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将作大监宇文恺一定是少不掉的,你的表哥封伦现在担任内史舍人,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应该也会续用。至于为父,他巴不得能给我这么一个差使,既削了我的兵权,又把我从朝堂中一脚踢开。”
杨素长叹一声,眼神中尽是落寞:“这次为父恐怕又要为了他结怨天下了,不过为父有数,不会做得太过份,再怎么说,洛阳已经是一座千古名城了,不象上次仁寿宫那样要先开山修路,再在山里起一座宫殿,加上东都一带人口稠密,征调个几十万民夫不成问题,应该不会出现上次那样的悲剧了。”
杨玄感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赶紧换了个话题:“对了,父亲,我们杨家也要搬到洛阳吗?那这么多年在大兴的产业怎么办?还有上次答应过朔方梁师都的事情,为他们梁家在大兴开马市,以后还要继续吗?”
杨素马上道:“我已经修书给封伦,让他帮忙去营建我们家在洛阳的新府邸了。”
杨素在屋子里又来回踱了两步,抬起头来:“至于和梁师都的合作,这根线不能断,跟他的关系还要继续保持,这可是个连王世充也没掌握到的人。”
“朔方的梁师都,朔州的王仁恭,这两个人现在可是只和我们杨家合作的,跟薛举那些已经搭上王世充的人不同,是我们必须要掌握的。不但大兴的马市合作不能中断,还要帮他们在东都洛阳开市。”
杨玄感疑惑地问道:“帮他们在洛阳开市?那不是让梁家的势力直接更进一步,从关中进入中原了吗?这样会不会以后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洛阳地处中原腹地,可以很方便地向荆襄、江南、河北、山东四面发展,如果在那里站住了脚,只怕很容易就能自已去联系各地的生意了,到时候未必用得着我们杨家。”
杨素微微一笑:“玄感,你没做过生意,不知道此中玄机,各地的市集商贸,现在有许多都是掌握在大大小小的世家手里,就如我们杨家,现在就是在全国各地都有属于我们的商号,由于为父现在的权势,各地的地头蛇们也都要卖我几份面子,只要不想一家独大,多少都会在当地市场上占些份子的。”
“可是梁师都不是我杨素,他光是有马也没用,从洛阳到江南的各大世家也不是没有做马匹生意的行会,要是由着他低价卖马,那人家的生意还做不做了?你放心好了,如果梁家兄弟想扔开我们自己单干,不出一个月只怕连洛阳的生意也做不下去,只能灰溜溜地回朔方。”
杨玄感突然想到了王世充爷爷的事,信服地说道:“是啊,那王世充的爷爷当年在姑臧城时也试图一家独大,结果遭到了所有姑臧豪商的联手反击,所有的货物连在中原也没法销售了,最后只能落了个破产的结局。”
杨素点了点头:“其实梁家也不是没在中原试过独立做生意,可是他们连大兴都混不下去,就被京中的高官世家下属各个商会给联手挤了出去,现在在大兴,如果不是打出了唐国公李渊的名头,也是混不下去的。”
杨玄感一直对这个问题有些疑虑,听杨素讲到这里,马上开口道:“父亲,这李渊和我们并没有商量过此事,这么久了就一直能容忍别人打着自己的名号做生意吗?”
杨素笑着摇了摇头,道:“为父其实在结亲时跟李渊说过这事,说是想和他一起在大兴做生意。李渊这些年一直外放为州刺史,为了不给皇上抓什么小辫子,为人也一直挺谨慎,不敢在地方上大肆搜刮,所以他们家的财力并不是很雄厚,我提了这个建议,他们自然是求之不得呢。”
杨玄感追问道:“可是他们就不想想为何我们不用自己的名义做生意,而要用他唐国公的呢?这么久了不可能无动于衷吧。”
杨素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他们当然打听过,但是为父早有安排,无论是马市里我们家的几个管事,还是朔方梁家派来的人,都把嘴管得很紧,只说是从北方和西边贩来的骏马,而且我们是完全按照市价来卖的,甚至还特意找了些西域的胡人当马奴,就是不想让人查出马匹的来源。”
“那个马市开张以来,唐国公府和其他家族来刺探打听的人有上百批了,但还是没人查到马的来源,现在梁家赶马进京都要特意地绕个大圈后再从西边入城,就是保护这批马的来源,不让人知道我们杨家和朔方梁氏间的往来。”
杨玄感长长地一声叹息:“想不到做生意也有这么多门道。看来如果背后没有世族大家作后盾,光凭钱财也是混不下去的。”
杨素笑了笑:“本就如此,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当官,还想要当最大的官呢?看看那些五姓七望的山东世家大族,哪个不是世代为官,哪个不是累世豪富?”
