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感早就知道这家伙一定会找上自己,倒也不吃惊,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杨广倒是有些吃惊,问道:“王将军,为何这第三人要挑上杨将军?”
王世充“嘿嘿”一笑:“末将知道这次的行动会得罪不少人,比如李将军,他现在就恨不得现在杀了末将。晋王殿下您也知道,末将武功低微,离了这中军帐说不定就会小命不保。
末将死不足惜,要是误了军务大事可就不得了,所以末将厚脸皮,求得杨将军带上二百骁果壮士保护末将这几天,好完成此次任务。”
杨玄感心中暗骂此人实在精明,刚才他本来在心中已经起了杀机,想找机会暗中宰了这个混蛋,可是这下给他赖上了,自己不仅不能动手,反而要保护起此人,他若有事自己还要吃关系。
但事已至此,杨玄感也没办法,只得恨恨地上前两步,对着杨素一行礼道:“末将听令,必会保王将军安全。”
杨素眯起眼睛,点了点头,对王世充说道:“王将军,你还有别的要求吗?现在不提的话就没机会了。”
王世充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拱了拱手:“末将还需要一样东西。”
“但说无妨。”
“末将斗胆,向晋王殿下请一枝鸣镝。”
此言一出,帐内众将皆动容,盖因这鸣镝不是普通之物。
鸣镝是一种箭头,材质多为铜质或者骨质,由镞锋和镞铤组成,缝补一面中起脊,以免弧内凹,镞铤横截面呈圆形,镞头往往开几个小洞,在飞行的过程中会有凄厉的风声,具有攻击和报警的用途,又称响箭。
相传秦汉之交,北方草原上匈奴汗国崛起,他们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个单于,叫作冒顿单于,就是在白登围困住汉高刘邦的那位。
在冒顿还是太子的时候,其母早死,他父亲头曼单于另娶了一个女人,生下一个幼弟于单,头曼单于宠爱后妻幼子,便想置冒顿于死地,故意让他到西边的仇敌大月氏那里当人质,然后与大月氏开战,企图借敌人之手除掉自己的长子。
结果冒顿奇迹般地逃脱了,头曼单于见其勇壮多谋,分给他一万精骑,打发他远远地去驻守边境。从此冒顿恨上了自己的生父,将这一万精骑训练成绝对服从和忠诚于自己的卫队,只听自己一人的命令,为将来有朝一日杀父篡位作准备。
于是冒顿亲自制作了这种发出后能带响声的鸣镝箭,对部下训令道:“我的箭射向哪里,你们的箭也要射向哪里,如有不从,斩!”
过了几天,冒顿在一次打猎时,把鸣镝射向了自己的坐骑,部下有些人不敢射杀他的宝马,被他当场下令斩杀。
又过了几天,他又把鸣镝射向了自己的爱妻,左右仍然有不敢射的,也被他斩杀。
后来又过了一个多月,他偷来了父亲的宝马,鸣镝所向,这一回没有一个部下不跟随他的响箭,于是他心中有数,杀父自立的时机已经成熟。
没过几天,头曼单于来他的领地视察,和他一起狩猎,这一次,冒顿的鸣镝射向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于是头曼在瞬间就给射成了一只刺猬。
此后冒顿单于登上了王位,杀后母母子,平东胡,灭大月氏,甚至把一代人杰汉高祖刘邦都差点生擒,可谓古往今来草原上的第一英雄,而鸣镝的故事也随着冒顿的可怕传说一起流传了下来。
现在王世充突然向晋王讨要一只鸣镝,其意昭然若揭,他要的就是个先斩后奏之权,配合他行动的三将,无论是达鲁花还是李子雄,甚至是杨玄感,个个都官职在他之上,但是有了鸣镝的话,三将只要不听他的令,都可以用鸣镝射杀。
杨素脸色阴沉,看了看杨广,只见他也微微一楞,似是想不到王世充居然会向自己讨要此物,于是开口说道:“王将军,既然杨元帅已经授了你节制三将的权力,军令如山,你又何必要这鸣镝?”
