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地早,塞外漠南之地,已经一片青草葱郁,而启民可汗所居住的大利城,则已经从当年的一个临时小木城,扩建成了一座方圆五里,砖石砌筑的大型城市,城内到处都是集市与蒙古包,而围绕着这座城市的,则是方圆几十里草原上星罗棋布的帐落和成群结队的牛羊。在这大利城的正中央,一座金顶的大帐傲然而立,足可以容纳几百人入内,而在这金顶大帐前面,则高高地飘扬着一面狼头大囊,预示着整个草原的霸主,大漠狼王的突厥可汗的权威。
启民可汗一身汉服打扮,没有留传统的突厥辫发,而是梳了一个汉人标准的发髻,穿着上好的丝绸衣服,正襟危坐在自己那张紫貂皮制成的大椅上,两手摆在自己的大腿上,神态极为恭敬,全无一点突厥可汗的嚣张与狂妄。
而在这汗座之下,左右两班站着扶刀而立的突厥各部大人,王子,设与特勒(都是突厥官职,相当于汉人的宗室贵族,分到各部落当首领)们,咄苾,俟利弗和咄吉这三兄弟都仍然是戴着皮帽,穿着狐皮紧身袍子,辫发左衽的典型胡人打扮,站在最靠着汗座的地方,脸上写满了委屈与愤怒,而握着刀柄的手,则捏成了拳头,微微地发着抖。
长孙晟一身三品紫袍打扮,手里捧着一张黄色的绢帛国书,傲然站于这突厥汗庭之中,周围的众多突厥贵人一言不发,大帐内静得只能听到外面大风吹过帐幕的声音,而众人的心情也随着那被吹来吹去的幕布一样,七上八下。
还是启民可汗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干笑了两声:“长孙大使,两年不见,你可是瘦了不少啊,我们可是一直怀念你这位老朋友呢。”
长孙晟微微一笑,露出两颗黄牙:“长孙也是非常想念可汗,只是我朝至尊即位以来,一直忙于内政,这两年也没有时间向突厥这里遣使传书,现在我大隋内部已经安定,至尊念及大汗与我大隋长久以来的兄弟之情,特命长孙前来,献上国书。还请大汗笑纳。”
启民可汗的脸色变得异常地恭谨,站起身,认真地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就要象以前接受杨坚圣旨时那样,下跪受旨。
咄吉忍不住了,开口道:“父汗,您是草原大汗,天之骄子,即使是面对天朝上使,也不能失了我们大突厥的尊严,岂可随便向人下跪?”
启民可汗的脸上微微一红,他知道自己这个入过塞称过臣的可汗,在草原上的突厥人心里是个什么地位,但没想到今天自己的儿子却在这里公然挑战自己,他扭头看向了咄吉:“你小子懂什么,天朝对于我们阿史那氏有继往绝之恩,以前阿大也一直是这样跪接天朝的圣旨,还不一边站着去!”
俟利佛朗声道:“父汗,以前大隋的先皇在位,他是您的岳父,又是我们突厥的恩人,您向岳父下跪,并无不可,可现在大隋换了新的天子,和您的辈分一样了,我突厥和大隋乃是兄弟之邦,您再下跪,只怕不太合适了吧。”
启民可汗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一时间他也收回了准备弯曲的膝盖,沉吟了起来。
长孙晟冷冷地说道:“突厥和大隋虽然是兄弟,但大隋对于大汗可是有大恩的,就是各位现在所处的大利城,也是我大隋牺牲了数万将士,打败了都蓝可汗,为了您建立起来的,现在我大隋虽然先皇驾崩,但大汗顾念先皇的恩情,向我大隋下跪,又有何不合适的呢?”
启民可汗咬了咬牙,双眼中精光一闪:“好了,都不要再说了,本汗一向感激大隋的恩情,常思效忠之意,但也请长孙大使体谅我们突厥人的心情,本汗祝大隋国运既寿且昌,大隋天子龙体健康。”他说着,一撩前襟,单膝下跑,以手按胸口,神情极为恭敬,长孙晟的眉头一下子松了开来,而突厥众人,则气得一个个扭头他顾,不再说话。
长孙晟摊开了手中的黄绢,开始朗读起文中的内容,主要是说杨广思念启民可汗,不日将亲自巡幸北方边界,邀请启民可汗和诸位王子一同随驾出巡。
长孙晟读完之后,启民可汗从地上站了起来,亲自上前两步,恭敬地接过了这道国书,他的脸上满是兴奋之色:“长孙大使,大隋天子真的这回要来漠南吗?”
