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格大彻大悟,心下豁然:“事到如今,我只能为你做一事:尽我所能,助你得你所爱。”
凌傲看向泰格,只见到一片沉默。凌傲何等智商?一番冷眼旁观,心下了然。
其实,泰格聪慧良善,多谋多贤;凌傲文武双全,勇猛善断。两人本就惺惺相惜,又因阿逢、明月之故,素来交好,本是少见的挚友。不仅如此,凌傲私底下盼着能与泰格亲上加亲,结为连襟。可惜,事到如今,想到此中艰难,唯有英雄扼腕。
明月强压心头怒火,再不答言,只转头面向轿帘。
一时间,车驾之内,鸦雀无声。
青荷虽是后知后觉,已看出车内端倪,当下暗想:“一年颠沛流转,我饱受磨难,阿龙历尽艰险,究其根源,不怪阿龙无情,却是我太过任性。事到如今,我若一意孤行,必将痛悔一生。”
念及如此,当机立断:“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龙荷统一战线。”主意已定,当下便对凌傲、泰格夫妇深施一礼,恳切说道:“哥哥姐姐素来最疼我,香悦感激至深。只是不曾回报,又要前来叨扰。”
泰格最是关爱青荷,第一个将她心事堪破,更是第一个挺身而出,为她仗义执言:“小公主夫妻一片赤诚,终于团聚,何其不易?小公主尽管放宽心,你夫妻但有所求,我等定会倾力相助。”
哪知他言未毕,明月便已目如利剑,深深剜了泰格一眼:“大司马此言差矣!小公主尚未出阁,何来夫妻?”
青荷眼见姐姐怒容满面,思前想后,心下骇然:“本以为姐姐会是我与阿龙最坚强的后盾,哪知她成了最顽固、最危险的敌人。”
她重伤未愈,体弱气虚,面对强敌,激灵灵打了数个冷战。虽然深怀惧意,依然深吸一口气,坚定不移:“香悦数次罹难,居然有命回虞,只因阿龙舍命相救。香悦无以为报,是尔以身相许,并与阿龙在西蜀结为连理。只是遭逢不幸,以致夫妻离散。好在苍天有眼,夫妻团圆。倘若香悦行事不够周全,父君或有责难,还请哥哥姐姐替我多多美言。”
青荷一再委曲求全,换来的却是明月对阿龙更大的敌意:“香悦,你小小年纪,能懂什么叫连理?能懂什么是夫妻?此事休要再提,待我如实禀明父君,请他定夺。”
明月话一出口,刹那之间,满车寂静无声。
众人均知,明月的态度,便似阿逢的态度。
这难堪的沉默,依然是被泰格打破,关键时刻,他为了爱人的幸福,挺身而出,不惜引起众怒:“阿龙是我好兄弟,香悦如我亲妹妹,我定不余遗力成人之美。”
明月气愤已极,偏过头去,满腔怒意,一览无遗。
凌傲看着泰格,连连摇头,微笑不语,一脸惋惜。
车驾之内,又是寒气逼人,四处坚冰,不尽冰冷。
忽然角落里传出一声轻问,打破这一车难言的寂静:“龙相,我记得你亲口说过:龙相前来南虞,一是寻仇,二是寻妾?”
青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话之人,怎会是嫦雯?她怎么转眼之间也变成敌人?”
眼见嫦雯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敌意,青荷满腹狐疑:“嫦雯对我一片真心,对泰格更是一往情深。此次相逢,我们只是隔空相望,未能得机相拥,已是双双涕泪凋零。无论是我,无论是泰格,她自然都是力挺。可因何转瞬间亲人变敌人?如此仇视我的阿龙?”