王世充收起了笑脸,变得异常严肃,目光中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冷酷:“晋王殿下明察,末将人微言轻,您也能看到,现在在帐中三位将军都对末将多有不服之色。若是到时候离王爷和大帅远了,三位将军不遵号令或者是阳奉阴违的话,末将身死事小,误了大军的行动才是大事。”
杨广看了看杨素,只见他脸色严峻,一言不发,而帐中诸将多有不平之色,就是那王世充,此刻也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形容严肃,脸上绝无一贯的轻浮与孟浪。
杨广咬了咬牙,站起了身:“好吧,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王将军,希望你不要让本王和杨元帅失望。来人,取我鸣镝来。”
长孙晟亲自去杨广身后的箭囊里取了一枝雕花纯金箭头的鸣镝,低头双手奉给杨广。杨广取了箭,郑重其事地抓住箭杆,箭身一横,向王世充平推过去,而王世充则毕恭毕敬地单膝下跪,双手将鸣镝接过。
王世充站了起来,先是向着杨素与杨广行了个礼,然后一下子转过了身,面向帐内众将,右手将鸣镝高高举起,似乎在宣示着他的权限。
只听王世充沉声道:“晋王殿下鸣镝在此,本将从现在开始,有先斩后奏之权,还请三位配合本将行动的将军能听本将号令,不得自行其事。”
杨玄感和李子雄不情愿地踱到了王世充的面前,勉强拱了拱手,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是”。而那达鲁花刚才听到有赏可拿,颇为积极,又见王世充拿了枝纯金的鸣镝,他也知此箭的故事,再不敢大意,态度倒是非常恭敬,应起声来也是中气十足。
只听王世充开始下令:“李将军,请你挑选五百名军士,带上挖掘的工具,随我前去北边四十里处你上次埋葬尸体的地方。此外多带枯枝与硫磺引火之物,你该知道是做啥用的。”
李子雄应了声是,转头退下。
王世充又转向了达鲁花:“达鲁花将军,请你挑选二百名骑士,一人双马,每人带两个大布囊,要足够大足够结实的,千万不能有破口。”
“此外挑三百头得了瘟病的病羊,入夜前也请带到李将军那里。李将军,还请你安排一名知道你埋尸地点的军士给达鲁花将军作个向导。”达鲁花抓了抓脑袋,他并不明白王世充的用意,只能接令退下。
王世充最后转向了杨玄感,刚才一直很严肃的脸上居然带起了一丝微笑:“至于杨将军嘛,请你挑选两百名最强悍的骁果壮士,末将的这条小命就拜托你啦!”
腾格里沙漠的午后,烈日炎炎。六月流火,把黄沙烤得滚烫,伴随着一阵阵的沙尘暴,每个人的胡子上都沾了大把的沙子,连嘴里也灌进去不少,远远的看去,象是一下子全都基因突变成了金发黄须的北欧人种。
杨玄感和手下的二百名骁果卫士们都解下了盔甲,躲进了临时搭起的简易帐蓬里。
浮沙无基,这里不是普通的土地,可以打桩子拉绳以固定帐蓬,大家只能用马槊插在地上,支起一块帆布,几个人向四周一坐,把布压在屁股底下,再用脱下的铠甲压住其他几个位置,让帆布不会被风吹得飘起,就算形成了个挡风遮阳的临时窝棚。
杨玄感,王世充和达鲁花三人猫在一个帐蓬里,满帐蓬都是达鲁花身上那股吃多了羊肉外加几个月不洗澡的膻臊味道,让人闻了想吐。
而达鲁花却好象没有意识到杨玄感和王世充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一边挠着胳肢窝,一边向嘴里灌着味道浓烈的马奶酒。
但与这浑身散发着臊味的突厥人相比,杨玄感更讨厌的还是王世充,这家伙正在嬉皮笑脸地盯着杨玄感,更让杨玄感浑身的不自在。
达鲁花又灌了一口酒,白色的奶酒汁顺着他的嘴角向下淌着,他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让人听不懂的突厥话,眼睛却盯着远方正光着膀子,指挥着那五百名军士挖尸体的李子雄,这些军士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蒙着面,缠了头巾,好似阿拉伯人。
达鲁花转过了头,把那个硕大的皮革酒囊向着杨玄感一送,用着半生不熟的汉语说道:“杨将军,你愿意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杨玄感心底里并不喜欢和突厥人打交道,于是冷冷地说:“本将不喜欢交朋友,更不喜欢和突厥人交朋友,上次我杀了你们这么多人,你为什么要和我交这个朋友?”
达鲁花哈哈一笑:“我们都是男人,也都是军人,打仗也不是因为私人仇恨,而是因为我们的可汗和你们的皇帝要我们打,我们突厥人敬重真正的英雄,杨将军你就是真正的英雄。”
杨玄感转头仔细地看了看这个突厥人,这人满脸胡子,脸上伤痕累累,眼中却是一片真诚,比起那一脸坏笑的王世充,杨玄感反倒是更想和这个人打交道。
于是他接过了酒,张嘴欲喝,却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达鲁花将军,要是以后我们的皇帝再和你们的可汗反目成仇,我们还是要在战场上相见的,到时候你还会顾念朋友关系,手下留情吗?”
达鲁花摇了摇头:“朋友是朋友,战场是战场,我和你交朋友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打仗是两个国家的事,就算是亲兄弟,以后上了战场照样是你活我死。”
杨玄感一下子被他这颠三倒四的成语逗乐了,更是欣赏他这种豪气和真诚,于是大声说道:“好,我杨玄感交你这个朋友。”说着便一仰头,大口地喝起那马奶酒来。
王世充在一边看着,眼中闪烁不定,似是在考虑着什么事。杨玄感放下酒囊,余光看到他这副神情,冷笑一声:“王将军,又在想什么阴损毒计了吗?”
