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至中段,一阵悠扬笛声从下方飘摇而上,玄妙天籁围绕耳边,又好似由远及近,从云雾天宫曼妙轻舞,场间沉寂,唯有这婉转的一曲为人们掸去一路走来的尘土。
修晨怎么也想不到会在今天这样特殊的场合与老对头陆煜杨再次相遇,自己的刻意躲避好像给予了对方特别的暗示,但是这“犹抱琵琶半遮面”般的掩饰,并不能让他丧失与自己交谈的兴趣,细细碎碎的谈话又让修晨觉得他似乎……并没有认出自己。
陆煜杨脸上的迷人微笑或许是因为他感觉自己的神魂正随着笛声缓缓飞升,就与先前与这位命中之人的言谈那般,使得他的灵魂再次升华。
这首曲子他又怎会没听过,只是今日齐奏的笛声正迎合了两人此时此刻的气氛,同样也为两人的交流划上了完美且难忘的结局。
陆煜杨以为自己的介绍会让对方表现出如梦方醒的错愕,但是事与愿违,修晨的无动于衷为他的心目中抹上一层羞愧。
他在暗自决定今后切莫再这般高高在上似地介绍自己之后,内心仍有疑惑,问道:“阁下应该没听说吧?”
既然他这般问,修晨只好采取另一种做法,拱手抱歉答道:“恕我孤陋寡闻,倒是还不曾听闻您的名讳。”
陆煜杨如释重负地叹气,随即平和一笑:“也罢,阁下乃世外高人,又怎会牵绊于尘世的庸世俗名,倒是让小子恍然醒悟。既然如此,又适逢这番意境,不如阁下在与我喝上两盅,我还想厚脸向阁下讨教讨教。”
修晨自知短时间陆煜杨还不肯善罢甘休,长呼出一口气,略以难以启齿般神情,说道:“兴许是酒水如喉,在下身体有些不适,不知能否先行如厕,待万事处理妥帖,再来寻找阁下?”
陆煜杨当知人有三急,便轻轻一笑,提醒道:“直往楼下,有一条小径,您顺路直走,走到尽头,便有一处'轻松阁',只不过此次聚会宾客较多,还请阁下不要介意才是。”
修晨理解一笑,微微点头,便舍身离去。
此时,正处笛声中段末尾,突生抑扬顿挫,修晨脚踏着木梯,恰好能与乐调重合,不禁回头望去,才知几近所有的宾客都在楼阁伫立,一脸赞叹地欣赏着下方传来的古韵,再往深处看去,却看到陆煜杨依旧站在原处,只不过他的身边多出一位气质阴柔的男子,他当然知道这是今晚的暗杀目标柳怀仁,只不过如今他身边已有陆煜杨护持,那么自己的手段存在突生变故的可能。
修晨来到了先前陆煜杨指示的“轻松阁”,察觉到室内再无他人,从怀里拿出一张符纸,在手中揉搓半天,最后还是选择将其揉碎……
……
再回楼上,悦耳的笛声已被一人独弹的古筝所代替,有泉水叮咚,绕梁不绝。
修晨行走在人群中,却宛若置身空谷,在这古朴典雅的观星楼里,他的思绪被那轻舒轻展的弦丝牵动着,有哀怨但随即又为欢快,他抽空好奇寻望场间这首曲子出自何人之手。
于是他将视线缓缓下放。
弦声如涓涓细流,余音袅袅,不含杂音,暗想出自天人之手,那么这古筝之前正坐的自然也绝非凡人。
但定睛细看,那恰如指点江山的手法,真有女子的细腻,三千青丝倾注香肩,他认识这位童颜女子,可跳动的指尖却幻化了他内心的惊奇。
她在刻画着一场战斗。
正是她这一生绝不忘怀的那场战斗。
难舍难分,她在场下观摩的唯一感受也将其运用到此曲的每一个转调。
他的飘逸以及对于对手每一个攻势的轻然化解,也在曲中得以呈现。
修晨久久站立,他的眼前好像正在进行着五年前的那场战斗,他不太记得,可她却将他沉睡的记忆唤醒。
柳怀仁走到了人群之中,他的身边没有陆煜杨,而陆煜杨在此时不知去向,这是最好的机会,但仍需一个绝妙的契机。
修晨盯住了他,就像一个猛兽盯住毫无戒备的猎物。
古筝轻奏,却愈发迅捷,人们似乎已经看不到少女的手指,手指的残影像极了刀剑相接。
曲声呜咽,所有人都被少女吸引。
飞旋的衣袂势在给对手沉痛一击,那柄势在必得的刀剑将要刺到修晨面目。
这时他的记忆终被唤醒。
他想起了那天面目传来的蚀骨寒意,所有的长老以及新生们都大惊失色,他们心中都结出一个结论:今日,修晨必败!
