
“晚辈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我们来猜测前辈们的想法,龙玄的将来……难道不应该掌握在我们每个人的手里?倘若有一天,他们又提一下条件,前辈们也会跟多年前一样替我们做决定吗?前辈们……只会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想。”
修晨低声表达了内心的抗议。
风烛残年的老前辈热衷扮演着奉劝年轻人勿入歧途的过来人形象,而他们始终嗅不到自身散发的腐朽味道。
自然,他的发言令老人们气得翘起了胡子。
“你小小年纪,又懂些什么?!”
矮挫老人站起身,指着修晨的鼻子,教训道。
就算起身,修晨也只能低头注视着他,说道:“晚辈不如前辈们见多识广,只是,晚辈看到那么多无辜的人……”
“无辜的人?自身难保的人怎么去拯救无辜的人?”老人突然意识到说错话,停顿了片刻,很快重整旗鼓,厉声道,“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子是不是都会整天做着拯救所有人的英雄美梦?抱着漂亮的小姑娘,为了那一点存在感,顶撞大人?”
这根本不是锻炼而是刁难。
修晨不禁怀疑,他面对的是不是一群没有温度的仅仅能说话的尸体。
他们就只会整日打坐空想,对外界什么都不了解。
少年这才想明白,左有道昨日讲述的往事实际是对自己的暗示。
红面老者埋头与右手边的人细声交谈,随后也站起身,郑重道:“希望今日一番谈话,能让你悬崖勒马。”
枯竭的耐心已经发出一道逐客令。
因为观念上的分歧,少年在“考官”心里留下了不及格的表现,但他并不觉得忧伤,他咀嚼往事,苦味、甜味……最终他的嘴里残留了一股恶臭。
踏进这道门,就是一个错误。
矮挫老头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再给少年一个白眼,说道:“百里河西的那些人果真是你杀的?”
大人们需要一个真相,民众需要一个真相。
左有道……同样需要,因此他没有适时制止。
会议变味了,变成了对少年罪行的审判。
他再次转头,一眼扫过他们漠然的脸。
令人讨厌的站在道德一边的优越感。
“他们被种下毒物,会变成受别人控制的行尸走肉,所以我才……”
修晨低垂着目光,模样宛如一个胆小又单纯的孩子。
“受谁控制?”
矮挫老头抖了下脸皮,他要知道更多,方便将更多细节广而告之。
“陆煜杨。”
他果然勇敢地把这个名字说出来了,可心里的负罪感一点也未减轻。
一阵安静,随后被笑声打破。
这里没人会相信他,所以他对这个结果并不吃惊。
当初,少年曾答应过他们会拯救他们,但他们无法控制心智变成狂人,于是他不得不提剑将他们毁于雏形,而最不该的是他内心萌现了“杀人的快感”。
折磨他许久,注定折磨他一生,以为可以自私地深藏在心却忘却不掉,他放不过那个罪恶的自己。
自始至终,他都认为自己与陆煜杨同罪。
“擅长毒物的是寒阳谷,准确来说是云檀才对。”
老人找到了一个更能让他们自己相信的答案。
修晨为云檀惋惜,死得太早没有为自己辩驳的机会。
“我已经说了是陆煜杨。”
少年眉头皱得更深,不做留念地回身离开。
“你不听话,会死得很快,年轻人。”
在他开门之前,他听到了最后一句忠告。
……
“师兄!”
苏梦寒露出笑容,第一个出现在修晨的视线里。
修晨冲她微微一笑,之后走向了钟离。
按之前排好的顺序,下个轮到钟离了。
慕灵与荼静姝笑着走到修晨这边,修晨摸了摸两位后辈的脑袋,看向钟离,温和说道:“师妹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少女淡淡一笑,在一位童子的带领下,进入了那间充满偏见的房间。
……
“晚辈叫钟离,是修晨师兄的师妹。”
她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所有人都抬起头。
在阴暗晃动的光线中,这位少女的眼里堆积了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