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充定了定神,转向了中间那人,他知道以这架式,斛斯政和沈柳生一样,都只不过是此人的手下而已,真正的主公乃是这个到了现在还没有露出真面目的人,刚才听他的声音,看他的身形都觉得非常眼熟,一定是自己认识过,听过说话的人,只是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
斗蓬客缓缓地转过了身,脸上仍然蒙着黑布,在这密室的昏暗灯光里看不清他的庐山真面目,而他那浓密的眉毛,花白的头发和眼角边的皱纹都显示出此人的年龄至少是已近花甲。
王世充看了看斛斯政,沉声道:“斛斯长史,想必你也和沈老板一样,是这位贵人的属下吧。”
斛斯政点了点头:“不错,十余年来斛斯一直是为这位大人效力,那天王刺史与斛斯商量大事的时候,斛斯未得主公允许,不敢跟王刺史结交,还请见谅。”
王世充叹了口气:“原来如此,王某一直不明白为何斛斯长史在这郢州多年都不求升迁。现在王某明白了,你一定是得了你家主公的命令,要你经营这块荆州北面的门户,王某看错你了,原以为你只是想得官,现在才知道你想要的没那么简单。”
斛斯政微微一笑:“斛斯初入官场时,一直到四十岁以前,都是想着效力朝廷,有朝一日可以出将入相,治理天下,可惜斛斯在大隋为官多年,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我等胡人,是入不得王家父子的眼,即使再有才能,也不过是被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鹰犬而已,自己的命运,还是得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才是。”
王世充对着斗蓬客笑了笑:“王某这下全明白了,难怪斛斯长史跟同样算是胡将的韩刺史不是一路人,有贺若老将军在,他怎么可能和韩擒虎的儿子当朋友呢。”
黑斗蓬老者仰天哈哈大笑,一把拉下了自己脸上的黑布,浓眉如杂草,脸颊瘦削,一双鹰一样的眼睛警惕而凶猛,满脸都是乱蓬蓬的花白胡子,狮鼻大嘴,可不正是那号称隋朝名将的贺若弼?
王世充已经不象刚才初见斛斯政时那样吃惊了,当年大兴之乱时,他曾短暂地和贺若弼合作过一次,不过当时打的是救杨坚的名义,事后众人也严格约定此事就此不提,不过他现在心里又浮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这贺若弼以前曾经向杨坚主动要求过当荆州刺史,后来被杨坚拒绝了,难道是从那时开始他就开始与斛斯政勾结到一起,开始自己经营起荆州了吗?
贺若弼双目如炬,盯着王世充,道:“老夫的身份不便暴露,所以这段时间一直不想和行满见面,现在是非常时期,新皇登基,大家最好都不要活动得太多,一个不留神,有可能多年的经营都会前功尽弃。”
“不过行满实在是厉害,老夫原以为行满只有将帅之才,没想到你的治才也是这样出色,所以今天老夫遵守自己的承诺,和你见面,你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尽管开口。只是有一点,就是你我还不一定是一路人,合作的事情现在老夫无法给你承诺。”
王世充微微一笑:“听贺若将军这样说,晚辈实在是很高兴,晚辈也喜欢心直口快,开诚布公,不喜欢拐弯抹角,这点沈老板应该跟您说过了。”
贺若弼点了点头,神情严肃:“柳生随我多年,老夫被剥夺官职后,行动不变,就让柳生出来经营,老夫也没想到柳生有如此才能,几年下来就在这荆州打下了如此的基业。”
沈柳生笑了笑,向贺若弼行了个礼:“这主要是靠了主公的英明,当然,也离不开萧铣萧公子的帮忙。”
王世充懒得听他们主仆之间的废话,直接道:“贺若将军,王某想问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皇对你不薄,你为何还要在背地里做这些事情?从沈老板和斛斯长史的情况看,你着手经营这荆州之地,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吧。”
贺若弼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这狭小的密室里来回震荡,弄得灯烛一阵摇晃:“先皇对我不薄?王世充,你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王世充沉声道:“据晚辈所知,贺若将军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先皇,不仅和韩将军当着外国使节的面抢功,让先皇颜面尽失,而且几次三番地在家妄议朝政,甚至还主动想要荆州之地,更不用说以前帮高仆射说情的事了。”
“这些事情任何一条都足够您灭族的,可先皇只是夺了你的官,连爵位都还给你保留,这还不叫待你不薄?”
