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秃表情一时间有点复杂,像是想出口嘲笑这个毛头小子几句,但又有一点儿这小子不会真来真的吧那么一些恐慌。
他定定神,戴上眼镜开始对着答案批改。
成悦被安排在办公室老远一角落,老秃担心她站在旁边给阮灿放水,此刻心里好像几百只小爪子挠一样,她探头探脑却也只能看见老秃硬邦邦一道背影。
大约过了五分钟,却好似一个世纪那么长。
老秃放下试卷,用一种好像从没有认识过眼前人的表情看着阮灿,半晌,他点了点试卷,“都会?”
“都会。”
老秃抽了口凉气。
快十月初,办公室早不开空调了,窗户此刻洞开,擦过外头爬山虎枝蔓的微风把老秃吹得后脖颈凉飕飕。
阮灿淡定地不动,偶尔掠过老秃额头上沁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
“怎么会这样?”他不死心又掏了两下桌肚子,很快摸出今天第二堆试卷来。
成悦看得目瞪口呆,但离得远她也不清楚阮灿那套题究竟做成了个什么水平,老秃是高兴呢还是生气呢,然后见他又掏出一堆卷子。
“这是这个月的数学小测原本定在这周的,你先做,”老秃语气依旧不那么客气,“这次一个半小时。”
看着男生从容不迫接过卷子坐在一旁埋头写,老秃不禁陷入长久的沉思:
全对……
怎么可能全对呢??
阮灿这小子的水平他这个做班主任的再清楚不过,上课摸鱼,从来不肯好好写一次作业,考试的卷子要是从头到尾装订起来可以编一部笑话全集……
可是面前写够六种解答活生生的事实就摆在面前,就算是物理老师评讲也不可能没事找事秀技术一样折腾出六种,学生记不住。
片刻之前,那股后脖颈发凉的感觉再次从头皮向四肢蔓延,有时候你再不想承认,那个最没可能的可能恐怕就是答案。
阮灿看了他一眼,“写完了。”
老秃扫了眼钟,堪堪过去十分钟,竟然比写物理还稍稍快了一些,他面上一派镇定拿了卷子来看,顺便喊:“成悦,你过来。”
等两人并排在面前站定,老秃把阮灿写完的卷子推过去给她,“你来改。”
试卷刚出没多久,正确答案还得他自己做一遍,不过老秃信赖成悦的水平,只要她能写上卷面的基本没有错的可能。
成悦不明所以,但按着要求接过笔坐在一旁演算。
右手打了石膏不能动弹,她只能左手虚虚扶着笔,索性都是填空题,写出来虽然七扭八扭但只要能看懂就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指针转了快半个表盘时,成悦终于呼了口气把卷子递过去,“好了。”
二十五分钟,成悦写了快阮灿三倍的时间。
老秃正要校对,耳边又传来女生轻软的声音:“最后一题我不会,所以没办法判断,但前面二十多题我跟阮同学答案是一致的。”
老秃心中最后一根弦就这么轻巧崩断。
他不可思议地朝男生看过去,一瞬间心头涌过无数难言的情绪——
惊讶,怔忡,茫然……
如果阮灿从来就是个聪明不过的学生,究竟又为何要把自己搞成现在灰头土脸的样子,除此之外,作为老师摇摇欲坠的职业信仰也在这一刻受到冲击。
他是不是太不了解自己的学生了……
合上卷子老秃没再看最后一道题,直觉告诉他验了也没意义,十成十的可能,阮灿是全对。
他听见自己嗓音发涩,但还是认真宣布,“阮灿,小测一百分。”
这一声下去,面前淡定站着的男生才算小幅度勾起嘴角,终于有点青春期男孩的狡黠。
阮灿这次从容不迫地表演了次一鸣惊人,虽然鸣暂且没有,但惊的目的肯定达到了。
撑着一脸波澜不惊地看向身旁顶着颗毛茸茸脑袋站着的小同桌,阮灿期待着能看到一点惊喜——哪怕惊大于喜都行,不料成悦只给了他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空白。
他便披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皮,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突。
阮灿想:这回好像玩出圈了。
小同桌脾气算不得好,特别有时候还喜欢倒打一耙让人气得七窍生烟,但性子里却仁义温软得厉害,即使可能经历过他所不知道的恶意,但总能热成颗小太阳的模样,烧了自己去温暖别人。
他来城南之前本来抱着颗无所谓随便吧的心,也不是成心爱披马甲逗人为趣,无奈成悦太过好玩,看着她瞪着一双眼恶狠狠给人讲题时,他就忍不住地想:唔,有点好玩,要不,再试试?
