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充微微一笑,说道:“这第二个原因嘛,很简单,就是杨广迁都其实对我们以后的大事是有好处的,这个人讲排场,好享受,根本不象他的父皇那样勤俭节约,如果要搬到洛阳换新都,一定会大造宫殿,而且他在扬州呆了很久,一向喜欢江南的景色,去了洛阳后离江南近了,没准还会经常去江南玩。这些都是耗民力的事。”
杨玄感沉声道:“所以你就想让他这样奢侈下去,等到天下人都无法忍受他的时候,你就准备起事?”
王世充哈哈一笑:“杨玄感,不是我起事,是你起事,不要弄错了。是你说如果昏君无道,置黎民于水火之中,你就要解天下万民于倒悬的。”
杨玄感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对,如果是他自己这样,又惹到我们杨家头上,我确实会遵守自己的承诺,但是王世充你一步步地把他引到这一步,以实现你自己的野心,这样我才不会帮你,我在想是不是要先除掉你这个野心家,阻止未来的悲剧。”
王世充笑着摇了摇头:“杨玄感,你这套对我没用的,凡事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的选择,为什么先皇在位时我从不会起这种念头,而杨广当了皇帝后我就要往这方面去想?为什么先皇在位时虞世基这些人也从不敢提这些,等到杨广上位就一个个全冒出来了?投其所好而已!”
“他如果自己不是定了迁都之事,我哪会放弃经营了多年的大兴而要去讨好他,迎合他?”
杨玄感被王世充说得无语,半晌才叹了一口气:“也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
王世充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一双碧绿的眼睛里神光闪现,而那张丑陋的脸上更是变得肌肉扭曲,面目狰狞,他吼道:“没有什么命不命的话,杨玄感,你记住,没有人的命运是由上天注定的,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杨玄感料不到王世充有这种反应,暗暗吃了一惊,看着激动的王世充一时不说话。
王世充狠狠地咽了一泡口水,声音稍微低了一些,却依然透出他胸中的悲愤:“凭什么你杨玄感生下来就是大富大贵,锦衣玉食,我王世充就注定要居于人下,一辈子对人点头哈腰,俯首贴耳?我哪里不如你们了?这个狗屁的天命说我才不信,我只信自己!”
杨玄感静静地看着看着王世充这样恶狠狠地发泄,一言不发,他很了解王世充的为人,也知道他的才华,甚至对他走到这条路多少有些同情,但是对于王世充的做法,他还是无法原谅,只不过一想到自己现在还在跟此人合作,心中不由得一阵自嘲。
王世充吼完后,双眼通红,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喷着气,上次他给抢了老婆也没有这样愤怒过。杨玄感叹了口气,道:“王世充,希望你在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不要让别人的命运太悲惨,这算是我对你的一个小小请求吧。”
王世充哈哈一笑:“你是在说那些升斗小民吗?他们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弱者永远只能任人宰割受人摆布,要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只有变强才行,这也是物竞天择的生存法则。”
杨玄感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与他永远无法形成共识,于是换了个话题:“回京之后,你有何打算?”
王世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情绪变得平复了一些,他没有直接回答杨玄感的问题,而是盯着杨玄感的双眼,久久才道:“杨玄感,你知道吗,不知道为什么,我王世充在别人面前永远是在装,是在演戏,永远是戴着一张面具过活,可是在你面前,我却是可以放下一切伪装,直舒胸臆,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有件事我告诉你,你也许会笑话我,有时候我心里实在闷得慌,我就会跑到家附近的一片树林里,就是你们上次抢我那女人时跑到的那片林子,那里有棵树,我把它中间挖空了,只留了一个小洞,对着那个洞里可以大声吼叫,把心里的那些不平,委屈都喊出来,吼出来后就舒服了。”
杨玄感叹了口气:“不是说那段达也是你的知心死党吗?这些话你不能对话说?还有你的那些侄子们。”
王世充摇了摇头:“他们都没什么主见,说白了是一勇之夫而已,我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说多了也没劲,有时候给他们一弄得头脑发热,难免做点傻事出来,就好比上次劫持杨勇,就是给段达和薛仁杲这两个无脑莽夫弄得我都失去了理智。所以与其找他们说事,还不如我对着那个洞去吼。”
王世充看了看杨玄感,笑了起来:“不过好在还有你杨玄感能陪我说话,你和我的立场不一样,虽然现在是盟友,但终究不是一路人,从你的立场上来反驳我、指责我、阻止我,这些都对我有帮助,让我知道有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不可以。”
杨玄感冷冷地道:“希望你能自己记得这些话,我不说逆天而行,只说民心向背,做事太绝,视百姓如粪土,将来天下人也只会弃你如敝履。你是聪明人,我言尽如此,好自为之。”
王世充哈哈一笑:“杨玄感,真正如果到了乱世时,你就会知道天下人真正追随的是什么了。道德高尚,侠肝义胆无法让你在那个时代存活,窃国者候,窃钩者诛才是世间不变的常理,恩威并施,兵法权谋才是大丈夫立身之本,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以后就用事实来说话好了。”
王世充顿了一顿,继续道:“现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回大兴之后,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挂个官名不理事,不管怎么说,新皇登基,手下的官员们总要表现得勤快一点,除非象你的好兄弟李密一样,彻底地弃官而去。”
杨玄感大吃一惊,几乎要跳了起来,他赶忙追问道:“李密弃官了?怎么回事!”
