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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章 葱蒜定律
    次日,青荷在晨曦中睁开双眼,只觉身心痛楚无以复加。但凡稍一用力,浑身都要散架。
    她却痛到麻木,浑然不以为意:“身上越痛越好,或许能麻痹内心,痛起来才不会钻心。”
    醒来多时,青荷才意识到被人从身后拦腰抱着。她对拥抱之人,毫不在意:“他是博赢,又不是阿龙,我又何必上心?”
    她对她自己的身体,更是漠不关心:“阿龙既然不在了,我早晚都是一个死,何必关心?”
    博赢却对她十二分伤心,满载柔情蜜意把她翻转过来,深情望着她,哪怕只换来一脸的淡漠。
    他小心翼翼地说:“青荷,册封仪式我已安排妥帖,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虞美人。自然,美人的阶品实在配不上你。可是,你在我心中,却是独一无二的虞美人,更是我今生今世最爱的虞美人。”
    青荷闻言一声轻笑:“虞美人?那可是绝美之物。花,我倒是极喜欢;名,我哪里配得上?你倒想一想,虞美人和罂粟同属一科,花姿相像,内里差别却如同天壤。罂粟花有毒又有用,娇美、艳丽又茁壮。虞美人倒是无毒,却实在无用。何况她茎体纤细,枝叶脆嫩,花瓣单薄,质地柔弱,移栽到你这常乐宫中,恐怕活不长。你又何必为这么一种禁看不中用的花,伤心劳神?”
    博赢喜滋滋道:“我的虞美人,惊若女神,值得我日日夜夜伤心劳神,我自然会让她与天同寿。”
    青荷笑得千娇百媚:“你这般牵挂虞美人,当真泾渭不分。好在你那虞美人,也没剩下几日花期,你也无需几日劳神。”
    言毕,再不理他,念着阿龙,轻言细语,低声吟唱:
    登彼角楼,望彼孤丘。伊人已去,蓦然回首。桃花粉面,红颜不留。
    登彼角楼,望彼孤丘。伊人已卒,东疾西骤。落花残月,昨伤今愁。
    登彼角楼,望彼孤丘。伊人已逝,旧恨新仇。恰似常水,一江哭流。
    登彼角楼,望彼孤丘。伊人已殇,星隐辰忧。日居月诸,何处神州。
    登彼角楼,望彼孤丘。伊人已殁,天地何求。千古兴亡,但愿同丘。
    博赢紧紧抱着她,将她的头贴在自己脖颈之中,只是默默不语,只是默默倾听。
    青荷忽觉头顶湿漉漉,不由心底诧异:“难道是在下雨?华玄宫的琉璃屋顶,也修的这么水?”
    惊疑之下,挣扎起身,可惜手臂穴道被封,双腿双脚又被禁锢,实在不得自由,刚一发力又被博赢羁押得更紧。
    青荷略一思考,恍然大悟:“原来他在后悔,原来他在落泪。”念及于此,没来由的心生恻隐,可是一个转念,瞬间又打消这种念头:“可怜他做甚?恨都来不及。无耻小人,害我阿龙。”
    博赢不尽失落,沙哑着声音:“青荷,再不许咒我虞美人。”轻吻她的唇,心中默念:“她的唇像极了虞美人花,娇美、香甜、柔软、细嫩、润滑,一吻起来,满满都是爱,爱不忍释,欲罢不能。”
    青荷只想着阿龙,对他的亲吻毫不在意,只当他空气。
    直到再不起床就赶不上册封,博赢才恋恋不舍,起身亲自为她穿好宫制华服,亲手为她对镜巧梳妆。
    收拾停当,博赢才敢解开她的穴道,拉起她的小手,柔声说道:“我的虞美人,当真美丽不可方物,更是赛过天上女神。今日咱们要去参加个小小的册封仪式,你只管放心,只需稍作熬忍,不会太久,回来之后,我定给你自由。倘若你喜欢,过两日我便跟你搬到爱莲宫。”
    青荷一声轻笑:“我从未答应接受什么册封,做什么美人。我可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吧。就你这相貌,秒杀宋玉,赛过潘安,自封个美人,你那君后,连同你那三妃九嫔九妤,都未必敢说三道四,何必多此一举?”