城北那时是无可奈何,城南这边是我乐意我开心。
当学渣真的会上瘾的!
阮灿心里苦笑,一边垂头看成悦一边想这次也不知道用多少辣条才能哄好。
老秃出声打断他兀自出神,“阮灿,这事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突然占据上风,阮灿也就本着给我梯子顺势爬的不要脸作为,道:“我们之前的约定还做不做数?”
“作数。”老秃点头,随后看向一言不发的成悦,“你先出去,你爸妈这事就暂且搁着,期末考如果出现成绩下滑情况,我还是会找你父母谈一谈。”
成悦声音听不出情绪,闷声闷气道:“谢谢章老师。”
办公室被关上。
偌大的空间此刻只剩了阮灿跟老秃两个。
老秃这时倒像没了老师的架子,朝他推过去个凳子,“坐。”
阮灿没推辞在人对面坐下。
老秃给他倒了杯水,笑笑,“听说你在城北那块儿混得还挺好?”
这个好是什么意思两人再清楚不过,阮灿也笑了,“老师,你留我在这儿就是跟我聊这个?”
“随便聊聊——”
“不过我特别想知道,你明明是个再聪明不过的孩子,为什么从来不肯认真考试呢,”老秃认真道:“来城南之前你们老师告诉我们这边的个人信息里说你在班级从来是倒数,但我现在仔细想想你平常写的卷子——”
老秃笑了,“真的是难为你了,考试时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编最正确的错误答案应付我们了吧。”
“你能告诉我原因吗,是什么让一个行为规矩成绩也可以名列前茅的孩子,披上学渣的外衣自暴自弃这么长时间呢?”
办公室窗帘被风吹得翻起,满室听得见哗啦啦布料翩飞的声音,阮灿眉眼尽敛,视线随意散落在桌面上。
也只这时,老秃这才少年身上看到刻意隐藏许久的,那股子让人惊艳的书卷气。
明明是用来挥斥方遒写无数少年意气的手,跟游戏机漫画书那种东西根本不搭。
老秃低不可闻叹了声。
一派寂静里,阮灿却突然笑了。
他道:“老师,我之前说过,天底下没有一个学生本性是不学好的——”
……
成悦一在座位上坐下身后赵嘉成连忙倾身过来,长手一伸,在她桌边放了瓶酸奶。
“看你失魂落魄的,老秃是不是又找你茬了?生气不值得!来来来,喝瓶奶降降火气。”
成悦越过奶视线落在赵嘉成身上,忽而就想起自己同桌平常也是这副学渣本渣的德行,可人家实实在在是伪装学渣。
她冷着声儿问:“赵嘉成,你成绩真是差吗?”
赵嘉成:“??不是……你是在特地刺激我吗??”
看男生一副下一秒就要暴躁的模样,成悦自知自己敏感过度,这世上总不能谁都像阮灿那样无聊加戏精。
她平淡收回视线,“哦,奶不错,谢了。”
赵嘉成:“???”
大概晚自习下课前几分钟,阮灿才终于从老秃办公室外荡出来。
成悦想不明白什么天可以聊这么久,两个男人整个晚自习的时间都在办公室纯聊天吗??
大家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回家吃饭睡觉所以无暇顾及阮灿竟然竖着从老秃办公室里出来这件事,成悦更是不想搭理他,三下两下把书包装满背上就走。
从男生身边擦过去,她正眼都不给一下。
忽然,一双大手隔空伸来,抓住她书包带子就往上提。
成悦被一股大力挈制住,双肩包两个带子都被人抓在手里,她两只脚拼命在空气里蹬了两下,往后叫道:“阮灿!你放开我!!!”