贺若弼冷笑一声:“王世充,与老夫的功绩比起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老夫献上的平南八策,老夫亲自率先锋过江,亲自在那建康城外打垮的陈军主力,却被那不要脸的韩擒虎捡了个便宜。这些事情别人不知道,你却是亲历过的。”
“先皇明知老夫委屈,却偏向那韩擒虎,给我们两个同样的军功,王世充,你也是上过战场打仗的人,给人这样抢功,咽得下这口气吗?发两句牢骚又怎么了?”
王世充也知道此事上贺若弼确实有理由觉得受了不公正的对待,从他现在的那咬牙切齿的表情仍能看出贺若弼心里有多恨,但这种恻隐之心只是一闪而过,王世充很清楚,现在需要的是尽快从他嘴里套出更多有价值的情报。
于是王世充笑了笑:“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总挂在嘴上有什么用。贺若将军,你看看我王世充,多年来精忠报国,勤于王事,无论是对先皇还是新皇,都是忠心耿耿,为国出征从来都是在最前面,可现在还不是给至尊卸磨杀驴,外放这郢州。但即使如此,晚辈也没象你这样怨气冲天啊。”
贺若弼冷冷地“哼”了一声:“王世充,不用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再怎么给外放,也是从布衣做到了三品刺史,可我贺若弼呢,连个尚书右仆射都没当过,直接就给夺官在家。再说了,你做的坏事不少,现在遇到这种境界也怪不得别人,谁让你去帮那个心狠手辣的杨广?”
王世充给贺若弼一阵抢白,虽然心中恼火却也无话可辩,但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道:“贺若将军,你好象比起先皇来说,更恨的是现在的至尊吧!当年高仆射为杨勇求情,力保他东宫之位的时候,你是第一个站出来帮高仆射的,当时晚辈还以为你老是仗义直言呢,现在看来可能是因为你当时也是暗中加上了太子一党吧。”
贺若弼的脸色一变:“你这是自己凭空猜测的吧,可有实据?”
王世充察颜观色,心中对这个推断更加坚信不疑:“贺若将军,看来王某没有猜错,你一直是暗中的太子一党啊,我们这么多年居然没有看出来!”
贺若弼叹了口气,道:“时至今日,也没必要瞒你们了,杨广此人心术不正,在当年灭南陈时,老夫和高仆射都看了出来,当时破城之后,高仆射说那陈叔宝的宠妃张丽华是亡国祸水,一定要斩杀,就因为此事得罪了杨广,加上高仆射和杨勇的关系,杨广就公开威胁高仆射,说是以后要他好看,这些老夫都看在眼里。”
“老夫一向欣赏高仆射的人品,加上后来老夫丢官之后,满朝文武对老夫避之惟恐不及,只有高仆射和萧琮两人还跟老夫正常往来。王世充,换了是你,难道不会跟高仆射越走越近吗?”
王世充的脑子里飞快地旋转着,他看着贺若弼这种情绪的发泄,整个人脸色通红,象是喝醉了酒一样,在控诉着多年来命运对自己的不公,而王世充所想的,则是这贺若弼如此缺乏城府,又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来在这郢州隐藏得如此之深呢?就连沈柳生和斛斯政看起来城府也明显在他之上。
王世充想到这里,长舒了一口气:“贺若将军,看来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啊,高仆射和长孙将军,应该也是你的朋友吧。”
王世充此话一出,不仅是贺若弼,就连在一边捻须微笑的斛斯政和沈柳生也一下子变了脸色,而贺若弼则张大了嘴说不出话,过了半晌,才缓过神来,厉声问道:“王世充,你凭什么说这话?”
王世充哈哈一笑:“贺若将军,你的脾气冲动,性格暴躁,虽然是人人都想结交的豪杰之士,但在王某看来,只怕是做不得沈老板和斛斯长史的主公。可是如果你的背后还站着高仆射和长孙将军的话,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恐怕即使是家父,也会有意与你们联手的。”
贺若弼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被王世充这个小辈当面这样羞辱,气得他七窍生烟,但是王世充确实说中了,不仅是自己的反应,连斛斯政和沈柳生的表情都证实了这一点,也由不得自己不承认。
于是贺若弼强忍住心中的怒火,“哼”了一声,道:“王世充,你的好奇心太重了,联想也太丰富了一些,这对你没什么好处!不错,高仆射确实和老夫是多年老友了,当年老夫献上平南八策时,高仆射就和老夫倾心相交,这点你能看出来老夫并不奇怪。只是老夫很奇怪,你又是怎么能猜到长孙将军的?”