    博赢闻言登时沉下脸来:“你如今已是虞美人,要懂得厚德载物,贤良安贞。我不能一生一世,将你藏在密室。也不能一生一世,让你无名无分。你早晚会为我诞下龙嗣,我更不能让他无名无姓,在常乐宫不能抬头做人。”
    青荷满面愤然:“你放尊重些!我可不是虞美人!更不会给你生下一群青蝇!你若气不过,不妨杀了我!”
    博赢气得发抖:“你自己说,我这般疼你爱你,你不是我女人,又是我何人?”
    青荷一声冷笑:“囚徒!俘虏!女奴!”
    二人正斗的不可开交,忽闻宫人战战兢兢来报:“启禀君上,贵妃求见。”
    说话之间,奇水飘然入殿,盈盈下拜:“臣妾叩见君上。”
    博赢瞬间化愤怒为一脸欢笑:“阿水,你匆匆而来,可有要紧之事?”
    奇水向上扣头:“臣妾今日冒昧前来,确是有个不情之请。”
    博赢一声轻笑:“阿水,凡你所想,但说无妨。”
    奇水眼中含泪:“臣妾感念君上眷顾,感念美人指引,臣妾昨日终于与秀妹妹骨肉重逢。我们姐妹别无所求,只想回趟蜀山,拜见父母,了却多年夙愿。”
    博赢沉吟片刻,才说:“阿水跟了我几近二十年,夙兴夜寐,辛苦辗转,从未在岳父岳母膝前尽孝。难得今日姐妹团圆,我便是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又怎能狠心阻拦?我攒些字画古玩,一直想要孝敬老泰山。我知他志向高远,未必喜欢,只是我的孝心可鉴。我本该亲手奉献,却唯恐他嫌我俗世凡人,不愿召见,只好借你之手相送。”
    奇水动容:“君上苦心,臣妾明白,臣妾谢过君上。”
    博赢又道:“砚儿七兄弟,我会好生看顾,你只管放心上路。”
    奇水面色凝重:“七位殿下均已成人,尽忠尽孝更是人子本分,君上只管严加教导,只盼他们能为国出力,为君上分忧。”
    言毕,盈盈拜了三拜,这才飘然而去。
    青荷痴痴相望,只是想着她的阿龙。
    眼看再不走便误了吉时,博赢再不与青荷废话,抱起她大踏步出门。
    走在半路,博赢左思右想,又觉如此挟持甚为不妥,因册封仪式的主角是青荷,自然不能对她一味强迫,更不好拉拉扯扯。可她不服管教,奈何奈何?
    博赢急中生智,几近哀求:“青荷,你多少体恤,留些颜面给我,册封礼毕,我保证带你去见龙帆。”
    这话果然奏效,顷刻之间,青荷为见夫君,实现身份转型,变成一个温柔体贴、贤良恭谦的虞美人,如此百般乖巧,当真喜煞博赢。
    奉云殿月台之上,册封大典如期举行。按常理,不过小小一个美人,只需入籍造册即可,不值得兴师动众,何须大张旗鼓,国君亲临?
    博赢却高调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次“册封美人”比当年“册封君后”,还要来的隆重。
    不用说红毡铺地、夺人二目;不用说张灯结彩、喜气盈门;也不用说旌旗招展、气象万千;更不用说六宫佳丽、望眼欲穿。单看他那等无极宠爱,足以让众妃无可释怀。
    试问,历朝历代,哪个嫔妃册封,被君王从寝殿一路相拥?还柔情蜜意,亦步亦趋,恐遭遗弃?
