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下了场雨,许黔江毫无睡意就在那儿听雨声,一旁阮灿好像也根本睡不着,而床上阮雨的呼吸声渐趋平稳。
许黔江拿胳膊肘捅了阮灿一把,问:“明天准备怎么办?”
他是在提醒虽然阮雨这边情况不好,但学校请的假到了期,他还得回去上课。
这块天地一点不属于他,彻底走出红塘街才能让阮灿涅槃重生。
半晌,身旁男生动了动,暗哑的嗓音响在黑而阔的空间里,他说:“她情况不好,我想把人接到城北……”
“不行!绝对不行!”许黔江下意识地就要从地上窜起来,“接回去往那儿搁?她已经不算你妈了,天底下哪会有这样的母亲!再说阿婆身体不好再让她看见自己女儿成这副样子肯定要气死了。”
许黔江嘟囔,“而且阿婆都已经不认阮阿姨了。”
“你怎么知道不认了?”阮灿轻声问。
有些话不用说但其实都看在眼里,阮灿有眼睛会看。他知道阿婆其实是因为阮雨对他不好的缘故才离开红塘街过来照顾他,决裂这回事做不成真的,血缘在,羁绊就在,阿婆还是会惦念会难过,但是不让他知道。
许黔江闷闷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她都那样对你了……”
阮灿没再回话。
整个空间只剩了院子里聒噪的蝉鸣,隔了五年再跟阮雨同处一室,阮灿心境第一次如此平静。
那些不好的事情,好像都因为女人疯魔之后变得有所不同了,看见恃强的人变成三岁小孩的状态躺在床上,他发现,再深的恨跟厌恶都渐渐变轻,最后蒸腾成空气,一溜烟从身体里跑出去。
好像,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就这么躺了一夜,见证窗边的天由最开始暗沉沉的夜幕,撕扯成一片白条挂在窗口,那片白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最后变成赤红,如同打碎的红色琉璃盏。
太阳出来了。
阮灿放轻动作起来,先去院子里收拾被夜雨打了一晚的地面,好多杂草都被吹落上来。然后他去厨房煮了一锅粥,里头丢了两把洗净的红枣。
许黔江是被浓郁的粥香叫醒的,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上头床上女人对她憨笑的脸。
吓得他一踉跄飞快爬起来。
小时候他一直觉得对门阮阿姨比自家妈妈漂亮好几倍,活得那样精致漂亮的人变成现在这番模样倒真让人无限唏嘘。
阮灿在桌旁喊他:“过来吃早饭。”
许黔江坐过去发现粥已经盛好,喝了几口温度适中。
许黔江:“牛批了,你不会半夜就起来了吧?”
阮灿端着碗在喂阮雨粥,头也没回,“我一夜没睡——”
下一秒——
“听见你前半夜一直在打呼噜磨牙,然后喊了整个后半夜的梦话。”
“我操了……”许黔江只瞪眼,“真的假的啊……我说什么了都……”
他竟然从来不知道自己睡觉会打呼磨牙还讲梦话。
阮灿把阮雨嘴角溢出来的粥拿纸巾抹干净,淡淡道:“你说有我这样的好兄弟真是你上辈子做够了好事,以后一定不顶嘴,珍惜兄弟情。”
许黔江:“……”
许黔江:“你是真不要脸皮——”
他还预备再骂,忽而手里筷子顿住,许黔江猛然觉出点熟悉的味道——
阮灿在一本正经瞎扯皮。
他又开始瞎几把扯皮了!!
从来到红塘街到现在,不,应该说从李阳回归到现在,他是第一次听到阮灿用他聪明淡定的学霸脸跟他打忽悠!
这是不是说明……
许黔江目不转睛看着他,小心翼翼问:“李阳那家伙怎么办,估计回城北还要找上门。”
阮灿:“是你打不动了还是我打不动了。”
许黔江眼眶一下子酸涩起来,他低头喝了好大一口粥咽下,随后哑着声坚定地点头,“嗯!”
带阮雨回去果然遭到了常梅的制止,女人挡在门口冷声骂:“你想带走就带走?阮雨病了这么久你有来看过一眼?”
