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不见的刘武周看起来还是那样的精明强干,嘴唇上留起了两抹钩须,中等个子,双眼炯炯有神,他走向了大帐后面的一个角落,而刚才他所盯着的高熲,贺若弼,宇文弼三人却是毫无察觉,王世充坐回了自己的座,冷冷地注视着刘武周行走的方向,这个大帐里角落之处非常阴暗,也正是因为如此,刚才刘武周才能隐身于阴影之中,偷听记录高熲等人的谈话。
刘武周向前走了几十步,来到了一处暗角之中,对着一个阴影中的男子开始低声地说起话来,隔着太远,王世充听不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甚至连那个男子也看不太清楚面容,这时,突然一阵风吹过,二人所站的帐蓬那里被吹起了一角,一抹阳光洒进了这幽暗的角落,王世充看得真真切切,可不是萧瑀那张俊美而阴沉的脸吗?
王世充的心猛地一沉,看着仍然在那里谈笑风生的贺若弼,以及正襟危坐,一脸忧国忧民表情的高熲,他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自作孽,不可活,高仆射,我不是没提醒过你,你自己不听,非要跟贺若弼这张臭嘴扯在一起,那就怪不得别人了。
一个看起来象个随从模样的突厥人走到了王世充的面前,一个脚步不稳,摔到了地上,碰到了王世充面前的小案,溅得他面前的酒水一阵四溅,王世充心情不太好,正待发作,却突然看到这个突厥人的皮袍之下露出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可不正是咄苾王子的头号智囊高宝义?!
高宝义一边高声地用突厥语在道歉,一边给王世充擦拭着洒在他身上的酒水,他低声用铁勒语说道:“我家王子问您,他已经一切准备就绪,是否按计划行事?”
王世充一边用突厥语斥骂着高宝义,一边用铁勒语回道:“嗯,一切照旧,记住,到夏州之后,让二王子和三王子直接拿下宇文化及兄弟,不过动手前听我的消息,魏征会给你们带信的。”
高宝义点了点头,低着头,歪歪扭扭地退了回去。
王世充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站在一边,随从打扮的魏征凑了过来,轻声说道:“主公,看起来高熲和贺若弼他们要完蛋了。”
王世充叹了口气:“贺若弼有这结果是意料中的事,倒是高熲,唉。”从王世充的内心深处,也不希望高熲就这样完蛋,但看起来这一切很难避免了,想起以前高熲对自己的恩情,他也不免黯然神伤,举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
魏征低声道:“若是他们被查,贺若弼会不会咬出我们?主公,不可不防。”
王世充点了点头:“我早有准备,撤出了所有荆湘地区的店铺,就连马行也暂时转到了杨家的名下,贺若弼如果乱咬,也只能咬上萧铣,我想那萧瑀既然选择对他下手,一定有让他说不出话的办法来。”
魏征点了点头,道了声得罪,从王世充面前酒碗里的马奶酒里沾了沾手指头,在王世充面前的案上写起字来:“反击宇文的计划还要照旧执行吗?这时候跟突厥人合作会不会有风险?”
王世充叹了一口气:“有风险也得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要不然李浑可能会出卖我们,到时候更麻烦,你一会儿就离开这里,到夏州那里和梁师都接上头,再演练几次接头的事情,务必万无一失!”
魏征在王世充的耳边低语道:“那我走了,主公您一切当心!”
两个月后,榆林郡,黄昏。
这里乃是大隋关中地区的最北边,开皇年间这里名叫夏州,大业三年时的那拨废州置郡,这里便改名叫榆林郡了,此地仍然是在塞上,是长城上的重要边塞,东临黄河与并州相望,北边则是已经沙漠化的原河套草原一部,向东北方向走上两百里,则是座落在河套故地的朔方故城,也就是汉武帝时的朔方郡治所在。
榆林郡守府,已经被开辟出来作为杨广的临时行宫,杨广的这趟出塞大游行,如果从他离开东都时算起,已经有超过半年时间了,一路之上穿州过郡,各地的守兵都要抽出相当一部分随驾护卫,所以整个军队如滚雪球般地越来越大,三个月前在雁门郡时有大军三十万,到现在的时候已经有雄兵步骑五十多万了,这一路千里出塞而行,旗鼓绵延几百里,吓得突厥所有的部落都远迁三百里之外,大大地让杨广逞了一回威风,当然,这一路州郡之上百姓苦不堪言,衣不蔽体,面有菜色的惨样,大隋天子是看不到的。
杨素在这临时的行宫之中来回踱步,几个月的车马劳顿,让一向养尊处优的他,也略显消瘦,两只眼圈都有点深深地陷了进去,皮肤也比在东都洛阳的时候黑了不少,可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这会儿如同一只困兽,在这殿里来回地踱着步,走路的速度越来越快,所有熟悉他的内侍们都知道,这位至尊正在强行地压制着自己的怒火,只要一喷发,那一定是又要有人杀头灭族了!