可是那一剑在修晨的眼里,却是那样绵软无力,他并非没有后手,在对方那摧枯拉朽的一剑到来之前,他便已经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棋差一招!对手的攻势被他躲过,那么便将自己完全置身于修晨的鼓掌。
战局悄然生变,所有人包括柳怀仁都在望着眼前虚幻的画面,他们提心吊胆,他们都期待着到底两方谁能分出胜负。
“啪!!!铛——”
在局势跌宕之时,弦断了,或许是过于用力,又或许是心有旁骛,少女委屈地低下了头,原本精妙绝伦的演奏再也覆水难收。
所有人在这声难听刺耳的弦断后,也都齐声哀叹。
他们都怜惜地看向了场间无助的少女。
这是契机,那么机会便来了!
这几乎划破虚空的一剑,把四下的沉寂斩断。
修晨终于在与少女心照不宣的“配合”下,拔出了隐藏在黑衣之下的利剑。
利剑出鞘,反着灯光,那声尖锐
似要刺破耳膜。
这是他一生最快的步伐,势必也要展示这一生最富有杀机的一剑。
刀剑在空气上呼啸,修晨只觉身体如离弦之箭,他知道此时的机会千载难逢,没人能挡住,就算是陆煜杨,就算是楼下的无极宗长老,看到这一幕也都无能无力。
他就快死了,柳怀仁最后的神情似乎还是惋惜,因为这是做给少女的,而不是自己,他没有时间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更多。
冷血剑无情,寒风人未发。
人人都不知刀鞘之声的玄妙,只有台上的女子知晓,这金铁之声把她从深渊里拽回,还知晓这悄无声息刺客的本来面目。
那一战本就突生变故,没人知道修晨还有后手,但对方却要一意孤行。
就像今天……
她脑海里遭到撞击,想要张口,却为时已晚。
修晨只想迅雷出手,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终于找到了目标。
一剑刺下,他知道此剑已自绝后路,同样,此剑,一击必杀。
“哐当——”
这不是刀尖插进心脏的声音,但那声洪亮,足以让所有人都浑身一震。
紧接着,修晨往后方退去,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逃跑。
可对方却不再留给他任何机会。
那声巨响过后,一阵莫名的力道自柳怀仁的方向传来,修晨只觉面门受到极大的冲击,全身如断线的风筝般直接撞向了杯盘之中。
金石玉碎,人们终于在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倒在地上长久不起的黑衣男子。
死亡的阴影弥漫在他心头,他用手紧握着胸口的衣服,强忍住即将吐出的鲜血,抬头望去。
柳怀仁的身前站立着一位精壮的男子,他眼神微迷,或许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出这般愚蠢的举动。
修晨心中突生苦楚,紧咬着牙,从一地狼藉中爬起。
干瘦的手掌在苦寻之后,终于摸索到了不远处的长剑。
来人是无极宗宗主。
既然来了,也就暗示着他也快死了。
但他是天上阁的人,又怎会在这里屈服。
人群中没有和善的目光,他们都在鄙夷地看着一个异类。
不自量力!
修晨好像看到了他们眼中的四个字。
但是这对于他来讲,没有任何威胁。
他重新站直身子,哪怕浑身污秽,他也注意着自身的形象。
他轻轻地捋直了被身体压弯的一角。
以他现在的面容,没人知道他是修晨,但刚才的出手,想必那个男人心中已有判断。
所以,他把剑柄握在手心,平静地看着面无表情地男子,拱手拜道:
“弟子天上阁修晨,请师伯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