许黔江气得直撸袖子,“嘿!我就不明白了!人家带她亲妈走呢你搁这儿瞎比比啥呀!仗着你年纪大还是怎么的!”
“许黔江。”阮灿上前挡在他面前,意思不必再说。
阮雨回红塘街时精神状态肯定就不太好了,而附近邻居一直都尽自己所能帮撑着,特别是常梅,其实心眼里还是希望阮雨好的,所以阮灿不愿跟她们争吵。
“常阿姨,我带我妈走是希望有人她能得到照顾,她在这儿你们总不能照看一辈子,我没有趁机报复的意思,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她是我妈。”
少年的身躯暴露在阳光下,无所遮蔽,多年不见那个求人庇护的男孩竟然长成现在这番模样,似乎也可以去庇护他人了。
常梅愣神的空档,阮灿已经进去扶着阮雨出来,“这么多年谢谢常姨帮忙照顾,等妈情况好一些我会送她回来看看你们。”
许黔江帮忙在右手边搀扶。
三人目光一同落在挡在门口的常梅身上。
女人脚步松了松,最后还是让开一个口子,只是在阮灿走出去几步后对着他背影说:“她是个可怜人。”
阮灿停了几秒,随后继续往前。
阮雨一路在笑着,似乎不明白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觉得跟这个熟悉的男孩走挺好玩的。
走出红塘街,所有的一切被甩在身后。
阮灿上车前又回头看了眼那头被腐蚀得不成样子的石狮子,心想我从来知道她是个可怜人。
……
阮灿没有直接带阮雨回城北,现在女人精神状态很不好,阿婆年纪大了又不能时时刻刻照看到。
阮灿在城南找了间公立的疗养院,交了笔钱让人找了个护工,以后每周可以过来看一次。
疗养院的钱对阮灿来说可是一笔巨款,之前几年给人修电脑改软件的钱算全部砸了进去。
总之,现在他身无分文。
而穷困潦倒之际,他又想起另一桩不要命的大事——
前几天刚把成悦从许黔江家里赶了出去。
当时一腔心思被李阳搅得一团乱稀里糊涂将人推出去老远,现在估计是真真的火葬场了。
阮灿起早了半个小时去东关街买早饭,等他小心翼翼拎着进教室,却发现所有人都来了。
然而大家看过来的视线真是奇怪极了,又惊诧又克制,隐隐还有按捺不住的兴奋?
阮灿狐疑着回位置,在成悦旁边擦过去时投了个询问的眼神,意料之中换回来女生一记冷漠的白眼。
结果屁股刚在凳子上搁下半个边,身后就挨了人一拳。
赵嘉成哼笑着骂他:“好啊你小子!成天藏着掖着跟我抢了几个月的倒数第一觉得有趣是不是?我们出去打一架!”
阮灿转头过去,还没来得及问候你大清早是不是没带神经出门,班上其他人就嚷嚷开了——
“我就说嘛!校霸肯定不只是校霸!身上肯定有不为人知的闪光点才能让人信服嘛!”
“没想到阮霸霸这么给我们班争光!早知道有这实力当初就应该跟老秃赌大一点!最后赌上我们一学年的寒暑假作业!!!”
“现在国庆晚会又恢复了,老秃啥也不敢提哈哈哈哈哈哈,真爽!”
最后是成悦冷漠着一张脸推来一张叠起的卡片,“打开。”
阮灿把手里头还拎着的早饭放到成悦面前说:“你吃。”随后去翻面前红彤彤的折叠卡。
入目第一行就是烫金字,一览无余:
恭喜城南一中阮灿同学荣获第十八届全国物理竞赛特等奖第一名!
大家都在观察着阮霸霸看到证书的一刹那会有什么表情,没想到三秒过去,男生不紧不慢看完最后也不紧不慢抬起脸,视线落在成悦一动没动的早饭袋子上。
但这时平静如水的脸上才有点情绪。阮灿眉梢稍抬,唇角下拉,有点不太愉快,“要凉了你知道吗,赶紧的。”
众人:“???”