杨广终于停下了自己的脚步,阴沉着脸,右手从原来一直背负在背后地方伸出,灯烛的照耀下,几张黄色的绢帛被他抓在了手上,赫然正是两个月前在涿郡时刘武周抄录的那些。
萧瑀面无表情地站在杨广的面前,而刘武周则伏身于地,头都不敢抬一下,背上的缮丝随从衣服已经一片汗湿,成了两大团深色的汗渍。
杨广尽力掩饰着自己心中的愤怒,以平缓的语调说道:“萧爱卿,这些对话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朕不是没有监视过高熲,贺若弼,他们除了那天在大帐之中,没有过碰头的时候。”
萧瑀微微一笑:“至尊圣明,这些话正是那天,贺若弼喝醉了以后,拉上高熲和宇文弼,跑到帐后的角落里连喝闷酒边发的牢骚,这位军官,名叫刘武周,乃是从马邑郡那里随驾的一个校尉,他当时正好站在这几人身边,听到了他们的谋逆之语,便记录了下来,向微臣禀报。”
杨广咬牙切齿地说道:“刘武周,抬起头来。”
刘武周抬起了头,他的身体在微微地发着抖,满脸都是汗水,连眉毛上都挂着几滴汗珠,那张本来阴沉的脸,这会儿却变得苍白,看起来就象一个给天子威严吓得话都不会说的纯良之人。
杨广柔声说道:“刘校尉,你把那天的情况再说一遍,好吗?”
刘武周点了点头,说道:“那天小的在大帐之中当值,却看到三个穿着紫袍的官员,结伙跑到了后面,按当天的规定和礼制,这些一二品的高官,应该是在最前方陪着陛下跟突厥的贵人来回敬酒才是,小的本想上前劝几位大臣回去,却不意听到他们开始诽谤陛下。于是小的马上拿出怀中所存的绢帛,还有一支小的随身携带的碳笔,把这些人的言论给全部纪录了下来。”
杨广沉声道:“刘校尉,难道你平时身上都准备了这些东西,随时要纪录别人的言语过失,去告密得赏吗?”
刘武周马上就装得一脸忠贞:“陛下,小的出身军伍,在马邑的时候任职校尉,经常要带骑兵出城侦察突厥人的行踪,所走的路线,遇到的敌情都需要随时纪录,所以小的是随身带着石墨炭笔,碰到重要的事情,随时纪录,这回却是派上了用场。”
杨广的神色稍缓:“那你纪录的时候,这三个人又是怎么认出来的?你一个边郡校尉,如何能认出这几个朝中的重臣?我看你这张绢帛上,开始只写了高熲的名字和他说的话,贺若弼和宇文弼的名字,是用毛笔后来写上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刘武周不假思索地回道:“陛下,高熲当年曾经作为反击突厥的东路军元帅,来过马邑,小的当年也是从军出征,有幸见过高熲一面,是以认识,而另外的那两人,小的并不认识,只知一人是红脸三角眼的白眉武将,另一人是个子中等,三缕长须的文官,小的只有把这些话全部纪录后,交给了当值的萧侍郎,那二人的名字,是萧侍郎后来加上去的。”
萧瑀点了点头:“刘校尉说得不错,当时微臣正在后面当值,以御史的身份纠察不法行为,本来看到高熲等人结伴到后面的阴暗角度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所以跟了过去,后来看他们在那里密聊着什么,而后面的刘校尉却在纪录,所以微臣就决定暂不打草惊蛇,在后面观察。”
杨广点了点头,对刘武周说道:“刘校尉,你可以退下了,今天的事情,半个字都不得向外透露,此事结束后,朕会重重地奖赏你的。”
刘武周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但神态仍然是非常谦恭:“小的告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武周退下之后,杨广对着周围林立的武士们喝道:“你们也都下去吧。”除了那三个聋哑的骁果军壮士外,所有的武士全都退出了郡守府,偌大的府内只剩下了杨广,萧瑀和那三个聋哑武士。
杨广勾了勾嘴角,沉声道:“萧侍郎,这等大逆不道之语,为何不当即上报给朕,而是要隔了两个月呢?”