阮灿呵了声也不顾教室里还有其他人看着,直接把人老鹰提小鸡一样捉回位置旁,一只手收拾东西,“一起走。”
成悦拼命挣扎,“谁要跟你一起走!我不要!你放开我!”
阮灿也不听,两三下就收拾好东西,却还保持着抓人的姿势没放开,又提溜着人往门口去。
成悦没力气了,她被阮灿控制得死死的,活像条砧板上徒劳无功瞎蹦哒的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她想到个主意——
“哎呦!疼!阮灿你碰到我右手腕了!我疼!!”
这一声叫吓得阮灿赶紧把人放开,才准备问碰着哪儿了要不要去医院再看看,手里头女生就立马像条泥鳅一样窜出去老远。
背后书包随着她跑步幅度上下晃动,真是跑得认真又努力。
阮灿看了会儿收回视线,唇畔攒了点笑意。
路灯点了一路,晚风里捎了学校花树的香气,吸在肺腑里出乎意外的好闻,也不知道是哪种花卉。
阮灿出了教学楼往大门口走,沿途还有几个像他一样出来得慢的,步履也不忙,慢悠悠往门口踱。
乘着路灯昏黄的光亮,他漫不经心打量起这个已经来了好几个月的学校,仿佛继承着城南这块土地的风格,它跟城北截然不同多了丝温柔的色调。
忽然,他就看见明湖石凳那儿坐了道熟悉的影子。
那人一脸沮丧地垂着脑袋,脚尖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画圈,显然在为烦心事愁心的同时在等人。
阮灿走过去,轻踢了她脚尖一下。
“怎么不跑了?”
成悦抬头使劲瞪他,像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做错事的滚蛋可以如此不要脸地用质问的语气同她说话。
成悦起来扭头就走,这次却没有用跑的。
“不是等我吗,怎么见了我又跑,个头不大主意倒是变得快。”
阮灿锲而不舍跟在后面,男生步子本来就比女生大,所以成悦气得堪比快走的步子很轻巧就让阮灿跟上,毫不费力。
阮灿在后面说:“我知道你生气,这件事是我瞒你我给你道歉,但你都不想听听理由?”
成悦步子一点儿慢下来,“不想听。”
摆明了拒绝沟通说什么也听不进去耳朵,阮灿觉得有必要让她先停下。
长手往前一伸,勾着书包带子强制拉住妄图暴走的人。
阮灿说:“你再走一步试试。”
同样的招数确实有用,成悦又再次恢复砧板上待宰的鱼的身份,只是空城计却没有办法再使第二次。
成悦恶狠狠扭过头,“你放开我!”
“还跑吗?”
“你放开我!”
“我问你跑不跑了?”
阮灿今晚十分得有耐心,可能有明知道自己理亏的原因在,所以无论成悦怎么折腾他都耐着性子跟她耗。
等着手里头小丫头没了动静,阮灿才把人拉回自己身边按住,颇耐心地解释,“终于有功夫听我说两句了?”
成悦冷哼一声扭过脸不看他。
阮灿只当作看不见,自顾自道:“你仔细想想,我们同桌这么久,期间我有一次亲口承认过我是学渣吗?”
成悦张了张嘴,没吱声。
阮灿将她表情尽收眼底,继续道:“不仅如此,我是不是明着暗着表过好几次态度,但你死活不信?”
成悦再次张了张嘴,一个屁都没放出来。
“是不是全都记起来了,”阮灿把按在她肩膀上的手松开,“你是不是对学渣同桌都这么好啊,让我演着演着就上了头。喂——”他突然俯身凑过去,故意压着嗓子问:“当初跟赵嘉成同桌,你也这么对他?”
阮灿鼻息就在耳边,连气流拂过毛孔的触感都能清晰感受到,成悦只觉得身体已经四分五裂,恨不得原地爆炸重组。
脑子里土拨鼠捂着耳朵拼命尖叫,表面上成悦面无表情着一张脸让开三尺远,狠狠瞪他,“你还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