王世充微微一笑,平静地看着贺若弼的双眼:“这是王某心中多年一个疑问,当年长孙将军最早可是依附于杨广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转投了被废为庶人的杨勇,这实在让王某百思不得其解。在王某看来,长孙将军也不是那么忠义的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帮着杨广做那么多事。”
“至于那个促成长孙将军改换门庭的原因,王某原来一直以为是先皇对长孙将军的知遇之恩,以为是先皇为了平衡几个皇子间的势力,不让杨广的势力膨胀得太快,而要长孙将军暗中拉杨勇一把,以制衡杨广。看来我是猜错了,让长孙将军转向的,只怕是高仆射和贺若将军你吧。”
贺若弼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你刚才说对了一半,先皇确实流露过对杨广的警惕,也警告过长孙晟不要跟杨广走得太近,那年梁毗上书弹劾杨素的时候,先皇就意识到了无论是杨素还是杨广,都已经权倾朝野,他已经很难再控制了,于是便一方面架空已经站在杨广一边的杨素,另一方面让长孙晟暗助杨勇。”
“当时老夫和高仆射也都是失意之时,长孙晟经常和老夫私相来往,同是天涯沦落人,老夫固然是无官一身轻,而长孙晟知道自己没有当上杨广的东宫左右卫率,未来绝不可能成为杨广的核心圈子中人,所以我们两个是一拍即合,决定共保杨勇,有朝一日让他复位。”
王世充点了点头:“不错,很合理,长孙晟那时候到处推销他的那个在漠南筑长城,把防线推向突厥腹地的策略。这种劳民伤财的疯狂之举,先皇不会做,杨广估计也懒得做,可是成了废人的杨勇,为了能夺回皇位,肯定是什么条件都答应的,所以长孙晟才会彻底倒向他,对吧。”
贺若弼“嘿嘿”一笑:“不错,正是如此,不过太子本就无辜,王世充,你最清楚不过,太子并没有犯什么大错,要不是杨素等人构陷他,杨广又怎么可能坐到今天的位置,当年你也对此事出力不少?从这点上看,你我本是死敌,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王世充也笑了笑:“可是你今天还是愿意和我见面,这又是为什么呢?”
贺若弼收起了笑容,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而双眼中神光四射,这一刻,他真正地象个统帅千军万马的主帅,而不是象刚才那样只是个怨气满腹的老人。
“王世充,你先说说你为什么会见萧铣?”
王世充笑着摇了摇头:“也是,有这层关系在,沈老板既然是萧铣比陈棱还要亲密的盟友,想必早就跟你们接上头了吧。隋家天下只有亡了,你们和萧铣才会称心如意,不是吗?”
贺若弼摆了摆手:“王世充,不要把我们看得跟萧铣那样不堪,这天下毕竟是我们几个打下来的,老夫灭南陈,高仆射治国二十年,而长孙晟则亲手毁掉了突厥这个北方巨人。隋家的天下,我们三个至少有一半的功劳,你以为我们就甘心看到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一朝间崩溃吗?”
一直没开口的魏征突然插话道:“哦,这么看来贺若将军还是忠义之士了,只是您这位忠义之士为何不向朝廷去告发萧铣这样的反贼,反而要和他合作呢?”
贺若弼叹了口气,直勾勾地看着王世充:“老实说,与你今天的见面,老夫并没有跟高仆射和长孙将军商量过,就跟上次在大兴城的那次事情一样,都是老夫跟你一人所为。今天老夫说的也太多了,也许出了这个房间,老夫就会后悔。不过魏征刚才问的问题,老夫还是会回答,其实老夫跟萧铣合作的原因,就跟你王世充跟他合作的原因一样,无非是自保罢了。”
王世充嘴里反复地念叨了两声“自保?”
贺若弼道:“不错,就是如此,我们在先皇手上吃了太多的亏,以为主贤臣明,肝胆相照,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自保之事,当年我想要来荆州当刺史,其实也只是一时赌气,并没有真正想来这里经营。可是先皇又是怎么对付我们的?一朝翻脸,数十年的恩情都不顾了,就算老夫嘴不好,算是咎由自取,可高仆射呢?”