王世充一下子回过了神,脸上堆着笑:“哪里哪里,杨将军,世充不过是看二位结交,有点感动罢了,想我王世充平日里也是喜欢结交各路英雄,可还没见过象二位这样肝胆相照的豪爽。”
杨玄感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是因为我们交朋友不求什么,只是喜欢对方的人,并不图朋友一定要如何回报自己。而你不一样,你结交别人都是有自己的目的,即使不是现在,也是希望对方将来能帮得上你的忙,以实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
王世充的脸上肌肉跳了跳,嘿嘿一笑:“这也未必吧,杨将军,世充不才,在大兴城里的朋友自问比你多,您这样的贵人自然是不接地气,跟草莽的英雄豪杰如一个天一个地。”
达鲁花冲着王世充嚷了起来:“我达鲁花就不喜欢你王将军,我还是宁愿跟杨将军交朋友。你不是好人,还挖自己人的尸体烧成灰,我们突厥的巫医都不做这种缺德事。”
王世充看了看达鲁花,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可怕的杀机,却不说话。
杨玄感见王世充安静了下来,也不理他,与那达鲁花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大谈上次大战之事。
那达鲁花虽然没经历过上次的大战,但部下多为上次被杨玄感俘虏的兵将,达鲁花为人又喜欢和部下打成一片,因此杨玄感上次的英雄事迹早把他的耳朵听出老茧来了,杨玄感自己都很吃惊原来在突厥人现在的心目中,自己都快要成天神了。
借着微醉的酒意,杨玄感有意无意地问道:“那在你们突厥人的嘴里,我是不是最能打最厉害的一个?”
达鲁花嘿嘿一笑:“杨将军确实是能打,但还不是我们突厥人心中最厉害的汉人英雄。”
杨玄感一下子酒醒了一大半,他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人能强过自己,便大声道:“那能是哪位英雄?汉朝的大将军卫青,霍去病?还是李广?”
达鲁花摆了摆手:“不是不是,是你们隋朝的将军史万岁。”
“是现任河州刺史,太平公,上柱国史万岁史将军吗?”王世充冷冷地问道。
达鲁花哈哈一笑:“我不太懂你们汉人的官,总之就是以前敦煌的那个小兵,后来当了将军的,我只知道他是叫史万岁。”
杨玄感在脑袋里飞速地把史万岁的情况过了一遍,脑子里浮现出史万岁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眼,还有那大理石雕般棱角分明的面孔,不住赞了声:“原来是史将军啊,确实是英雄勇士,若是他,玄感自然是没话说。”
王世充突然“嘿嘿”一笑:“杨将军,史将军已经年过五十,当年阵前斩将,吓退突厥大军的壮举也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哪比得上你杨将军年少英雄,来日方长呢?我看要论真正的勇士豪杰,还是你杨将军当之无愧啊。”
杨玄感知道他是在借机挑拨自己和史万岁的关系,顺便企图拍自己的马屁,也不回话,“哼”了一声,便与那达鲁花继续喝起酒来。王世充微微一笑,闷在一边不再说话。
太阳渐渐地落了下去,沙漠里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月亮开始升起,外面点起了火把,照得这方圆几里的地方如同白昼。
李子雄带着他的数百名兄弟忙活了一个下午,终于把这些战死的尸体全给挖了出来,堆在了一起。外面散发着一股恶臭,腐烂的尸体有的开始生蛆,还有些正在流着着黑色的尸水。
杨玄感和达鲁花看到这情景,饶是他们都算是久经沙场,刀头舔过血,看到这副惨状仍是恶心得吃不下饭,倒是王世充似乎见惯了这情形,吃晚饭的时候胃口还不错。
王世充走出了营帐,冷冷地看着那些累得半死,走得远远地开始呕吐的李子雄部军士们,对着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达鲁花说道:“将军,轮到你出场了。”
于是达鲁花和手下依着他的吩咐,套上了全身的棉袍,遮住口鼻,跑去挑了几百具烂得最厉害的尸体,把一些生了蛆,淌着黑水的腐肉割下,装到那随身带的大布囊里,而李子雄不知何时站回到了杨玄感的身边,边看边流泪。
三百个大布囊装满后,王世充命人把这些布囊堆在了一起,换了一身写满各种符文咒语的巫师袍,戴上了一面青铜恶鬼面具,披散头发,赤着双脚,手里拿着一面兽皮鼓,围着这些布袋整整跳了一个时辰的大神,嘴里念念有词。
一个时辰后,王世充结束了他的动作,摘下面具,吩咐达鲁花的那三百骑士带着这些布囊和那些病羊,去那白亭海里投放。这些一早就已经商量好了,达鲁花多次去过白亭海,对那一带的路线非常熟,这次去也是驾轻就熟,下午的时候他还和杨玄感打赌,说是五天内一定能回来。
达鲁花走后,王世充命令支起百十来堆柴堆,把那些尸体全部堆了上去,放火焚烧,百多个大火堆冒出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大半个天际,李子雄和他的手下们对着这些战死的同袍,痛哭流涕,连杨玄感也受这情绪感染,虎目中泪光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