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风带来世俗烟火的气息,不知哪家酒楼的饭菜香气飘过来,让人闻了,肚子控制不住的咕咕叫起来。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在街道上快速穿过,铺子门口的大红灯笼亮起来,在风中摇曳。
妍媸穿着件月白色短袖旗袍,站在路旁对坐在汽车里的冷霖沛怒目而视,风把她的如瀑般的长发吹的轻轻拂动,夕阳的金芒给她蒙上一层莫名的魅色,让冷霖沛有些失神。
好一会儿,他倏地笑了一下,“你生气的样子跟从前一模一样。”
他说起从前,妍媸恼怒起来,“冷霖沛,你无药可救了!别再跟着我,否则我就喊人!”
妍媸说完转身向前走。
冷霖沛毫不迟疑的跳下车,他追上妍媸,不由分说的把她揽进怀里,“我是无药可救了,从我们分开的那天起,我就无药可救了。小媸……”
如今民风开放,倡导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再加上去国外留洋的人多,推崇洋人那一套的也多,民众对男女之事的看法不像前朝时那么保守。即便是如此,一男一女的街上拉拉扯扯,还是很容易吸引目光的。
周围路过的人将好奇的视线投射过来,妍媸的水眸里,隐隐闪过一丝恐慌,她没有料到冷霖沛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做,当即大怒道,“冷霖沛,你就是个混蛋!”
“没错,我是个混蛋,当初我为了活命丢下心爱的女人,我让她受尽苦楚,我活该受到惩罚!”冷霖沛面色惨然,“我没想对你做什么,只是很怀念从前的日子,想跟你一起吃顿饭。小媸,我们有多长时间没有好好的说过一句话,吃过一顿饭了?”
妍媸微愣了下。
有多长时间了?
似乎当初在未央湖边错过之后就再没有过了,后来的每次见面,结果都不尽如人意,在苏州时,更是拔枪相向,几乎成了仇人。
不等妍媸反应过来,冷霖沛忽然再度揽上她瘦削的肩膀,他拉开副驾座位的车门,将妍媸推了进去。
妍媸在心里暗暗盘算了下,就目前这种情况,冷霖沛应该不会把她怎么样,关键是如何摆脱他,她现在住的地方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何伯,要是让冷霖沛知道了,估计睡觉她都不能踏实。所以,她必须在回住处之前摆脱他。
这顿饭,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既然如此,那就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
汽车开到了六必居,进了雅间,冷霖沛叫来伙计点菜。
“想吃点什么?”他问妍媸。
妍媸头也不抬,“随便。”
冷霖沛就报了几个菜名,“……都是以前你爱吃的。”
“难为你还记得。”妍媸不冷不热。
“关于你的一切,我一直都放在心上。”冷霖沛灼灼道。
妍媸闭了嘴,她不想在过去这个问题上跟他绕来绕去,因为她很清楚,不管怎么绕,时间是无法倒流的,发生过的事情也是无法抹去的。
菜很快上来,妍媸拿起筷子一通狂吃,逛了一个下午,她早就又累又饿,不填饱肚子,待会儿怎么跟冷霖沛斗智斗勇?
曾经亲密无间的恋人,现在却要处处堤防,真是悲哀。
“小媸,你是不是准备离开北平了?”正吃着,冷霖沛忽然问了句。
妍媸心中诧异,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何以见得?”
“若你不想离开北平,你去火车站做什么?”
妍媸夹了一块鱼放在面前的餐盘里挑刺,嘴里没好气的说道,“单凭我去火车站就断定我要离开北平,太武断了吧?你也去了,你也要离开北平吗?”
“强词夺理。”冷霖沛自诩了解妍媸,笑了笑,又道,“其实你这个时候离开也好……”
他说着,忽然停顿了下,眼睛直直看着妍媸,仿佛在等她继续追问。
妍媸神色如常,自顾自的吃饭,眼皮都没眨一下。她知道,冷霖沛再试探她,她若追问,便正中他的下怀,她偏不让他如愿。
冷霖沛有些怅然,继续道,“北平城很快就要换天了,你留下,也不安全。等到……”他又顿了下,像是承诺什么一般,郑重看着妍媸道,“等到北平尘埃落定,我会去金陵找你。小媸,到时候……”
妍媸却是一声冷笑,打断了他的话,“你与其跟我许样的空愿,不如跟我说说,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这我不能告诉你。”
妍媸摆手,“那就什么都别说了。”
“小媸!”冷霖沛脸上闪过一丝痛色,他抓住妍媸的手,语声急切,“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们一次回到从前的机会?”
妍媸用力抽出自己的手,缥缈道,“因为破镜是没办法重圆的。上一次,如果你离开了北平,或许将来再见,我们还是朋友,可惜……”
她跟冷霖沛之间,错过的太多太多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阮无城。”冷霖沛的神色冷下去,眸中戾气大作,“早晚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他!”
提起阮无城,冷霖沛就像变了一个人。
妍媸望着他毒蛇一般阴沉的脸色,心中突然明白了什么。顿了一下,她开口,“阿沛……”
自从冷霖沛成了冷参谋长,妍媸就再也没有这么叫过他。
冷霖沛怔了一下,阴狠慢慢褪去,有些恍惚,他抬起眼眸。
“我问你个问题。”妍媸道,“如果当初你回北平来找我的时候,我没有在帅府,没有遇见阮无城,而是嫁了个普通人,生儿育女,日子简单平和,你会怎么办?”