    博赢如此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一为示宠,炫耀三千宠爱集于一身;二为示威,亮出明刀挑战暗箭;三为绸缪,让青荷日后在宫中凭借帝王之东风混到如鱼得水。
    他为她的长远谋划,精打细算,殚精竭虑,偏偏青荷毫不领情:“这般恩宠与我何干?世间万物,再不会入我心,除了阿龙。”
    青荷为了阿龙拿出平生的耐性,听从摆布。先是装模作样、仪态万方,玉立册封台;又强忍无限焦虑,煎熬万般无奈,聆听礼仪官宣读册封诏书;又忍气吞声给君后、淑妃、德妃、贤妃、慕昭容、怡昭媛、和修仪、乐修容等数十妃嫔一一行礼、敬茶;又惺惺作态、恭恭敬敬,聆听一群闲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
    实际上,她心念阿龙,无时无刻不是心如油烹:“不知阿龙伤得如何?能否苏醒?能否活转?能否痊愈?能否逃生?”
    念及于此,身心如刀绞一般痛:“在这生死关头,偏偏自己无用,像个傻子似的,戳在此地,见这些劳什子闲人,行这个劳什子虚礼,听这等劳什子废话。”
    青荷心急如焚,却要泰然自若,焦虑便无可救药地表现在笨手之上。敬茶之时,由于心不在焉,三个茶杯,接连打翻,十根手指,烫伤五对。
    青荷自己对这一切却是浑然不觉,犹似在梦中。
    如此行为,却是吓坏了吴国嫔妃,她们何曾见过这等笨手笨脚的萌娃?惊诧莫名,如同撞鬼。
    最可怜的就是博赢,得女如斯,极尽羞惭,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君后金蝶更是痛苦到了极限,极度愤慨之后,掩面而泣,心底淌血:“你哪里配做虞美人?封你个愚昧人已是极尽恩宠。别的也罢,可惜了我这套举世闻名的景德镇极品茶具!”
    足足折腾一个时辰,青荷早已怨天恨地、急不可耐,才终于结束一场闹剧,才终于告别一座炼狱。
    她本是心急火燎,偏偏面上要装着雍容,脚下还要缓行,才能跟定王者博赢,达成龙凤偕行。
    博赢抱得美人归,一改羞惭,满面欢颜,搀扶青荷走下册封台,正在盘算何去何从:“说句实话,把她送回爱莲宫,请紫逍、紫遥日夜看守,我实在放心不下。这小鬼头,我都对付不了,紫逍、紫遥更是无可奈何。哎,也罢,也只好继续南书房密室藏娇。唉,不知藏到何时才是尽头?这般遮遮掩掩,不知金蝶又要如何说长论短?”
    想到金蝶那个八婆,博赢就恨得牙根都哆嗦。
    他正恨得咬牙切齿,就觉青荷的小手悄悄伸了过来,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示好。
    博赢大喜过望:“谁能不食人烟?谁能逃过羁绊?她既然做了美人,自然便学会隐忍,哪怕只是装蒜。”
    喜乐于心,情不自禁,青荷从头到脚暖洋洋,浑身上下沐春风,就连金蝶那八婆也不那般可恨。
    喜过了头,博赢便忘了册封仪式刚刚结束,一颗荷心坚韧如初,一颗荷心倔强顽固;忘了光天化日、睽睽众目;忘了勾心斗角、心机无数;只想热拥热吻,独占独处。
    青荷为了见到阿龙,偎依在博赢怀中,柔弱无骨、温婉贤淑。
    博赢顿生错觉:“今日的太阳,如此明亮;今日的天空,如此晴朗。今日的春风,如此柔和。今夜的星辰,是否如歌?”
    他正在幸福完美的天堂,梦幻一般徜徉,就听青荷轻轻一声耳语:“君上,何时我能见到阿龙?”
