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中弥漫着温和的气息,不像是属于这个季节的味道。
夜夜笙歌,在繁华的尘世里,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漂泊的尘心终究还是抵达岸边。
修晨本想救救那两人,却在即将出手的那刻,收回了悬在半空的脚步。
“原来如此。”
耳中回荡着远方乐器传来的靡靡之音,他这才体悟到两位前辈的良苦用心。
他们或许不是厌世嫉俗的人,但这诺大的世界却无他们的容身之处,这是解脱,同样可能又是他们所言的大自由境。
轻踏脚步,他在人群里,极力掩饰黑衣之下的利剑。
所幸,没人会在意他是否会刺破喧闹。
在他们眼里,这位面容平常的男子,不带丝毫危险的气息,他们只觉得他的脚步很轻,或许是因为很快的缘故,就像是悬在空中。
修晨来到了观星楼前,他仰着头,望着大约有十丈高的楼阁,嘴里喃喃道:“果真是富家子弟。”
前方成群结队的各色人等都凭借着手中的请柬有说有笑地往楼内行去。
修晨埋下了头,快步上前,跟在那些人的身后。
进楼以后发现有诸多熟悉的面孔,都是无极宗的长老堂主等等,但因修晨在面容上做了些许改变,因此在短暂的眼神停留后,他们便舍弃了目光。
修晨知道今日的主角在高层,于是跟在一众人身后,缓缓上楼。
楼上灯火通明,四方是各带门窗的高架,而整个大堂的中央与一楼相连,下方的一群穿着统一服饰的兴许是柳怀仁特地请来的宫廷乐队。
这时修晨才知,原来湖对岸传来的天籁竟出自他们之手,并无因他们的精湛技艺击节称赏,旋即他继续在悠长的长廊中行走。
几位身姿婀娜的女子端着各色的美食向修晨款款走来,修晨只好面带着笑意拒绝,她们俱面带挑逗之色,修晨苦于与她们周旋,一时失去了柳怀仁的方位。
先前他正一身豪气地面对着广阔的冥湖高歌,转眼间,那处只空留两名身披轻纱的女子把酒谈笑。
无奈之下,修晨只有在旁边取来半块点心,衔在嘴上,望向反耀着盛世灯火的冥湖。
自湖中吹来的凉风,把脸上裹夹的楼中的暧昧气息尽数吹散。
修晨不顾后方的欢场,回头再寻视一番,却并建树。
独身一人,在这人情暖暖的高楼上观望,这场景,惹人好奇,惹人亲近。
偶有几位性情开朗的少女一身若隐若现,或是酒肉下肚,被场间的淫风冲昏头脑,总想与之搭讪,但最后皆悻悻而去。
修晨倒不是不愿与她们谈论一番,可实在是分不开心思,也只好按捺住蠢动的心。
这时,场下的乐队切换了曲目,是整个龙玄山脉的人们都家喻户晓的一首曲子——《剑客柔情》
修晨并不是特别在意场间的乐曲是否和耳,只觉得在方才的演奏唯有这一曲让自己倍感亲切。
身后人流攒动,步声阵阵,修晨也没再注意,他望着湖水中细碎的灯火,一时竟生出遗憾,叹道:“改日还是带她出来玩玩吧。”
这时,传来了人一步一步踩在木质地板上的细碎步声,感觉那人越来越近,修晨回头看了一眼,脸上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紧接着便重新投入到那处自认为极美的景致之中。
“阁下在这热闹景下,尚能有这番普天之下少有的一份沉稳,实属少见。”
那人没有一直盯着修晨,而是与他并站在栏杆之前。
见修晨没有回答,那人嘴角微扬,透露出一股高冠风流的气质,纤长的手指把弄着还剩半口的酒盅,再次开口道:“阁下不要怪在下唐突,只是觉得阁下独有一份傲然之气,因此我只想来与你倾诉一番。”
“看阁下面容,我斗胆推测阁下今年二十有余,尚属聒噪年华,但却能在这喧闹中找得平静,因此我认为阁下可能是我人生久逢知己。”
既然是知己,怎能少得了酒呢?
于是,那人伸手一招,向旁边的小厮讨来了两盅新斟的美酒,又将一杯递在修晨面前。
“你是在夸你自己吗?”
听到修晨的发言,那人哭笑不得,急忙说道:“阁下何必取笑我呢。”
此时,那首名为《剑客柔情》的乐曲刚刚进入序曲的阶段,百余名乐官齐奏琵琶,一时整个屋内的人们都被此吸引了目光。
嘈嘈急雨,又有切切私语,如黄鹂清脆,不绝于耳。
修晨纳闷:为何这人独独看重了形单影只的自己?
他收下了那人送来的酒盅,尽量把头低得愈低,不漏丝毫神情,也可以说,破绽。
“可能是阁下觉得我多言。”
那人自嘲一笑。
修晨摇头。
那人再度一饮而尽,长叹一声,说道:“我心有愤懑,今日借着此景,想一吐而出,不知阁下介意否?”