成悦看一眼纸袋就知道是东关街的早饭了,阮灿肯定起了大早去排队的。
香味近在眼前,恨不得铺天盖地笼罩住她,成悦真实地感受到强烈的饥饿感。
早上家里刘姨起晚了就没做早饭,给了钱她自己出来买,可学校附近的早点她一点胃口没有也懒得去排队,索性到最后什么也没吃。
纸袋上的logo仿佛会动,一直在成悦眼皮子底下跳,可她就是不动。
阮灿一直盯着成悦看,手上的证书因为无意识的思索被他卷成柱状,最后拿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边。
阮灿:“我听到你肚子叫了。”
成悦耳朵一下子撩起火苗,阮灿这家伙似乎总有办法让她尴尬到无地自容。
她扭过脸狠狠瞪他,“叫又怎么了!我就是不想吃!”
没想到阮灿听到这话竟然整个人凑近,伏在桌面看她,“真叫啦?”
这家伙……
诈她的吗……
成悦心里使劲翻了个白眼,端着凳子往走廊那儿躲开一步,开始背今天的早读内容。
上课铃早响了,门外巡逻的正在走动,班上响起连绵不绝的朗读声。
阮灿摊开书,目光从成悦桌面一掠,最后决定伸手过去。
他替她拆开早饭袋子,从里头掏出来瓶还热乎的草莓牛奶,一只包装漂亮的小猫状奶黄包。
阮灿把奶黄包慢慢往那儿推,压声:“这么可爱真的不吃吗?”说着隔着透明包装袋拿手指点了点猫头,像在跟她打招呼,“奶黄包在跟成悦说对不起,它不应该长得不合成悦胃口,这是它的错。”
男生低沉好听的声音就响在身侧,却是说着搞笑不已的内容,成悦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抬起视线去看阮灿,眼里都是明亮的笑意,“你是幼稚鬼吗?”
“那你吃吗?”
阮灿又给牛奶插上吸管,连着奶黄包一起推到她面前,“不吃真的凉了。”
成悦又盯着他看了会儿才伸手接过,趁着值日生不注意偷偷咬上一口。
“这才对嘛。”阮灿终于满意,懒着身子就要往后靠。
没想到赵嘉成就等着呢,见他过来连忙用力把人往前推,估计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再靠不了赵嘉成桌子。
阮灿斩获国家奖第一名的成绩早在一中传了个遍,老秃最近走路都是飘的,小到其他班老师大到主任校长的都爱往他办公室跑。
阮灿的一鸣惊人犹如一枚炸弹投入水面,将万儿八千年没见过天纵奇才的一中震了个底儿朝天。
一中这次总共拿了三个奖项回来,还有两个三等奖第一名,二等奖第三名,全出在高三。
而虽跟阮灿一个班,陈一航运气却不太好,什么奖也没捞着,在将来自主招生这块儿失了不小的先机。
这波儿竞赛风波过去,学生们就要迎来最轻松愉快的国庆晚会。
晚上下自修,阮灿照样收拾完书包等着成悦。
见成悦右手不方便,阮灿抬手给她扯上拉链,然后直接把书包挎自己肩上。
起身,“走吧。”
成悦看得目瞪口呆,坐在凳子上使劲瞪人,“你把包给我!”
“给你干什么,这么重,也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东西,胳膊不想要啦?”
阮灿用手颠了颠垂在身侧的书包,不等成悦再开口就老鹰提小鸡一样把人从座位上一提溜,推着往外头走。
一路上阮灿果然没再把书包给她。
看着面前高高大大的背影,成悦不由陷入长久的迷茫——
阮灿离开的这几天,再回来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而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暂且她又说不出个究竟。
没注意看路,前面人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也不知道,成悦直直就朝人后背上怼上去。
鼻梁撞上一片结实的肌肉,痛得她轻声“嘶”出来。
阮灿把人提到身前,看着成悦垂头摸自己鼻子,笑了,“怎么不看路?”
“那你怎么走着走着又停下来!”
“这不是突然想起来这么小一个要是半路被谁拐了去嘛,就想回头看看。”
声音轻洒在夜色里,月光照得两人影子纠缠在一处。
阮灿的声音也像磨进了月光,清冽动人。
成悦第六感觉得这话味道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