“关陇的军功贵族们除掉两个李家外,底蘊是远远不能和山东世家们相比的,天下毕竟打仗的时候少,太平的时候多,这恐怕也是皇上要迁都的真正原因吧。”
杨玄感信服地点了点头,道:“当年北魏的孝文帝也是通过迁都平阳,想要强行地在鲜卑人里推行汉化,改弦易张,结果触怒了象六镇官兵这样的底层胡人,最后在几十年后酿成了天下大知,皇上这样的做法摆明了就是想打压关陇军功贵族们,而去抬高山东世家这些汉人大族的地位,最后能避免北魏的悲剧吗?”
杨素沉吟了一下,抬起了头:“这个还真不好说,要看皇上的手腕了,如果要为父做这个事,不会这么心急,可以缓一缓,找找平衡点,比如在修建东都的同时找些软杮子打打,比如西边的吐谷浑,南边的林邑国之类的,把关陇军功贵族里的一些不安定因素给派出去打仗,这样能缓解国内的矛盾。”
“玄感,你要记住,关陇的军功贵族们唯一能安身立命,向上爬的通道就是不断的战争,只有有仗打,他们才可以获得爵位,封妻荫子,毕竟出将入相的是少数。”
“这次这么多将军出来打仗,最后真正能脱下盔甲穿上朝服的也就只有一个杨义臣而已,而且杨谅被平定后,突厥现在又很恭顺,你以后还怎么让这些骄兵悍将们升官发财?”
杨玄感心中一动,道:“所以父亲您这次把三分之一的抄家金银分给了这些士卒们,就是想吊起他们的胃口,好让他们会倒逼皇上发动对外战争?”
杨素的脸上闪过一丝可怕的笑意:“不错,就是如此,打仗如果将军可以升官,军官和士兵们可以发财,那自然全军上下都会渴望下一场战争越快到来越好。”
“皇上是个讲排场要享受的人,修建东都后肯定还想在国内有所作为,会大修宫殿,这是极耗民力之举,再加上对外一开战,那就真的有可能天下大乱了。”
杨玄感沉默半晌无语,他心里并不赞同父亲的这个办法,如果成天盼望着天下大乱,那和王世充这个野心家又有什么区别?
杨素看到了自己儿子的表情,知道他心中的所想,叹了口气,道:“为父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其实为父也不想这样。但从新皇那一系列还没开始施行的新政来看,不这样做无法保全我们杨家。只有天下不稳的时候,皇上才会象这次平叛这样,放权给为父,也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家才是安全的。”
杨玄感摇了摇头:“恐怕未必,有才的并不止父亲您一个,王世充和李密这样的人都可以大用,甚至象杨义臣、李靖这样的人,难道就不能帮上皇帝了吗?”
杨素微微一笑:“他们是有才能,但是没有根基,缺乏经验,人脉这个东西需要长时间的培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等他们入朝多年,真正有了自己的地位时,为父到时候也早已经引退了,而玄感你也会进入朝堂,打拼自己的天地啦。”
杨玄感摇了摇头,他还是没被杨素说服,但在这种情况下也确实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于是换了个话题,道:“要是皇上真的如父亲您所说的那样,出兵征伐四方,那还会裁撤各地的府兵吗?这好象有点自相矛盾吧。”
杨素坐了下来,摆了摆手,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府兵是不会裁撤的,只是府兵的将领,也就是各地的骠骑将军和车骑将军府,会被裁撤掉。皇上有可能以后会直接从中央朝廷派人到地方上担任这些职务,就象派刺史一样,而不是由各地的豪族们世袭把持这些职务。”
杨玄感这次算是完全明白了,他摇了摇头,道:“可是这样一来,地方上的土豪们,象梁师都这样的肯定都不愿意吧。就算不敢明着造反,采取各种手段让新来的将官们混不下去,这总是能办到的。”
杨素点了点头,道:“不错,确实如此,可是这样一来,就与皇上的初衷相违背了。如果我是他的话,就会很快地发动一场对外的战争,然后征调天下府兵,这样就让这些地方上的地头蛇们再也不能兴风作浪了。”
杨玄感倒吸一口凉气:“征调天下府兵?这得要打多大的仗啊。就是这次平定杨谅的叛乱,也只征调了关中陇右和河北山东一线的兵马,江南和荆襄之地根本没有怎么调兵呢!现在大隋的四周,突厥很老实,还有什么外夷值得动如此大的干戈?”
杨素的眼睛开始放光,从牙缝里蹦出了三个字:“高句丽!”
杨玄感想到史书上那个野心勃勃,一直不放弃进入中原野心的东北小强,向杨素问道:“这高句丽现在的实力如何,史书上说在那个长寿王时也不到十万户,值得先皇派三十万大军去征伐吗?”
