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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在那个我的表白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晚上,我提着最后一口真气,和宿舍门口和傅加蓝说了拜拜,然后顺着楼梯往寝室爬,一边爬一边觉得喘不过气来,好像不频频深呼吸人就会缺氧倒地,刚好遇到室友王琳打水回来,她跟我肩并肩爬了一会儿楼梯,诧异地说:“哎哟,你今天怎么了,八百米考试也没见你喘成这样。”
    我一句话没有说,回到寝室如常洗漱,还看了一会儿塞缪尔贝克特,熄灯之后室友们叽叽喳喳卧谈到半夜,好不容易次第去见了周公。
    那晚月光很好,从窗外投到我的蚊帐里,被窗棂格成一明一暗,我凝视着上铺床板,平静地哭了起来,一直哭到自然而然睡了过去,没有做梦。
    据说男人一辈子,精液定量,撸完即止,所以我觉得只要是个男的,或明或暗都有一个梦想,就是必须尽可能地把有限的精液洒在无限的女人身上——就算折堕到用充气娃娃,也绝不能从一而终。
    那眼泪呢?有科学家研究过着这回事儿吗?一个人到底能流多少眼泪,又有多少人的眼泪,绝大部分都是为了一个人,或者一段关系?
    如果知道那个定量的话,也许就应该建立一个炒股一样的风险管理系统,设立止损点,不管那份感情是在黎明前的黑暗,还是在黑暗前的黎明,只要眼泪流够了量就立马斩立决。
    那该多好啊。
    之后很久我都没有再见到傅加蓝,但我们偶尔会发短信,或在校内网上各自转给对方一些好玩的帖子或者邮件,我没有刻意打听,却清清楚楚知道他在复习的后期,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成为自习室照耀各种考生去战斗的一盏明灯,我也知道他同时还在一家五百强的公司做实习生,每周去上二十个小时的班,才上两周,人家就问他有没有兴趣毕业后转全职,我还知道他仍然坚持跑步,十月份的马拉松他一样报了名。
    我在那条林荫道上每天独自走过来又走过去,生平第一次知道世间一切的模样,都会因为有没有一个人在身边而改变。
    有一天半夜,我接到他的电话,那会儿我已经睡了,神使鬼差没有把手机调到静音,那一首卡洛斯唱的g大调在静夜里格外刺耳,我气愤地抓起手机,刚要破口大骂,却听到一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那边说:“毛毛。”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拖鞋都没穿,慌不择路地走出了寝室,在走廊的路灯下站着,战战兢兢地说:“傅加蓝?你找我吗?”
    那时候我内心固执地认为他肯定是打错了,他下一秒钟就会说:“哎,不好意思打错了。”
    然后我会无精打采地回到床上去,也许还会失一会儿眠,但那都是我已经习惯的常态。
    我不会得到什么,也就不会失去什么,那样子,至少我是安全的。
    他说:“是啊,毛毛。”
    我听到他声音里有一点醉意,我们从前常常在一起喝酒,他从来没有醉过,至少没有醉得叫人看出来过。只不过,每当跟他在一起,我的注意力就全部在他身上,所以我非常清楚,当他开始变得好斗,说话又风趣又尖锐,又比平时多,就开始醉了,接着他会比平时更放松,不管男的女的,都能和他扶肩搭背,而不是跟平时一样,你碰他一下,他就跟只袋鼠一样跳出去,他就醉得更厉害了,但我从来不知道再接下去他会怎么样,因为他永远在那个阶段就停下来,一个不小心,他就消失了,比胡迪尼跑得还快。
    我问他:“你喝酒啦?”
    他轻轻笑了;“给你知道啦,嗯,我跟几个兄弟在外面,放松一下。”
    我“哦”了一声,费了好大劲儿装出一种若无其事的口气说:“那你找我干嘛。”
    他沉默下来,叹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毛毛,我不知道找你干嘛。”
    然后他就挂了。
    要是后悔药这种东西存在的话,我那时候真的愿意拿命去换啊。我为什么要问他找我干嘛啊,我为什么要用那种好像被吵醒了不耐烦的口气啊,我为什么不能就好好地跟他聊聊天,哪怕问问他复习得怎么样,能多说一分钟的话就拖够他六十秒啊。
    我光着脚站在脏得要命的走廊上,手机被我抓得屏幕上沾满了汗水,我心里呐喊的声音响得直达天堂。
    我没有打过去给他,尽管我挣扎了半晚,尽管我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可是流星划过,不会因为你没有来得及许愿就掉头回来。
    那一刻稍纵即逝,我们从未如此接近,而后就变得比以前更远。
    傅加蓝考到了南京,读他想读的专业,跟了他想跟的导师,陪着他想陪的人。
    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事情,一种是他想做的,一种是他不想做的。
    他坚定而沉默地走自己的路,我看不到有任何人可以左右他的想法。
    他离校的前一天我们一起吃了晚饭,我没有问过他那个电话的事,他自己想必早就忘记了。我们如常轻轻松松,谈谈笑笑,世界很美好,最后一次我们一起走过林荫道,往左是我的寝室,往右是他考研时租住的房子。
    我们站在林荫道的那个路口,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停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沉默,他那天晚上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衣,白色的长裤,人很挺拔,和旁边的梧桐树一样让人心生喜悦。
    我忽然说:“我送你一本书好不好。”
    他说:“好。”
    我们转身往我的寝室那里走去,他等在楼下,等我拿下一本书来给他,晚上起了风,呼呼地刮在篮球场上,不冷,却格外的凄惶。
    我们面对面站着,站了好一会儿,我把书递给他,退了一步,接着转身就像逃命一样跑了。
    在那本书里我夹了一张纸,很普通的a4纸,用我笨拙的字在上面抄了一首诗,很多年之后豆瓣和微博上许多文艺青年山呼海啸地赞美这首诗,我却常常怀疑到底有多少人真正领会过那个题目中所蕴含的伤感与崩溃。
    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我从来都不知道傅加蓝有没有看到过这张纸,这首诗。
    他去了南京,再无音讯,第二年学校的聚会里,有人不经意提起,说他青梅竹马,为之考研奋斗的女朋友,暑假跟着一个外国交换生去了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