王世充微微一愣:“这事你不知道?一个月前的消息了。”
杨玄感道:“一个月前我还在代州呢,然后又人不解甲地奔回了霍州雀鼠谷,这些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
王世充叹了口气,道:“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好了,在你们出征半个月后,李密已经从东宫的宿卫升成了护卫皇宫的千牛卫备身,隶属宇文述的左翊卫,那天正好是他当值,站在殿门之外。”
“当时杨广正和虞世基等人商量迁都的事情,李密一直对殿内东张西望的,引起了杨广的注意,杨广当即就让李密退下,事后还找到了主管宫中宿卫的宇文述,问这个黑小子是谁。”
“宇文述说明了李密的身份,杨广一听说他是蒲山郡公,是八柱国家族的人,马上就让宇文述把他从军中赶走。”
“宇文述那人你也知道,只要是对他有威胁的人,无论是具有潜在威胁的年轻人,还是现在挡在他前面的老家伙,都是有机会要扳倒。”
“这李密的才能在他之上,堪称贵族子弟中年轻一代的顶尖人物,比他的三个儿子都要强得多,又和杨昭关系这么好,他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呢?”
王世充眼中的绿芒一闪一闪,言语中充满了兴奋,看得出李密丢官这事让他有多开心:“于是宇文述就把李密找了去,跟他说了一通大道理,说他满腹才华,却不是练武的料,应该去游历天下,以后当个文官,而不是在宫中浪费时间给人站岗,言下之意就是想让他保留个职务,赶紧走人。”
“也不知道李密是怎么想的,居然还很高兴地答应了下来,而且连军职也没有保留,直接就辞掉了一切职务,回家当平民百姓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杨玄感听完,哈哈一笑,道:“密弟还真是机警过人,懂得进退之道啊。”
王世充眼中绿芒一闪而没,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吗?杨玄感,是不是你和他有什么计划?”
杨玄感摇了摇头:“自从先皇驾崩后,我和密弟就没再见过面,但我能理解他的这个行为。他这是非常好的自保之道,你王世充就做不到这条。”
王世充的眼中绿光一闪一闪,道:“此话怎讲?!”
杨玄感微微一笑:“你以为皇上会不认识李密吗?”
王世充愣了一下神,马上反应了过来:“对啊,他和杨昭的关系这么亲密,又怎么可能不被杨广所认识呢?”
杨玄感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密弟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啊,你知道的事情他肯定也知道,所以他没选择助纣为虐,而是选择了明哲保身。”
王世充先是一呆,然后又不服气地反驳道:“那李密以前也帮你出了不少主意,废杨勇,扶杨广登位,甚至上次坏我大事,哪次没有他?这会儿想洗白自己,晚了!你杨玄感也一样,不是什么好人。”
杨玄感摇了摇头,道:“也许吧,不过这也没关系,我现在不是说好人坏人的问题,你先别激动。”
王世充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看向了别处。
杨玄感微微一笑:“有杨昭这层关系,加上李密年少成名,名声在外,皇上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之所以没有大用,是因为李密本人是八柱国家族的一员,更重要的是跟我们杨家走得太近,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对吧。”
王世充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如此。”
杨玄感长叹了一声:“其实我一直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上次他登基那么关键的时候,是我们两家出生入死地帮他,为什么他还不领情?那个时候他的虞世基又在哪里?”
