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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许黔江在城北第一次见到阮灿是夏天的某个黄昏,筒子楼对门那户人家突然亮起了灯。
    许黔江当年也才五岁,蹲在院子里玩泥巴的年纪,就扯着他妈衣角问,“妈,是来新邻居了吗?”
    许妈妈在晒衣服闻言抽出衣服架子敲了两下自家儿子脑袋壳,板着脸说:“不许去他家玩听到没有!”
    许黔江平白无故被揍了两下眼见嘴角迅速往下一耷拉,就要大声嚎出来,没想着嘴才张着酝了个势,半路被人截胡了——
    就他刚刚还好奇的对门突然从里面把门打开,随即窜出来个嚎得比他还大声的男孩子。
    夕阳正洒在筒子楼院子里,映得一切事物黄澄澄的特喜庆,男孩子眉眼俊俏,可惜哭得狼狈又凄惨,抱着只灰色小书包在巷子里鼠窜。
    霞光给他身上镀了层亮晶晶的金粉,许黔江咬着棒棒糖呆呆地看,一时忘记自己也是要哭的人。
    闹剧还在继续。
    许妈妈边晒衣服边瞧见几步远处的女人又重新抓到孩子,另只手拼命往孩子身上抽鞋刷,一边抽一边骂:“跑跑跑!成天就知道惹事!辅导老师说你下午没去上课,为什么不去!”
    小阮灿哭得中气十足,揪着书包带子的手更紧了,小拳头攥成一团为自己争取权利,“我考到满分了!那些题目我都会的!我不用去!”
    “凭什么不用去!啊?凭什么!你是年级第一吗省里第一吗?只要不是就都给我去!”
    鞋刷子还在不断往下,小孩子的哭声让人动容。许妈妈听不下去只得快速晒完最后一件衣服,随后拎着地上犯二的许黔江往屋里避。
    “造孽哦……”轻叹一句,许妈妈把屋子门掩上。
    整栋筒子楼因为阮雨跟她老公的入住变得十足热闹。
    以前只有晚间才听到几家人坐门口嗑瓜子聊天说说话,现在不消晚间闲时,只要往阮雨家门口那么一站,就能听见里屋传来一家人乱七八糟的叫骂声,偶尔碗碟还碎一地。
    这时候就有人关门偷偷在自家说:“这个阮雨哦,又在打孩子了。”
    只要是筒子楼住户,最不想交往的第一家就是阮家。
    可拥有这些想法的,独独除了不谙世事孩子。
    许黔江觉得自己对门住了个精灵。
    那天黄昏下见到阮灿他就觉得这个小孩真的好好看啊,长睫一眨一眨的,有跟女孩子一样细腻的皮肤,却又野得很。
    后来在同一个幼儿园又遇到,阮灿回回小测是班上的最高分,老师设的难题没一道不会的,最重要的是他对谁都好脾气,端端正正坐那儿谁都想跟这样的男孩子同桌。
    许黔江坚持不了三天就把自家亲妈再三重申的警告当成了耳旁风,他向阮灿伸出了友谊的橄榄枝。
    连续三天悄咪咪往人桌上撒糖块,阮灿终于注意到他并且愉快地跟他耍在一起,抛弃了一众小跟班,俩人成为整个幼儿班玩得最好的那对。
    许妈妈是一周后发现这件事的。
    第一次是发现给许黔江装的糖袋子空得越来越快,从一周一装变为三天一装,最后直接当晚就拎着个空空如也的小布袋回来找她要糖。
    问啥啥也不说只坚持称自己全吃了。
    后来许黔江的饭量也跟着开始莫名其妙变大。
    本来啥都吃一孩子变成今天回来要糖醋鱼明天回来要西红柿鸡蛋,饭盒也从小号买到中号,最后中号也不够吃了她索性买了个大号。
    许妈妈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恐慌。
    养孩子多年经验丰富的许妈妈开始怀疑许黔江是不是被她养坏了。
    抽着中午吃饭的点她飞快跑到幼儿园许黔江班级门口,寻思着跟老师请假带孩子做个全身检查。
    然后就发现,在教室中间桌椅拼成的巨大饭桌上,许黔江乌溜溜的脑袋瓜正跟一男孩凑在一块儿。
    两人各拿一双筷子使劲对付面前超大号的饭盒。
    那男孩十分眼熟,就是对门阮家的小子阮灿。
    许妈妈一口气卸下之余又有点生气。
    偷偷藏在窗户外往里看,阮家那小子像被饿狠了似的,一个劲儿往嘴角刨米饭,菜没动几口,吃一会儿拿筷子把菜往许黔江那儿推一推。
    阮雨对阮灿不好整个筒子楼都知道,可眼下竟然连要吃的饭都不给孩子准备了吗?