修晨再次摇头。
那人看似极为放松,惺忪的眼眸却暗藏一股精明,开始打量起修晨来。
他不是豪气万丈的将士,自然不能望着广阔天地,大声将这世道唾骂一番。但是今日偶遇同道,他得以暂开心扉,哪怕对方到目前,还未有全开金口的意思。
“说了,前辈可能会笑话我。”那人坦然一笑,剑眉微松,不做忸怩,便将心中琐事袒露而出,“便是我家长辈不经我同意,硬生生强为我安排一桩婚事,我这才旧郁难调,如今又看见诸多人在此逍遥快活,竟有些触景伤情了。”
修晨大概理解了那人的烦闷,故意把声音说得略粗一些:“为何伤情?你不喜欢家人为你安排的那女子?”
那人看见修晨开口,将身子转了过来,眯起双眼,说道:“阁下说得没错,可只说对了一半。”
“哦?”
修晨疑惑一声。
那人自觉问住了修晨,略有得意,解释道:“我与那女子有过几面之缘,要说能娶她过门,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我这人从小懒散,不喜长辈为我操劳,因此在他们面前,我有所抵触。”
修晨眉头微挑,面无表情地说道:“倘若按照你自己的打算,你想怎么做?”
那人嘴角一翘,深觉对方这个问题问得极好,高兴之余,攀住修晨的肩膀,见他没有太大的抵触,继续说道:“我只想以我一人之力亲自迎娶她,可阁下有所不知,外界传言,她早已心属他人,因此在此之前,我会让她断了这层念想。”
此人脸庞俊逸,在寒风下的那份骨子里的自信恰如当空之皓月,清寒而清高。
修晨一闻此言,顿时手心一凉,竟将酒洒露了些许。
那人见状,满脸歉意说道:“想必阁下理解我的意思,倒是这突兀之言让阁下受惊了。”
修晨微微张嘴,渐渐平复了心思,摆手道:“可是那姑娘自有心上人,倘若你当真下手,即便是隐瞒过去,可纸又包不住火,等她知得实情,你二人最后依旧会不欢而散。再言,你此等做法,可算得上横刀夺爱,为了她,你下得去手?”
那人闻言,脸色骤然煞白,但随即恢复一身风流,笑言道:“阁下这话,字字诛心,就不怕我负气离去?”
修晨微愣,觉得之前这话确实说得无礼,赔礼道:“确实是我未看形势,还望恕罪。”
那人深深一叹,明眸稍显昏暗,说道:“阁下说的当然自有道理,但在下才疏学浅,左右寻思,也只得此法,不知阁下有何高见,让小弟能在这份复杂的情感里找得一丝生机?”
修晨不是情场老手,更对男女情爱一知半解,但自知那人矛头所指,于是用手指轻点着额头,寻思半晌后,回道:“自古以来两家婚事便讲求门当户对,但在此之前可能你情我愿才可被称为金玉良缘……”
那人依旧不失风度,含笑看着修晨,说道:“我知道阁下的意思。”
修晨微笑点头,望着幽幽冥湖,长谈道:“我不知你与她的背景,因此在门当户对上,我不做多言。但要说你情我愿,不管你把那男方以何种手段抹除,倘若女方只对她动情,你所做之一切,同样毫无意义。如若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你能以一己之力捕获她的芳心,到时你才可安心享乐一番。要论具体办法,以我之愚见,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对于男方,正如你先前所讲,他也正处于心猿意马的年华,他还未历经世间诱惑,如果真让他触及,他或许会沉淫其中,说不定今后会在某处温柔乡将对少女的一片痴心一并奉上。”
不知怎的,说出这话,修晨并未觉得脸红心跳,他只感到头脑放空。
糊涂之语,也许是醇酒下肚,但绝不是亲身经历之后的金玉良言。
曾几时,沙鬼苦口婆心地向他讲起这段话,那时,他恍若身处梦境,心至九霄,浑浑噩噩里,虽说对以上所言如囫囵吞枣一般,可今日巧合,得以将这话照搬讲给这人,实属侥幸。
修晨生性沉稳,人人见他,对他稍显负面的评价便是木讷,对于某些方面愚钝的性格是他的软肋,他时常试图改变,但收效甚微。
那人听完修晨一席妙语连珠,拍手叫绝,但很快镇定心神,说道:“阁下所言,着实让我醍醐灌顶,心情畅通不已,只是那男方不似凡人,阁下说的诸多诱惑可能对他不太奏效。”
修晨笑呵呵道:“那我便计无可施了。”
那人心生感慨,头仰望着星空:“阁下今晚向我讲了这么多,我心中自觉亏欠,可否阁下能告知名讳?日后在下也好与阁下抽空谈心。”
修晨微微一笑,眉眼里透露出明显的抗拒。
“哈!或许是阁下觉得在下还不够格。”
接受到修晨的拒绝,那人释然道。
“阁下不认识我吗?”他的问题问得稍稍有失身份。
修晨摇头。
那人后退一步,抱拳行礼道:“在下昭阳殿陆煜杨,今天有幸结识阁下,实属前世修福。多谢阁下的指教点拨。”
琵琶声停,修晨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此,便在那人的一番话后,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