王世充“嘿嘿”一笑:“他们两家都是文官,没你们家这么多家丁护卫,能自保就不错了!而且你们上次表现得太积极,呼啦啦一下拉出几千人,反而会让杨广心里害怕,这次是帮了他,下次要是想造反怎么办?”
杨玄感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道:“所以密弟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知道自己现在成了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留在皇上的身边也许会被看成是我们杨家放置的耳目,早晚要有杀身之祸,于是就要想办法找个机会抽身离开。”
王世充点了点头:“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可他为何又要彻底辞掉所有军职呢?要知道如果保留个军职,满五年后可以放外为州刺史,可以明正言顺地在地方上经营自己的势力,这对我们以后的事是大有好处的。杨玄感,我跟李密的关系全是通过你从中牵线搭桥,你下次代我问问他好了。”
杨玄感笑了笑,道:“好吧,我也想弄明白这件事,这次回京后一定会跟他问个明白。”
杨玄感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是雪亮,李密这样的举动绝对是深思熟虑后的关键一步,自从一年前自己游历四方后,李密和自己的几次交谈中都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了一丝羡慕,甚至可以说是嫉妒。
李密辞官之举,只怕一是为了避祸,二是为了换得个自由之身,可以从容地以游学之名行走江湖,象自己这样结交豪杰之士,为将来的一旦有变作准备。
除此之外,杨广迁都洛阳就是公然地背弃关陇军功贵族集团,转身以山东世族为主的士大夫文官集团,李密作为八柱国家族的一员,在这种时候选择激流勇退,跟杨广的统治集团保持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关系,也有助于他在军功集团中留下一个好印象。
杨玄感脑子在飞快地旋转,想到这里,以自己对李密多年的了解,他基本上摸清了义弟的真实想法,不由得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
王世充看了看门外已经开始西沉的日头,站起了身:“杨玄感,未来的一段时间内你我恐怕没机会见面了,好自为之,跟周家的事情尽量保持一定距离,这次打上官政的事情你也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一句话,保护好自己,以后才能成为我的帮手。”
杨玄感动也不动地坐在板凳上,道:“不送。你也保护好你自己,这次你也两次和我杨玄感见面,尤其是今天,最好能想到一个好解释。”
王世充微微一愣,转过了身子,道:“今天你我在这里一番长谈,恐怕还要想个共同的约定才行。”
杨玄感低头想了想,道:“就说是跟周罗睺有关吧,你抓了陈智深后,听他说的和我们杨家上报过去的有些不同,所以要找我来问问这其中的原因。”
王世充一摆手,道:“万万不可。杨广并不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还指望我过来抓你们杨家的把柄呢,绝对不能暴露出我们之间有任何私下的联系。”
杨玄感拍了拍脑袋:“这倒是,不能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那只说你是发现陈智深的口供和家父上报的有些不一致,所以先找我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来套套话,想要抓到些可以攻击我们家的证据?”
王世充先是点了点头,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又摇了摇头:“不行,我并不知道越国公给皇上寄过周罗睺的自辩之事,这个解释也不成立。”
杨玄感笑道:“可以成立的,你可以说自己在随军时暗中听到了周罗睺和家父的自辩,那说法和你审问陈智深后所掌握到的情况不太一样,所以想找我问问此事,因为在皇上眼里,我杨玄感头脑简单,容易套话。”
王世充也笑道:“这个说法倒是不错,就这么来。不过在杨广眼里,你头脑可不简单,看得出当年他没有把女儿嫁给你,还是有些遗憾的。”
杨玄感摇了摇头:“那就这样一言为定了,至于周罗睺,如果能帮上忙的话,还是麻烦你能尽量保一保。”
王世充的脸上笑容一下子消散了,他认真地摇了摇头:“周家的事情我帮不上忙,只有他们自求多福了。你们要注意别给牵连进去才是。”
杨玄感一声叹息,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那就此别过了,王世充,但愿下次碰到你时能有些好消息。”
王世充哈哈一笑,也不答话,转身大步走出了院门。
杨玄感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风暴将至,我们杨家何去何从呢?密弟,哥哥真羡慕你可以如此进退自如。”
背上的伤痛已经渐渐地缓解,杨玄感坐得太久,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穿上了外衣,也向着门外大步走去,未知的命运就在前方,一如这就要降临的黑夜,能平安渡过吗?杨玄感在心中暗暗地问着自己。
王世充走在喧闹的大街上,低头回想着刚才和杨玄感的一番长谈,一边的张金称小声地问道:“主公,接下来去哪里?”
王世充从沉思中醒悟了过来,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回大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