实际上,青荷实在低估了嫦雯。
在嫦雯心中,天高高不过夫君,地厚厚不过爱人。
泰格一生的隐痛,她时刻铭记在心。此时此刻,没人比她更理解夫君,心疼夫君,她早已下定决心:“即便赔上我的一条性命,也要助夫君终得所爱。”
她甚至私下以为:“既然龙帆抢夺我爱人的爱人,而且手段卑劣、后果严重,便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无论是为了泰格,还是为了香悦,都必须全力出击。即使一败涂地,也是在所不惜。”
青荷不知泰格意,如何明了嫦雯心?
阿龙却明察秋毫,惨淡一笑。他尊重嫦雯,这位世间少见的奇女子;他更尊重泰格,他一生中最过命的挚友。此时此刻,他宁愿实话实说:“泰夫人所言极是。但在阿龙心中,青荷从来都是妻子,而非妾室。”
青荷唯恐事态恶化,急忙出言解释:“雯嫂嫂,一切只是阴差阳错,事实上香悦才是始作俑者。雯嫂嫂定然知道,香悦一向调皮,喜欢搞些恶作剧。香悦曾经装扮成一个舞姬,与阿龙意外相遇。给阿龙做侍妾,本是香悦导演的玩笑之举。更何况,香悦从未与阿龙透露过身世,阿龙本是不知者无过。”
嫦雯闻言怒极,极力隐忍,依然掩饰不住满腔悲愤:“小公主不知世间险恶!好男人绝不会娶妾!好夫君只会娶正妻!”
青荷闻听此言如遭雷击:“这话因何如此熟悉?嫦雯、弄玉,都是我最好的知己,她们都是这般时时提醒,时时关切,时时看顾,时时呵护。她们的话自然不会错,错的只是我自己。”
无论心里如何动摇,嘴上却据理力争:“雯嫂嫂,区区名分,都是身外之物,何必挂心?”
嫦雯奋力熬忍,依然按捺不住:“诚然!区区名分,不足挂齿!但是,小到名分都不能给,他还能给什么?”
青荷黔驴技穷,垂下头去,无言以对,急忙看向自己与阿龙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盟友——泰格。
泰格见事不好,虚汗直冒,急忙出言相护:“阿雯,阿龙是我兄弟,当初他千里寻人,你也曾钦佩有加,敬若上宾。如今,他夫妻好不容易重逢,阿雯怎能口出不逊?”
嫦雯悲愤已极,平生第一次忤逆夫君:“他是你兄弟,不是我兄弟!谁敢欺我小公主,我便不依!小公主何其尊贵?便是大国之君前来争相迎娶,君上也未必舍得下嫁!便是下嫁,也是必当为后,绝不为妃!他区区一个西蜀之臣,即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更无三书六聘,居然出口闭口呼姬唤妾!是可忍孰不可忍?”
泰格极力劝导:“阿龙爱香悦之心,有目共睹,何必拘此小节?”
嫦雯不怒反笑:“是么?我怎没看到?不拘小节,如何伸大义?”
泰格苦口婆心:“阿雯难道不曾亲口说过?阿龙爱荷之心,天地可鉴?”
嫦雯连连摇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有句话我一直憋在心里,今日不妨一吐为快。他的感情,不是爱!而是悔!他是绝世英雄,寻常女人便得他一个悔意,已如天降甘露!小公主绝代风华,天下无匹,怎一个悔字哄得?”
嫦雯话一出口,惊服满座,更是惊出一片静默。
就这般,车驾挺进荔粤宫。
阿龙面对无情的奚落,根本无可辩驳,只能沉默。他看向泫然欲泣的青荷:“你与家人生离死别,如今终得相聚,本该欢欢喜喜。我再不能妨碍你的骨肉亲情,不如暂时一别,容我在别处等你。”
泰格更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借此时机挑开轿帘,看向车后策马相随的常翼:“翼兄,你先陪阿龙回府,静候消息。”
相见如此短暂,青荷心下狠狠地一酸,眼泪簌簌而落,想到泰格心思缜密,虑事更是周全,这才不再多言。
阿龙飞身而起,飘身而下,回头再看车驾,已是绝尘而去,不禁潸然泪下。
阿逢、晨曦早已率众候在宫门。
兄妹相见,又是哭倒一片。
阿逢悲中含笑,哽咽说道:“上天待我不薄,终将我小妹完璧归赵!”