    许妈妈心里泛起苦涩。
    阮灿乖巧懂事还聪明,对大人本能的厌恶总归不会移交给孩子,许妈妈叹了口气转身回家。
    结果当天晚上放学回家,许黔江就收到一只巨大无比的的新饭盒。
    许妈妈给里头盛好满满当当的饭菜塞进冰箱,边说:“这是给你的新饭盒,明天就从冰箱拿这个。”
    许黔江简直震惊了,“妈妈,我吃不掉的……”
    “吃不掉就跟同学们分享!妈妈不是说过要好东西一起分享吗?”许妈妈边说边不动声色暗示,“特别是菜跟肉,别光吃饭,菜跟肉才长身体。”
    “哦,好吧。”
    那只饭盒许黔江整整背了一年,后面被阮雨发现不了了之,那都是后话了。
    撞破俩孩子偷偷交好这件事后许妈妈选择睁只眼闭只眼,偶尔见阮家没人阮灿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还能招呼他过来拿两个橘子。
    小阮灿道谢时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一口白牙,特别萌软。许妈妈每每这时就只能背身过去借擦眼的动作抹干净眼泪。
    虽然不爱孩子,但就这样让孩子啥也窥不透地长大也是好的。
    可随着阮灿的成长,阮雨的疯狂也与日俱增。
    明明已经资质过人,整个初中部都无人不知阮灿这个名字,可偏偏阮雨不满意,她像疯了一样要求男生优秀聪慧,但又止不住地往死里打骂,打完冷静过来后又会抱着男生痛哭,怪异极了。
    彼时阮灿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个头也蹭蹭蹭疯长,虽然鞭子抽在身上依旧会疼,但别人问起来时他也只笑眯眯风轻云淡地说是自己不小心跌的。
    可跌的跟抽的痕迹,到底不同,明眼人一眼看出。
    在阮灿初二那年,也是他在全国少年竞赛中初露头脚的时候,筒子楼迎来一个妆容艳丽的女人。
    她一个人冲进阮雨家,上去就甩给正给院子里栀子花浇水的女人一巴掌。
    特别响,吸引了整个筒子楼的人来看。
    女人指着阮雨骂:“就是这个女人你们都仔细看看!带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杂种当我老公小三儿七八年!七八年啊!藏得可真好!”
    筒子楼的邻居倒吸一口凉气,纷纷议论开。
    女人还在骂。
    阮雨就保持脸被甩了一巴掌的姿势没动,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
    当时正值许黔江跟阮灿骑下课自行车回家。
    见着自家门口围了一圈人闹哄哄的,阮灿一把甩开车往里跑,东西撒一地也不管了。
    许黔江在后头没回过神,喊:“怎么回事啊跑那么快!东西不要了吗?喂!”
    阮灿拨开人群进去,也不管抱着臂站着的艳丽女人,走到阮雨面前喊:“妈……”
    阮雨还微埋着头,听到这声妈整个人原地炸起,抄起手边的水壶就朝阮灿身上结结实实砸过去,疯了般咆哮:“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我没生过你这个怪物!”
    周围一圈死寂。
    大家不禁把视线落在此刻一动不动挨了打的阮灿身上。水壶里满满的凉水,就这么兜头全泼了下来,水壶子落在地上“哐当”一声响滚开老远。
    女人扬起讽刺的笑,“怎么?气朝自己儿子身上撒啦?有胆量做别人小三怎么没胆量跟我叫板呢?哦……这就叫偷来的东西总归理不直气不壮吧?”
    阮雨身子在发抖,但从头到尾除了刚刚没阵预兆的暴动外什么也没再说。
    局面僵持着。
    许黔江总算从后头拨开人群挤进来,扯住阮灿湿淋淋的袖子就说:“怎么搞成这样?走,跟我回家换衣服!”