“他一心赤胆为国,作为帝国的宰相,维护没有犯错的太子有错吗?可至尊还不是听信妇人之言,一句话就夺他的官,治他的罪,然后再假惺惺地赦免他,一直让他免官在家,难道这就是先皇对我们的恩情吗?”
“王世充,伴君如伴虎的滋味,还有那种被主君所抛弃的彻骨凄凉,当年我们都已经受够了,想必这几年,你自己也应该是颇有体会吧。”
王世充心中一阵酸楚,低下了头:“是啊,伴君如伴虎。”
贺若弼突然笑了起来,声音再次变得中气十足:“所以我们不能再做待宰的羔羊,先皇对我们的知遇之恩,上次的罢官夺相已经还完了,要想再找借口灭我们的族,那就休怪我等放手一搏了,王世充,这不就是你家现在在做的事吗?”
王世充听到这话,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笑容:“贺若将军,为什么你总喜欢把自己做的事情跟我们家相提并论?你很了解我们家么?”
贺若弼“嘿嘿”一笑:“王世充,你不是把你的打算跟那萧铣都说了么,为防杨广对你们家下手,所以才经营此地,这点和我们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王世充不屑地“哼”了一声:“贺若将军,你应该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萧铣这个反贼能把底都交代了吗?不错,我们王家确实也有对至尊过河拆桥的担心,可是萧铣的野心太大,根本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了的,加上萧皇后跟至尊的关系,我们要是主动去告发他,肯定先死的是自己,所以只能假意合作。”
“贺若将军,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我真的有意和萧铣合作的话,会这么不给他面子,不许他的人留在这郢州吗?即使是对还没有走到台前的你们,我也没这么水火不容吧。还不就是因为不想跟这个反贼多牵涉,给自己惹事吗?”
贺若弼的眼中光芒闪闪,他在仔细地思考着王世充说的是否是实话,一时间没有开口。
而在一旁的斛斯政则笑了笑,开口道:“王老弟,你不用转移话题,不管你跟萧铣说的是不是实话,都是跟他有过合作的约定,跟陈棱也是同样如此,难道说陈棱也是同样无法控制的吗?这一点你又怎么解释?”
王世充摇了摇头:“我们都知道,陈棱其人,既贪婪又无谋,他在这里成不了事,我之所以肯和他合作,一来是知道他不会在这里搞出太大的事情把我们也牵涉进去;这第二嘛,就是因为陈棱背后毕竟站着萧皇后,现在他动动嘴就能给我们家造成很大的麻烦,所以我暂时要跟他们搞好关系。”
王世充仔细地看着斛斯政的双眼:“就好比斛斯兄,你并不是象萧铣那样野心勃勃,虽然上次和你谈话时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但我能感觉出你和萧铣不是一路人,所以我跟你当时说的话是真心的,现在这个承诺也不变,只要你在这里肯真心帮我,我一定会找机会让你入朝升官的。”
斛斯政心中暗道:这王世充小小年纪,却是这般厉害,不动声色间就开始在挑拨自己和太子一党的关系了,当年自己也是官场失意才会悄悄地走了高熲的门路,高熲爱才,当时也说过只要自己肯好好干,就会想办法提拔自己入朝。
可没想到自已还没入朝,高熲倒先罢官了,这些年斛斯政一直隐瞒自己的太子一党身份,在这郢州潜伏,待机而动,可是这里的各路神仙却是如八仙过海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弄得自己头都要炸了。
而前几天王世充跟斛斯政谈合作时,确实让他动过心,若不是斛斯政自己也知道王世充所能倚仗的杨素现在朝不保夕,现在抱他的大腿很可能被牵连,没准就直接改换门庭了。
想到这里,斛斯政咽了口唾沫,没再开口,王世充的话里和他看向自己那耐人寻味的眼神中都分明地向自己释放了继续合作的善意,人多给自己留条后路总没有坏处的。
杨勇一死,太子一党实际上已经基本失掉了东山再起的可能,即使高熲复出,也无法象以前那样掌控朝政,权倾天下,杨素虽然现在不好过,但只要他能挺过这一关,得到杨广的倚重,那恢复天下权臣的身份也不是不可能,因此没必要死守着太子一党的身份而跟王家搞僵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