晨曦过来相见,青荷先是大吃一惊,继而眉开眼笑:“晨嫂嫂美若天仙,我们却在吴军大营见过面。”
晨曦自是欢喜,更是一片愕然:“我怎不记得?”
又上车驾,驶过数重殿宇,及至荔乾宫前,却见华罗伞盖,一男一女,锦服锦袍,万众簇拥,迎风而立。
怀着这一世的模糊记忆,青荷终见父君颀长之姿,冠玉之颜,神仙之骨,飘然之风;再看母亲,冰肌花貌,杨柳婀娜,倾城倾国。
恍然便如隔世,欢喜之余,无数酸甜苦辣涌上心头,青荷抱着父母,失声痛哭。
回想这一世,当真是:
生离死别过经年,辛苦辗转路八千。看不见骨肉家园,哭不完离合聚散。
只当一去不复返,炼狱无门再无缘。天地无情人有泪,涅槃重生终相见。
青荷含冤忍悲,一字一泪,讲述那无数苦难和遭遇。除去阿龙,都是据实相告。
虞洋将女儿抱在膝头,哽咽着几不能语:“父君只当你已舍我而去,不料苍天有眼,让父君失而复得。”
虞君重得爱女,欣喜无限,在荔粤宫大排盛宴。
午后,盛宴尚未结束,青荷就随着母亲悄悄隐退。
回到“楠笛宫”寝殿,屏退宫人,唯剩母女。青荷望着这一世至亲至近之人,想到这一世的苦难,只觉说不出的委屈,道不尽的心酸,眼泪便如珍珠断了线,滚落不断。
楠笛紧紧抱着女儿,涕泪纵横:“我的香悦虽受尽了苦楚,却也终能成熟。”
青荷再也熬忍不住,一字一泪,一五一十,将难言之隐、龙荷之婚、丧子之痛,全部说给母亲听。
这种悲苦,除了亲生母,还能与谁诉?
楠笛听得涕泪交加,摧心裂胆:“香悦,原罪都在我,皆是我之过!”
青荷无极震撼:“母亲,何出此言?”
心痛爱女遭受的非人折磨,伤感那鲜为人知的前因后果,楠笛终于止住悲声,徐徐道来:“此话说来话长,须从你外祖说起。”
青荷闻言半猜半问:“外祖?我的外祖可是东吴先君?”
楠笛含泪点头:“不错,你的外祖,正是东吴先君——岳睦。”
尽管青荷从前有过诸多猜测,可是如今被母亲一语道破,她依然惊诧不已。
楠笛念着往昔,缓缓说起:“你外祖本是武穆后人,东吴臣子,志在精忠报国。岂料内有朝廷凶残陈腐,外有北鞑疯狂屠戮,他不堪内患外辱,一举推翻卖国求荣的南颂,建立东吴帝国。
他接管东吴之后,励精图治,勤于政事,经济繁荣、政治昌盛,国威列居华夏之首,武力盛极一时。
常言道,盛极必衰,物极必反。东吴虽强,依然有很多陈俗陋习根深蒂固,权势之家愈盛,兼并之习日滋,百姓日贫,经制日坏。
你外祖深知其中利害,发愤图强,大刀阔斧,推行新政。哪料到这般作为,触犯朝中权臣,这般蛀虫怨声载道,更是蠢蠢欲动。
十八年前的己未年,母亲年方十六,适逢北鞑兵分三路,大举南侵。这些鞑人锋芒极健,锐不可当。你外祖御驾亲征,剑指襄阳,直击敌军主力。经过半年的浴血奋战,终于大败鞑虏。
只是,你外祖也因此身受重创,性命堪忧。
便在归途,京湖制置使博桑,联合太尉寒波、尚书金峰,勾结鞑人余党,杀害了你外祖,并夺得玉玺、兵符,假传诏书回兵,血洗了常乐宫。”
青荷闻言又恨又痛:“我听说过博桑,他便是博尚、博赢之父,他与寒波、金峰,都是奸佞狠毒之辈。”
楠笛点点头、又摇摇头:“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世事恰恰相反,常常都是‘为善的受苦难更命短,造恶的享太平又寿延’。一场战乱,我痛失父母;一场暴乱,我永失兄姊。自此,十六岁的我永远离开至亲至爱之人。”
从前,青荷凭着依稀的记忆,隐约猜出母亲来历不凡,今日听她亲口讲述,只觉身心震撼,更觉自己那些悲欢离合,与母亲当日罹难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沉思之中,陡然想起一件要事,更是想起一人——丘山之父:“母亲,我在缘城之时见过一位了不起的独臂人。他便唤做岳箫,武功绝顶,气度不凡,似是神农派传人,又会峨眉神功,其妻唤作飞筝,会不会便是舅父?”