“这种事情没有假设。”冷霖沛十分抵触这个问题。
妍媸却笑了,“你一向是个温和的人,我想,以你的性格,你或许会痛苦,但仍旧会祝福我的。可为什么那个人是阮无城,你就接受不了呢?”
冷霖沛语塞了,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快速清晰起来,可他不敢碰触。
“是你不甘心。”妍媸挑破那层窗户纸,“你的不甘心,不全是因为我,更多的是因为命运。你的父亲是北平府的上一任督军,你原本是人中龙凤,你觉得若你父亲还在,你会比阮无城做的更好,所以,你对他充满敌意,你才想杀了他!”
杀了他,就相当于杀了那个可能的自己,可是,对命运的不甘丝毫不会因此减少,他会越来越极端,越来越……丧心病狂。
“不,不是这样!”冷霖沛猛的起身,“我是为了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妍媸静静看着他。
很快,他颓然下去,无力的坐在座位上。
“你若真的觉得是为了我,当然可以。可是你想想,你真的是为了我吗?阮无城……做的很多事,并不全是为了自己,他考虑更多的是国家和民众的利益,而你呢?”妍媸的话句句像刺,刺在冷霖沛的身上,最后,她给他致命一击,“阿沛,你原本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找个喜欢的姑娘,生儿育女,别让你心里的不甘把你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谢谢你的晚饭,我先走了。”
冷霖沛整个人呆呆的,连妍媸离开都没有挽留。
妍媸说,他被心里的不甘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他有不甘吗?当然有!
命运对他如此不公平,他失去父亲,失去地位,失去心爱的女人,可这一切,都被阮无城得到了!她说,阮无城做的很多事不全是为了自己,简直是笑话!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妍媸这么说,不过是因为她爱他!等他成了北平城的主人,他一定要让她看一看,他也可以是一个好的管理者,可以为了国家民众而战!
冷霖沛回神时,妍媸已经不见了。他匆匆下楼,六必居门外车水马龙,灯火煌煌,而妍媸早已经没了踪影。
从六必居出来以后妍媸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上了一辆黄包车,让师傅拉着她在街上转了几个圈才往西山路的住处去。
夜风清凉,让她的头脑放松了一些。
想起刚才跟冷霖沛的一番对话,妍媸心里无限唏嘘。
执念是人内心的恶魔,它会驱使着人为了它不顾一切。冷霖沛如今就是这种情形,北平城是他的心魔,他快被自己的心魔逼疯了,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听不进去。
就算他真的能扫除一切障碍,做了北平城的督军,他也不会满足,被欲望侵蚀的虚空是不会自己填满的,只有通过更加极端的方式。
妍媸甚至觉得,她当初帮冷霖沛离开北平根本就是错的。如果他留在北平,或许现在的情况会不一样。但就像冷霖沛自己说的,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办法假设。
不管怎么说,有一件事还是可以确定的——北平的暴风雨即将来临,阮无晏冷霖沛他们联合金陵的段家要对阮无城动手,阮无城的处境很糟糕。
希望这次去金陵,能找到办法,打破段家跟阮无晏的壁垒,再想办法调查清楚向云的背景。
思索之中,黄包车到了西山路的园子门前,门口的大红灯笼上挂着一个和字。这里是程为安在北平的落脚点,若是妍媸没才做,这个和就是取了程的一部分。
给了车夫钱,妍媸叩门,“何伯,我回来了……”
很快有脚步声传来,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踏进大门,妍媸不禁一愣——院子里灯火通明,站着满满登登的士兵,何伯站在院子中央,被人用枪盯着后背,正望着妍媸。
“何伯……”妍媸大惊失色,来不及多想,她朝着何伯奔过去。
这时一个影子从何伯身后走出来,声音带着压抑的寒气,“回来了?”
妍媸的脚步立刻顿住。
她怔怔看着眼前的人,“你……阮无城,你想干什么?快放开他!”
阮无城眸色深深,沉吟了一下,他挥手,士兵把枪收了起来。
“何伯,您没事吧?”妍媸几乎快哭出来,她今天刚刚搬过来,就给何伯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他一把年纪了,若是被阮无城伤到就麻烦了。
何伯摇头,示意妍媸自己没事,眼神瞟过扛枪的士兵,“他们是来您的,是妍小姐的朋友吗?”
程为安临走之前嘱咐过他帮忙照顾这个女孩子,若是她有危险,他也好想办法帮她。
“不是朋友,不过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妍媸对何伯歉然道,“给您添麻烦了,您回去休息,剩下的我来解决。”
何伯点头,准备回房间里去,士兵却不肯放行,纷纷将枪口对准他。
妍媸怒极,回头瞪向阮无城,“阮无城,要是何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阮无城盯着妍媸,脸色沉的愈发难看。
陈立见状,连忙站出来打圆场,“不得无礼,把枪收起来!”
何伯离开了,走到回廊的处不放心的回头看了妍媸一眼,妍媸对他微笑,示意这里没事。
转过头,妍媸大怒,“这里不是冯公馆,你凭什么让你的人拿枪进来?你这是私闯民宅!”