“就是打控弦数十万的突厥,我们也不过出动了四十万大军,灭有六十多万户的南陈也只用了五十多万人吧。”
杨素摇了摇头,道:“你不要小看高句丽的实力,九万户是他们近两百年前的人口了,这两百年来高句丽一直占据着辽东半岛,又夺取了汉江流域,国内也没有大规模的战争。”
“高句丽现在的人口中已有六七十万户,顶得上我国的一个大州了,带甲之士也不下二十万,并不是汉武帝时期那个随便征个五万刑徒就能灭的软杮子。”
杨玄感道:“就算有个二十万军队,也不过是一州之地,而且我朝为何连北方的心腹之患突厥也不去消灭,而要对这高句丽如此戒备呢?”
杨素笑了笑:“说到底了还是生活方式的原因,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逐水草而生,除非想要入主中原,不然就是占了汉人的耕地,也不能拿来放牧,最后还是得退回。就算他们想入主中原,也会象原来的鲜卑人一样,最终被我们汉人同化。”
“反过来我们汉人也很难去占领北方的草原,同样是因为生活方式的原因,就算象长孙晟所想的那样建城开田,一步步地把长城外推到大漠一线,那也需要上百年的不断经营,没那么容易的。”
“所以对付北方的草原狼,其实现在这种以夷制夷,扶持一下听我们话的首领。这种羁縻策略是最好的,成本也最低。”
“但高句丽不一样,他们同样是用中原的制度,农耕为本。”
“玄感,你发现没有,只要中原一出乱子,他们就会趁机蚕食汉土,与草原狼那种抢了人口后退回大漠的强盗打法不一样,他们不仅要人,还要土地,辽东就是这样逐渐给他们吞下去的。”
“所以对我们汉人来说,无论是匈奴、鲜卑还是突厥都是可以控制的癣芥之患,而这高句丽是想稳扎稳打一举灭我华夏的心腹大患,绝对不能让他们发展起来。”
“上次他们进攻辽西就是一次试探,时机也正好选在我朝两路出击大战突厥的时候。如果当时我朝的反应软弱了或者是败于突厥之手,那高句丽就很可能会真的起大军,趁着我朝与突厥战事未决的时候,夺取辽西的土地。”
杨玄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如此,对我们汉人来说,可怕的不是那些抢了就跑的草原强盗,而是这种稳扎稳打,趁你乱就咬下一大块的东北虎。”
“就算是我们今天的汉家天下,当年也不过是从中原河南和关中一带慢慢发展起来的,从夏到周,几千年的时间不断地吞并周围的弱小部落,将之融合,才成了我们今天这么大的国家。”
杨素正色道:“不错,草原上的游牧部落,多数时候是会见势不妙就一哄而散,并没有非常严密的组织,即使是强如突厥也不能幸免。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决定了很难把这成千上万个居无定所的松散部落统一到一起,虽然有马,有机动性上的巨大优势,但是如果没有一个伟大君王,其实并不用太担心。”
“倒是高句丽,和我们汉人一样农耕为主,也有类似的常备军制度,一旦碰到全面的大战,更是可以家家出丁,迅速拉起数十万人的大军。你看这次杨谅以一个并州之地,就能拉出几十万大军,高句丽如果全面动员,实力不会在这之下。”
杨玄感笑道:“可是平定杨谅,父亲您也只带了十几万大军,没有出动三十万呀。这高句丽难道还能强过杨谅多年与外敌作战的北地精兵不成?”
杨素也跟着笑了起来:“这第一嘛,杨谅起兵名不正言不顺,手下的中高级将官都有家属扣在大兴,心中不安,普通的士兵也不知为何而战,士气其实很差,一遇战事不利就迅速崩溃,远没有看起来的强大。”
“至于这第二,我军此次讨伐的是离关中河南这些腹地很近的并州,为父兵出潼关时可以很方便地调集附近洛阳一带的军粮。但要是征高句丽,即使从最近的幽州出发,也要走上千里之遥才能到鸭绿水,路上还要一路攻打辽东、丸都这样的坚城。”
“一旦战事拖延不决,后方粮草的压力就会倍增。上次汉王杨谅之所以全军溃败,并不是输在了战场上,而是输给了道路和后勤。”
杨玄感点了点头:“可是如果象您所说的那样,全国总动员,到时候用百万雄兵去打一个小小的高句丽,岂不是粮食的压力更大了吗?”
杨素哈哈一笑:“打高句丽自然用不到这么多,之所以要全国总动员,一是把象梁师都和薛举这样的地方豪强调虎离山,减弱其在地方上捣乱的能力,二是这么多军队可以分出一大半运送军粮,真正作战的兵士有个三十万左右就可以了。”
杨玄感摇了摇头:“这和孙子兵法上说的不太符合啊,兵者,国之大事也,大军发于国外,旷日持久,会给国内造成巨大的负担,时间一长国内必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