楠笛闻言惊喜万分:“天下会有这般巧合?他多大年纪,何等相貌?”
青荷心下欢喜,急忙答道:“大概三十七八岁,他的‘神农炎阳功’出神入化,对了,他的身量、相貌、神情、动作,倒是颇像我阿逢哥哥。他喜周游四方,曾藏身峨眉,也曾隐居岷山雪宝顶。”
楠笛激动万分,泪流不已:“定然是你舅父!他确是师从神农派掌门人碧苍,他还活着,当真谢天谢地!”说话之间,哽咽垂泪,良久不能言。
青荷连连出语相慰:“母亲勿忧,等我回了西蜀,定请阿龙四下打探,让母亲早日兄妹团圆。”
半晌,楠笛才忍痛含悲又说:“你和阿龙先行打探,若情况属实,待得闲暇,我会亲自去趟雪宝顶。”
青荷涕泪沾襟:“母亲放心,阿龙做事缜密,自能不辱使命。”
楠笛终能平下心绪,接着又说:“你外祖临终之前,便将我君兄岳箫、姐姐邶笛还有我,秘密托付给他最衷心的将士——奇山、奇水兄妹。”
青荷听到此处,陡然想起逝去的奇山,心中更是隐隐作痛:“可叹天地不仁!奇山!如此天地英雄,却也英年早逝!更可敬的是,他临终之时依然记挂着母亲。事到如今,我要不要据实相告?会不会令母亲平添遗恨?”
楠笛缓缓说道:“你舅父英雄盖世,奇山赤胆忠心,二人舍生忘死,率众护着我和姐姐乘乱潜入宫中密道。
遭遇一夜暴乱,我们历尽千难万险,终是逃出长乐宫。待奔出城门,回头远望,整座蒹城已是葬身一片火海。
我们丧失骨肉至亲,伤痛至深,又被团团围困。面对危机四伏,多亏你舅父足智多谋,幸而奇山临危不乱,他们抢下战马,护着我们奔向吴越之南。
我们身后更有无数叛贼,一路穷追。”
青荷听到此刻,只觉眼见一团征战、火光冲天,耳畔传来的呐喊厮杀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只觉心惊胆寒,不由心下一凛:“那时候的母亲何等凶险?决不啻于我被困九递山,前有蜀兵,后有吴军,无路可走,无门可投,根本就是命悬一线。”
楠笛念及往昔之痛,泪如泉涌,半晌才止住悲声:“我们一路向南,逃到吴桂边境。哪料到追击我们的歹徒,实在穷凶极恶。
尤其是寒波父子,阴毒狠辣,诡计多端,他们矫诏得了兵权,号令边境大军,率领“枫叶五子”,勾结金塞恶贼,仗着人多势众,将我们团团围困。
接下来便是连日混战,敌人多得是名满天下的一流高手,你舅父与奇山寡不敌众,身受重伤下落不明。我和你姨母辗转在乱军之中,最终彻底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