萧瑀回道:“陛下,当时毕竟有突厥从启民可汗到各部落首领在场,这几千突厥人一路随驾巡游塞外,虽然表面上被我们大隋的强大实力所震慑,但这些夷狄人面兽心,如此恭顺只是因为看到我大隋君臣团结,武力强大,才不敢生出反叛之心,那高熲曾经以元帅身份领兵出战,大破突厥,所以这次陛下把他带上,就是为了威服突厥人,若是当时微臣就把这些东西给陛下看,只恐陛下当即就要治他们三人的罪,这不是给突厥人看笑话,生出不臣之心吗?”
杨广一直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开来:“萧爱卿费心了,哼,想不到朕对国士对待这些人,他们却不知好歹,在朕招待突厥人的大帐之中妄言,真正是死不悔改的奸贼,萧爱卿,你是内史侍郎,掌御史之权,这三个人如此公然诽谤朝政,该当何罪?”
萧瑀的嘴角勾了勾:“贺若弼目无君上,竟然敢辱骂陛下,按罪当斩,高熲和宇文弼也是妄议国政,但没有贺若弼那样过分,可以罪轻一等,免官为民,流放岭南。”
杨广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就按萧侍郎说的办,你即刻拟旨,回到东都后就公布处罚。”
萧瑀微微一笑:“陛下圣明。”
杨广长舒一口气,对萧瑀喃喃地说道:“除去这些大逆不道之言,萧爱卿,你给朕说说实话,他们的话,究竟有没有道理,朕真的是滥用民力,会弄得国破家亡吗?”
萧瑀马上说道:“不,陛下,这三个家伙完全是因为得不到高官显贵而恶意中伤陛下,他们所说的,绝不是事实。”
杨广咬了咬牙:“萧爱卿,你是皇后的弟弟,朕的亲人,今天在这里没有君臣,只有你和你的姐夫,朕也想听听实话。老实说,贺若弼这张臭嘴虽然气得朕恨不得想撕了他,但他有一点说得不错,朕提拔周法尚,确实是希望通过南陈的将领来制衡关陇军功世家,这些人无权无势,没有根基,会对朕忠心效命的。”
萧瑀摇了摇头:“这贺若弼只不过是长年不得领军掌兵,所以气极之下如疯狗乱咬人,给他偶尔蒙对一次罢了,微臣记得以前这家伙还向陛下毛遂自荐过,陛下问当时何人是大将,他说史万岁是骑将,韩擒虎是勇将,杨素是斗将,只有他贺若弼才是大将,他连关陇的大将都看不上,更不会看中周法尚了,只不过周法尚是最新被陛下提拔的将领,又恰好是南朝人,所以他才会这样说,陛下如果提拔的是其他人,他也能找出别的借口来攻击陛下的。”
杨广的神情轻松了不少:“朕说这家伙怎么能揣测到朕的心思呢。原来是瞎猜啊。还有,高熲他们说的那些,难道也没有道理吗?”
萧瑀微微一笑:“高熲也只不过是发发不能再掌握实权的牢骚罢了,这次陛下巡幸塞北,本是为了震慑突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可他却说什么劳民伤财之类的话,以微臣看来,他不是不知这中间的奥秘,而是有意诽谤,以显得他的能耐罢了。”
杨广“哦”了一声:“萧爱卿这话又是作何解?”
萧瑀正色道:“这次我们大军出动了五十多万,但并不是临时征发民间的府兵,而是陛下从东都以来,一路带上各州郡的守备兵力,而大军的供给,也都是出自各郡的粮仓,这些本就是为了打仗而作准备的,多年未用,偶尔用上一次,也不过是权当训练,比起高熲在位时多次发大军作战,对国力的消耗是要小得多了。”
“高熲在当尚书左仆射的时候,开皇二年反击突厥出动了四十万大军,灭南陈时出动五十多万大军,征高句丽出动三十万大军,后面两次反击突厥也是每次都用了超过五十万大军,他用兵一点不比陛下少,而且是战事旷日持久,将士死伤超过五十万,事后的抚恤和打仗所消耗的钱粮,比起陛下这次出巡,百倍都不止,要说劳民伤财,穷兵黩武,他高熲才是大隋的头号战争狂人,根本不配指责陛下的。”
杨广满意地点了点头:“听萧爱卿这样一说,朕的心里好受多了,只是高熲为什么要骂朕?朕已经不计较当年他站在房陵王那里跟朕作对的旧事了,还让他当了太常卿,位居九寺之首,此人有名相之称,为何还要这样骂朕?”