长孙晟哈哈一笑:“这些不都在这国书里说清楚了么,这回是我们大隋天子第一次亲自出塞,大汗可一定要好好接待啊。”
启民可汗笑道:“这是当然的,本汗一定会好好准备,迎接好大隋天子的到来。长孙大使,如果您不拒绝的话,本汗愿意带您参观一下这座您一手建立起的大利城,看看这些年咱们草原上的变化。”
长孙晟微微一笑:“这可是长孙此行的目的之一啊,大汗,还是你了解我!”
入夜,大利城中东北角一处隐藏的帐落,看起来平常无奇,可是帐外却散布着二十多个看着象是商人打扮,却是孔武有力,目光炯炯有神的护卫,任何想要接近这里的牧民和商人,都会被这些人远远地赶开,根本想不到突厥最尊贵的三位王子,此刻正在这帐中密商呢。
膻香四溢,帐中的铁架子上正烤着一只全羊,三位王子的身边,都摆着几串烤好了的肉串,两个聋哑的厨子,这会儿正在无动于衷地翻转着这只肥羊,并切下一片片的烤肉,串成肉串,递给三位正在喝着酸奶酒,吃着烤肉的王子。
俟利弗恨恨地咬了一口手中大串上的羊肉:“父汗也实在是太过份了,以前咱们实力不足的实力只能仗着汉人的势,丢点脸也就忍了,可是这几年下来,咱们突厥的实力已经恢复,光咱们三兄弟手下的控弦之士,就不下二十万,更不用说父汗这里的本部精锐了,还用得着向汉人这样低三下四的吗?”
咄吉灌了一大囊马奶酒,抹了抹嘴巴:“唉,咱们兄弟三个这几年容易吗,靠着最初时的那几千帐落,在这草原之上,大漠南北东征西讨,可没得过汉人的什么好处,用得着对汉人这么死心踏地吗?早知道是这样,我还不来参加这个鸟大会了,气得我一肚子大便!”
咄苾一直没有吃肉,他在一边静静地思考着,三个王子中,虽然他的年龄最大,但由于其母亲出身低下,算是个庶长子,不如草原贵妇所生的俟利弗和咄吉这两个同胞兄弟地位高,也正是因此,他才给远远地打发到荒凉落后的漠北地区自生自灭,可这几年通过王世充的大力扶持,他的实力反而成了几个兄弟中最强的一个了,就连桀骜不驯的铁勒人,也都被他征服和控制,有骑兵十万。草原之上,强者为王,这也是他可以现在和两个一向不怎么来往的兄弟们在一起喝酒吃肉的本钱。
咄吉和俟利弗对视一眼,对咄苾说道:“大哥,可是小弟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入不得你的耳吗?”
咄苾摇了摇头:“怎么会呢,今天父汗的表现,每个突厥人都会觉得屈辱的,咱们突厥人是什么?是大漠的苍狼,草原的雄鹰,怎么能一辈子向汉人这样卑躬屈膝呢!”
俟利弗一张嘴,一阵强烈的酒气喷涌而出,火光映着他那张红通通的脸:“大哥,那你说怎么办?今天只是来了个长孙晟,就让父汗跪下了,改天隋朝皇帝来了,我们岂不是要给他当奴隶,端屎送尿啊!”
咄苾的嘴角抽了抽,沉声道:“三弟,那你说怎么办?”
俟利弗咬了咬牙:“要我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凭咱们兄弟手上这二十万人,等隋朝皇帝来了,给他来个突然袭击,把他给抓到手上当人质,逼隋朝以后每年进贡,哈哈,怎么样,大哥!”
咄苾没有马上回答,转头看向面沉如水的咄吉:“二弟也是这样想的?”