    一声耳语轻又轻,可是对于博赢,便如晴天滚出一颗炸雷,刹那间轰在头顶。更如横空飞来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前胸。
    如此又被炸,又被砸,翻着筋斗云,和着血和肉,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本来,博赢与青荷有一丝相像,那就是非常富于幻想。
    青荷每时每刻都幻想着救护阿龙,博赢无时无刻不幻想着青荷回心转情。
    偏偏走下册封台,抬起头来,博赢就看到雕梁画栋、殿宇重重、气势恢宏的常乐宫,又见后妃嫔淑、百官文武,无不对自己注目。
    作为王者,博赢无时无刻不需要提醒自己:“我每说一句话,每走一步路,都干系整个东吴的胜负成败、兴衰荣辱,必须慎之而慎之。”
    这也难怪,常乐宫是天下宫城典范,蒹城是千秋万代帝都,东吴是闻名华夏的古国,身为吴越之主,肩负的重任,自然不是低声下气爱美人,而是挺胸抬头治天下。
    博赢暗自咬牙:“做为虞美人,她不能迎合君心,顺应圣意,安分守己。不仅未能审时度势,因地制宜,而且还一心一意,念着支离破碎的宿敌。她这般离心离德,忘恩负义。令人发指。人神共愤。”
    博赢暗自切齿:“为了让她舒心,我机关算尽、寝食难安。为了她,我和臣子不欢而散。为了她,我和儿女日渐疏远。为了她,我和妃嫔兵戎相见。她却报德以怨,执念龙帆。”
    博赢伤心不已:“青荷,作为我的虞美人,起码应该顾忌我的一片真心,起码应该顾忌我的一往情深,起码应该顾忌我的君颜君面,起码应该装一装蒜。怎能刚被册封,尚在我怀中,就追问别的男人?”
    急忙自我安慰:“或许,为见龙帆,青荷已经在努力装蒜,尽力扮演虞美人葱。可惜,她天生痴情,加之后天呆萌,完全属于不葱不蒜类型,这样的青涩荷花派,自然遵守不好葱蒜定律,如此重担实在难以胜任。”
    念及于此,心下黯然:“让她装半个时辰,已勉为其难,超过一个时辰,便是强她所难。她一直隐忍,足足装到现在,已是难上加难,势比登天。”
    虽是如此,博赢依然义愤填膺:“可是青荷,你难道不知?我比你更难!进退两难!有口难言!
    青荷,你难道不知?我也在装蒜。我当然知道你的真实秉性,怎敢幻想你能快刀斩乱麻?我对别人精明,唯独对你糊涂。倘若我不糊涂,就连你装蒜的情义,也是无处寻觅。
    青荷,你难道不知?作为一头大蒜,我已经极力隐忍,只盼多装些时日,久而久之,在我熏陶之下,你能生根发芽,变成一头小蒜,跟着我继往开来,茁壮成长,跻身虞美人葱。
    我的葱蒜梦想,何其欢畅?可惜你这头小蒜,道行太浅,甚至连累我这头大蒜也跟着误入歧途,葱蒜定律再难施展。
    你知道么?亏我对你这头小蒜,又是浇水,又是施肥,居然徒劳无功。时事到如今,我装不成蒜,只剩自作多情,一厢情愿,满心惴惴然,戚戚然,愤愤然。
    这便也罢,你不肯发芽,不肯长大,甚至连希望都不给我留下。长此以往,我岂非独头独蒜,前途一片暗淡?我如何保住君颜?”
    念及于此,博赢怒火中烧,蒜气冲天。思来想去,还是强压冲天蒜气,努力表达爱意:“青荷,咱们先行回宫,晚间我自会安排。”
    青荷闻言醍醐灌顶:“他全无诚信!根本在骗人!骗人无所谓,怎能葬送我阿龙?”
    刹那之间,小蒜强过大蒜,蒜气冲天而起。
    青荷愤怒已极,猛然甩开博赢的手,勃然怒道:“博赢!一只乌龟,都比你磊落光明!一只蛤蟆,都比你直率坦诚!一只青蝇,都比你诚实英雄!”
    博赢闻言气冲斗牛,眼睛比乌龟还要鼓,肚皮比蛤蟆还要爆,心胸比青蝇还要小,从头到脚,怒火中烧,忍无可忍,如雷暴跳:“从前龙帆就曾这般对我开骂,今日偏偏换做她,我再是肚大能容,如何忍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