萧瑀叹了口气:“陛下,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高熲眼里,只有先皇是他的君上,而您,是把他全力辅佐的房陵王给赶下君位的仇人,而且大隋的法律制度皆出自他手,您的任何修改都是动他的大隋江山,若非此人早已经分不清这江山是姓杨还是姓高,又怎么会在先皇时期,执迷不悟,弄得个罢相丢官的下场呢?”
杨广咬牙切齿地说道:“朕给过高熲机会,他还是给脸不要,那就别怪朕翻脸无情了。萧爱卿,你安排一下,车驾即刻回东都,一回去之后,就按我们前面商定的办。”
萧瑀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陛下,微臣今天前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向您禀报,比起这件事来说,刚才的那件事情,实在是不算什么了!”
杨广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萧爱卿,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件更重要,难不成有人真的要谋反了吗?”
萧瑀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陛下,您的亲信侍卫,成国公李浑之侄李敏,向微臣密报,说是他接到消息,最近会有一些贼人,在这榆林偷偷地和突厥人做生铁走私的生意。”
杨广几乎要惊得跳了起来:“什么?生铁走私!何人如此大胆,不要命了吗?”
萧瑀连忙压低了声音:“陛下息怒,这个消息还没有得到证实,只是李敏将军放出去的哨探得到的消息,具体的交易双方都不清楚,只知道交易的时间和地点。”
杨广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机:“朕明白了,这个交易的家伙,一定是在我们这回的大军之中,趁着我们大军出塞,而那突厥的各部贵人也都跟随的时机,正好在这里接头,中午的时候启民可汗刚带着突厥贵族离开,而我们也将入塞回京,这正好是他们见面的最佳时机!好啊,为了赚钱,竟然利用起这次朕千里巡塞的机会,聪明,实在是太聪明了!”
萧瑀低声道:“陛下,李敏将军现在正在外候命,据他所说,今天三更时分,他们就会在这榆林东北边的沙漠里交易,他请示陛下,让他领三百骁果骑兵,前往捉拿这些贼人,献给陛下。”
杨广突然一摆手:“不,朕要亲自去,朕要亲眼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王八蛋,竟然敢和突厥人做这生铁交易。”
大隋大业三年的夏天,榆林关外,黄沙万里,荒无人烟。这里是隋朝与突厥的分界之处,自从开皇年间大隋与突厥开战以来,这片荒漠就连年战乱,沙漠之中到处都是战死者的累累白骨。
月正当空,关外的狼嚎声此起彼伏,随着这沙漠中劲风的吹拂,时不时有些森森白骨从黄沙下面涌现出来。即使最胆大的走私商队,看到这些也会心惊肉跳。
离关十里处的大漠之中,一棵半人高的沙棘动了动,随即突然倒了下来,只见沙棘下面的一块铁板被顶了起来,露出一个洞口。
五百余名劲装蒙面,配着刀剑的汉子,一看身形都是百里挑一的武者,从洞中鱼贯而出,后面的人抬出了二百口大箱子,一行人在空旷的沙漠里又向右走了五里多,才停了下来。
为首的一人身材高大魁梧,虎背熊腰,足足比矫健强壮的同伴们高出了半个头,一身紧紧的夜行衣把他身上的肌肉块子绷得棱角分明,露在蒙面布外的一双虎目炯炯有神,而两道墨染一般的剑眉更是威气逼人。
那名威猛大汉环顾左右旷野,一挥手,身后一人从怀里摸出一枝花炮,放在手上,直冲云霄,“叭”的一声,空中散开一片绚丽的烟花,闪亮了整个漆黑的夜空。就在花炮破空之后的片刻,远处的天空也同样有一枝花炮在空中炸开。
那名刚才放花炮的黑衣人指着远方,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和不安:“爷,他们来了。”
大汉的声音铿锵有力,透出一股冷酷,仿佛不带任何人类的感情:“我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