    说着去扯男生手臂,但在空中被一股大力甩开,几秒的接触下,许黔江发现阮灿袖子下的手在发抖。
    阮灿哑着声儿问阮雨,“妈……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阮雨抬眼笑了,只是笑了掺了不要命的恶毒,“你真听不懂吗?妈妈当了李军博的小三,就是这些年你喊爸爸的那个。”
    阮雨的声音温柔且缱绻,根本听不出羞愧的意思,周遭一圈人开始谩骂,只是那骂声阮灿已经无暇顾及了。
    男生身姿站得笔直,像与什么进行着无声的对峙。
    “你说他是我爸,前几年出去做生意,现在回来了……”
    “骗你的。”
    “你说等他今年回来就搬去市里住,再把阿婆接过来照顾……”
    “也是骗你的。”
    “还有……”
    “都是骗你的。全部,我说过的所有关于你爸的话——”阮雨看着阮灿笑,“都是妈妈骗你的。”
    许黔江强忍住心脏跳得飞快的感觉,伸手去碰阮灿手臂,“阮灿……”
    可男生根本看不见他。
    阮灿对着阮雨一瞬不瞬,“那些东西……到底有多少不是假的……”
    “想你去死的心不是假的,”阮雨轻喃,“我好几次是真的想打死你,就差一点点……”
    多么恶毒的话!
    在场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知道阮雨不喜欢这个儿子,但不喜大抵只是不喜,这个疯女人竟然恶毒到自己亲生儿子去死?
    试问天下,有哪个母亲做成这样的……
    太可怕了……
    让人不敢相信……
    女人似乎也惊诧于阮雨的口无遮拦,而今番来的目的也算达到,她不欲跟疯子多说,留下一句,“李军博已经不会再来看你们了,以后别试图靠近我们李家,再有下次,绝不是上门这么简单!”
    女人走后,筒子楼里邻居三三两两散尽,许黔江也在许妈妈强制命令下回了家。
    整个大院就剩了阮家门口一派狼藉,阮灿一动不动站着,阮雨安静俯下身子捡拾东西。
    两人谁也没说话。
    但从此后,有人注意到细微变化,因为阮灿再没叫过阮雨妈,而阮雨也再没打过阮灿。
    再后来,阮雨不告而别,阮家彻底剩了阮灿一个。
    才初中的孩子,边上学边打工,好像也能过得下去,好像还比当初过得好些。
    但许黔江知道,天才的精英少年早死在那日下午,从此后全国竞赛上再也没出现过阮灿的身影,虽不至于一落千丈,但天之骄子的光辉算消失了个彻底。
    可真正摧毁一个人的,远不止这些——
    让阮灿从内里化成灰的事,还是李阳的突然出现。
    男生有着跟那男人七分相像的样貌,歪在座位上看着他说:
    “阮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阮雨确实是入侵别人家庭的一个,阮灿心里对李阳到底存了愧疚,他放下手里的动作耐心回:“说什么?”
    “你把耳朵靠过来。”
    想了想,阮灿真的把耳朵送过去,“你说。”
    贴着男生耳侧,李阳促狭地笑了下,随后不紧不慢翕动嘴唇。
    他享受着看到身旁男生身子越来越僵,最后一脸世界坍塌的无助感。
    李阳慢腾腾让开,笑眯眯地说:“我说的这些,究竟真不真其实你心里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为什么一直让你跟着她姓阮。
    为什么从来不告诉你父亲的事。
    为什么阴晴不定有时候疯起来要打死你。
    那些,看似没有联系的东西,其实不就是答案吗。
    李阳亲眼看着阮灿一双眼越变越红,最后如同窗外猩红的残日。
    李阳说:“你说她是不是特别贱,连同我们优秀的阮灿同学也变得不干不净了呢。”
    “你说——”他凑过去笑笑,“你到底有几个父亲啊?身上又流了几股血呢?”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飘下。
    阮灿终于变成自己也辨不出的疯子。
    他抬手够出下一堂物理课要用的铁管,就这么照着李阳的身子抡下去。
    看见铁管朝自己飞来男生也不躲,眉眼尽是怜悯又慈悲的笑容。
    他一瞬不瞬盯着阮灿看,好像在说——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啊,阮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