咄吉犹豫了一下,说道:“老三的想法虽然大胆,但只怕不易实现吧,隋朝皇帝不可能孤身出塞的,身边必定有千军万马,再说我们二十万大军的动静太大,要是提前告诉他们这回是袭击隋朝皇帝,只怕会走漏风声,也没多少人愿意干的。”
咄苾点了点头:“二弟所言极是,这样的大事,是保不住秘密的,咱们兄弟三个是没什么问题,可是下面的那些部落大人,特勒们未必会跟咱一条心,万一哪个王八蛋跑到长孙晟那里告状,那可就完了,我听说那个新皇帝杨广,并不是个甘于守成的良善之辈,这回突然要北巡,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咱们这回不能太冲动,还是得先观望一下再说。”
咄吉哈哈一笑:“还是大哥看得远,弟弟听您的。唉,大哥,其实这次大会,我来主要是想见见大哥您,自从五年前咱们三兄弟在那夏州分手之后,就再也没照过面,弟弟这些年看大哥兵强马壮,那可真是心里高兴得紧啊。”
俟利弗也附和道:“就是,咱们两兄弟可是在漠南和辽东,有自己的办法从汉地取得各种补给,尤其是走私的生铁,可大哥您在漠北,还能做到这种程度,那可真是太不容易了,难不成您还认识了什么贵人,在暗中支持你吗?”
咄苾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你们真想知道是谁在一直帮我?”
俟利弗和咄吉同时双眼一亮:“是谁?”
咄苾笑着长身而起,拍了三下手,低声道:“魏先生,您可以进来了。”
一个戴着狐皮帽子,梳着辫发,一身突厥人打扮的中等个子掀帐而入,抬起头来,只见他脸色微黑,五官端正,下颌上一把山羊胡子,尤其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绝非寻常之辈,虽然是突厥打扮,但一看就是个正宗的汉人文士,而在他身边的,则是那须发斑白的咄苾头号智囊,前北齐宗室高宝义。
来人正是魏征,这回奉了王世充的密令,混在长孙晟的团队中出使漠北,就是为了和突厥人搭上线,实施那个精妙的计划。
咄苾笑着对双方作了介绍:“这位是和我老朋友,隋朝的首富,开府将军王世充身边的智囊,魏征魏先生,而这两位,则是我的两位尊贵的弟弟,草原的王子,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吉。”
双方互相行礼,两个突厥王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魏征,咄吉叹道:“小弟早就知道大哥一定是有贵人相助,可没想到是那大名鼎鼎的王世充王将军,有他相助,大哥能发展得这么快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是小弟还是有一点不明,大哥您远在北漠,又是如何能与王将军建立起联系的呢?”
王世充多次出征突厥,多年来也一直跟突厥有贸易往来,在草原上的知名度极高,除了长孙晟外,普通的突厥人都知道这位中原豪富,王家商铺的名头早就传遍了大漠南北,即使是愚昧的铁勒人也知道,这位中原的王将军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呢。
魏征微微一笑:“这回我家主公碰到了些麻烦,无法亲自前来,特意要在下向三位王子致歉,不过这回我出来之前,主公特意吩咐在下,跟咄苾王子已经合作多年了,非常有默契,自不待言,但是这次是跟咄吉和俟利弗王子的第一次见面合作,所以务必心诚。有些事情就不能藏着掖着了,开门见山的好。”
咄吉和俟利弗对视一眼,俟利弗的年纪最轻,按捺不住,开口道:“听魏先生的意思,好象对我们的情况也很了解啊,是吗?”
魏征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了两个半块的玉佩,递给了咄吉和俟利弗二人,二人脸色一下子大变,这是他们在夏州时和杨玄感交易时的信物,早在仁寿末年的时候,杨玄感就和红拂一起走过夏州(在大兴北边的河套草原上,是汉朝时的朔方郡),并在那里亲眼见到了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兄弟二人与三位王子的生铁走私,并将计就计,跟朔方当地的有力人士梁师都一家达成了长期合作的协议,一边通过他们和突厥王子以生铁交易的方式进行暗中联系,一方面帮梁家在内地打开马市,上次王世充在郢州用来打赌的战马,就有不少是从杨玄感与梁家联手经营的马行里运过来的,只是每次交易,都要凭这半块玉佩作为信物。
咄吉和俟利弗也各自从怀中摸出半块玉佩,与手上的半块一对,严丝合缝,分毫不差。咄吉一边把这半块玉佩还给魏征,一边说道:“想不到王将军和杨世子居然还是朋友,自从楚国公去世之后,听说杨世子就暂时和我们在内地的朋友切断了联系,我们还很遗憾可能会失去杨家这个有力的朋友呢。”
魏征面不改色,缓缓地说道:“楚国公杨素,功高震主,为杨广所不容,所以将之逼死,现在杨世子和杨广已经成为不死不休之仇,昏君忌惮杨家的实力,杨世子在这种时候也只能选择隐忍不发,一边切断了和楚国公旧部的联系,装着安心在家服丧,一边积蓄力量,通过我家主公来联系各方的英雄豪杰,以为外援,只待时机成熟,便共襄盛举。”
俟利弗兴奋地说道:“想不到王将军和杨世子也对隋朝皇帝不满,有心起事了,大哥,你跟王将军谈的情况怎么样,是不是他能帮我们杀了隋朝皇帝,然后攻入中原呢?”
魏征的脸色一变,正色道:“三王子,魏某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您,王将军和杨世子之所以有意除掉昏君,是因为杨广残暴不仁,为祸天下,而且以其昏暴随时有可能向杨世子和我家主公下手,我们起事是自保之举,并不想象五胡时的那些汉奸贼子一样,引你们突厥人进入中原,烧杀抢劫,这一点还请您明白。”
俟利弗的脸也一下子沉了下来:“不引我们入汉关,你来找我们做什么?难不成你这趟冒险而来,是为了和我们谈以后做生意的事?”
咄苾一看气氛有些不对,连忙说道:“三弟,你误会了,魏先生和王将军的意思,是我们联手除掉暴君,另立明主,以后新皇帝和我们突厥之间是真正的兄弟之邦,平等相处,而不是象今天这样,派长孙晟过来当着所有部落大人和王子们的面,公然羞辱我们的大汗。”
咄吉拍了拍俟利弗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激动,转头对魏征说道:“魏先生,你这回来,是想跟我们商量一个办法,让王将军和杨世子当内应,引我们在下次杨广北巡的时候攻杀他吗?”
魏征摇了摇头:“不,你们可能不清楚,杨广此人,靠着演戏而夺得储君之位,以后又弑父杀兄,所以极度缺乏安全感,每天出个恭都要有几十个护卫守着,出巡江都也要步骑二十多万人在运河两岸跟随,这回要北出塞,来巡视漠南,主要是为了显摆他的天子威风与排场,现在他已经调集了近五十万大军,从关中到并州一带排列,一旦出关,那就会是旌旗千里,旗鼓震天的排场,你们三位虽然兵强马壮,只怕也不太可能偷袭得手。”
咄吉和俟利弗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刚才想要攻杀杨广,入主中原的豪情壮志一下子烟消云散,俟利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五,五十万大军?”
魏征微微一笑:“大隋的人口已经超过九百万户,五千万人,各地府兵不下两百万,灭南陈时就运用了五十万以上的军队,两次反击你们突厥,每次出动也都在三十万大军以上,这还是先皇爱惜民力,没有全国总动员的结果,杨广可不管这些,他是需要排场越大越好,所以这回征发了整个关中到并州,冀州的府兵,步骑五十多万,已经全部整装出发了,列于从东都到代州的千里官道上,怎么,这么重大的内地军情,你们都不知道?”
咄吉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唉,魏先生,您有所不知啊,自从我们突厥臣服于你们大隋之后,原来在边关的市集就全部移到大利城这种漠南游牧城市来进行了,我们突厥的商人,不许进入汉关,所以也无法向大隋派出间谍细作。若非魏先生肯告诉我们此事,我们现在还是两眼一抹黑呢。”
魏征心中一动,原来以为只有咄苾王子远在漠北,对中原情况不熟悉,可没想到身处漠南和呼伦贝尔大草原的咄吉与俟利弗也对中原一无所知,看来长孙晟还是厉害的,断掉了突厥进入隋境的眼线,让突厥对大隋的内情一无所知,反过来长孙晟却是对突厥的动向了如指掌,也难怪他有信心让突厥重新统一了。
可魏征的脸上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态:“这些事情我们主公早就知道,所以这次要我特地来通知二位王子,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大隋的国力之强,军力之壮,并非你们现在可以对付,当年东西突厥两可汗极盛之时,联手也非大隋对手,现在只剩你们一家,而且你们的父汗还不同意你们的做法,就更不能莽撞从来了,一个不小心,阿史那氏就有灭族之祸。”
咄吉和俟利弗听得浑身冷汗直冒,一边抬袖子擦汗,一边暗道幸运,咄吉问道:“那王将军的意思是什么?要我们错过这次机会,也跟杨世子一样,潜伏待机?”
魏征微微一笑:“二位王子,多年来一直是跟现左翊卫大将军,许国公宇文述的两位公子在秘密进行生铁交易吧。”
咄吉和俟利弗不约而同地看了咄苾一眼,咄苾笑道:“咱们跟宇文家的事情,杨世子早就看到啦,今天咱们还是跟魏先生谈谈这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